第八章:夜劫
皎皎明月也有被云覆盖之时,廷尉大牢的上空突然就昏暗了许多。只是今夜风大,云层飘动的很迅速,所以昏暗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这个短暂的时间里,一个漆黑的人影借着夜色打昏守门的两个士兵,得到钥匙之后迅速闪进了大牢。
大牢里每隔十步,便有一盏高七尺的烛台,散发着幽幽的黄色光芒,在这狭窄的巷道中,巡逻之人整齐列步的声音顺着墙壁四散传开,便是隔着老远也能清晰可闻。
但黑衣人的身手很敏捷,在行动的同时几乎不会发出任何的呼吸声和脚步声,相反,他可以借此确定别人的位置,然后巧妙地藏在那些灯光照耀不到的角落里,待巡逻之人走后,如鬼魅般闪入另一个巷道。
这里的地形不算复杂,黑衣人摸清楚状况后很快找到了燕丹被关押的位置。
黑衣人从怀里掏出墨方,将其插进天机锁的锁孔,眼中闪烁着焦急和期待的目光。
墨方在锁孔里不断旋转,发出咔咔的响动,一瞬间后,墨方彻底嵌进锁孔,黑衣人面前的牢门便轰然开启。
牢门被打开的声音在巷道里传得很快,巡逻士兵发觉有人闯入之后,呼喊着如潮涌一般冲向此处。
“有人闯进来了!在那边!”
黑衣人心知自己已经暴露,久留必死,但他还没有完成任务,他咬了咬牙,紧握着满是汗水的双拳,迅速冲进了牢房。
这间位于廷尉大牢最深处的牢房似乎很大,房间里燃着两盏烛台,烛台的微弱光芒无法让黑衣人看清楚里面的情况。
他只隐隐感觉到牢房的中央有个人被铁链所束缚。
黑衣人向前几步,那个人的轮廓变得稍微清楚一些,但仍看不见那人的五官样貌。
“太子殿下!”黑衣人呼喊到。
里面没有回应,偌大的牢房里像死一般沉寂。
黑衣人走得很小心,如此之暗的光线让他不得不随时注意四周和脚下,以免触碰机关后,一支突如其来的冷箭要了他的性命。
“是太子殿下吗?”黑衣人向那人呼喊到。
那人仍是没有回应。
殿下可能受了重刑已经昏迷过去,黑衣人这样想着,心里更是急切万分。
时间很紧迫,黑衣人能够很清晰地听到大批的士兵开始涌进大牢的最底层,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确认太子殿下的情况。
黑衣人迅步冲了过去,却也触动了脚下的机关,刹那间,四周的黑暗里响起层出不穷的飞矢之声。
闪躲腾挪之下,黑衣人巧妙地避开这些冷箭,他离殿下的距离也越来越近。
须臾后,一身燕国贵族特有的浩淼蓝服终于出现在眼前,但是这一瞬间,黑衣人不知道见到了什么,竟惊得双眼圆睁,几欲吼了出来。
惊魂未定之际,黑暗中又喷发几只冷箭朝他射来,黑衣人猝不及防,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临死前,黑衣人的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着:“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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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又在西市口摆上了小摊,昨夜损失了一个好兄弟,好兄弟的那颗人头就挂在大牢门口处的高杆之上,老头遥遥望去,不免痛如刀绞。
老头咬了咬牙,他本以为以马兄弟的身手脱离险境绝无问题,再者昨夜的任务本就不是去救出太子殿下,只是先行查探情况而已,究竟出了什么样的状况,才导致马兄弟陷入死地。
不久后,围观者很快聚集成群,狱吏的喧示之声也响了起来。
“昨夜此贼意欲劫囚,现已伏诛。今告知诸位,近段时间有一伙不明身份的匪徒潜入王城,各位若发现面生之人行踪诡异,一定要报告官府,必有赏赐!”
老头当然也听到了这句话,眼看着兄弟的人头高悬于大牢门前,他握紧拳头,脖颈处的青筋不禁暴起。
但是,营救太子殿下本就危难重重,又怎会没有牺牲。
哀伤过后,老头又躺在了摊位旁边,继续观察着对面那座廷尉大牢的一举一动。
入夜后,街道行人销声匿迹,老头与十个人相会在一间民宅内,众人皆是一脸焦灼。
“统领,昨夜马兄弟惨死,没有任何消息带出来,我等如何是好?”
“守卫大牢的亲兵既知天机锁已被破解,他们便会将天机锁重新更换一种形态,今夜我便去一趟,把那新的形态画下来,如何?”
老头沉声道:“以马兄弟的武功,绝不会无端失手,里面定有我们不知道的情况。老三,你说守卫之人会将天机锁更换形态,却是未必。”
“统领何意?”
老头道:“天机锁形态更换虽易,但与之对应的钥匙-墨方,变换成与之对应的形态却是极难。现今懂万象同轴之术者,天下寥寥无几,他们若是换了形态,自己都没有对应的钥匙,那岂非把太子殿下困死在牢里,秦国绝不会做这等傻事,毕竟太子殿下对秦国还有价值。”
“那...统领以为,他们会将殿下如何?”
“转移!”老头斩钉截铁地说道,“廷尉大牢现如今等同于没有天机锁的保护,他们又不知我们人数有多少,定会惧怕我等强闯大牢将殿下带走,所以他们一定会将殿下转移,而且越快越好。”
“越快越好,那岂不是就在今夜?!”
“对!”老头眉心一紧,指着窗户外的大街说道:“且此为秦兵转移殿下囚居之所的必经之路!通知所有兄弟,准备行事!”
一个时辰后,夜至三更,万籁俱寂,寻常百姓早已沉入梦乡。
忽然,车轮的声音自西而来,行近之后,只见两队人马左右并行,一辆囚车被紧紧围在中间,被囚之人披头散发,纵是一身浩淼的蓝色贵族服侍,也难以抵挡住此人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颓废气色,不免令人觉得被囚者恐怕早有求死之心。
大街两侧的民宅上早已埋伏着百余人,只待老头令下。
“杀!”
一声暴喝响彻街道,静寂的夜晚瞬间充斥着刀剑砍杀之声。
“贼人前来劫囚!大家保护好太子殿下!”押送队伍里的百夫长大声喊到。
鲜血渐渐染红了街道,满地的泥泞夹杂在着血腥,不断散发出阵阵刺鼻的臭味。
未几,老头持剑砍杀出一条血路,囚车近在眼前时,他高高跃起,一剑纵劈,囚车瞬间四分五裂。
“太子殿下,公羊恒在此,兄弟们今夜誓死将殿下救出咸阳!”
老头话音刚落,却见一道寒光直刺而来,令他大惊失色!
那人推剑而至,两人本就相隔不足五尺,眨眼之间,老头已被这一剑刺穿胸膛。
若不是老头反应够快将身体侧出三分,这一剑必会要他性命。
“公羊恒,还不受死更待何时?!”
一个冷绝的声音从那人口里蹦出来,老头定睛一看,那人须发之下竟不是燕丹。
苍白月光之下,那人面带冷笑,透露着早已看破他人诡计的自信。
老头当即捂着胸膛退后几步,身体不禁颤栗。
“我们中计了,快撤!”老头向其他人呼喊到。
第九章:执着亦是愚蠢
两日后,有人夜劫燕丹的消息传遍了咸阳的大街小巷,而公羊恒的画像也粘贴在了咸阳城的各处告示板上,告发者,赏金百两,密而不告者,刑之以腰斩。
甘罗立在告示板前面,静静地看着那上面公羊恒的画像,画师的技艺很不错,将那个老头的神态画得栩栩如生,只是,画像中老头大痣上的那根毛应该更粗更长一些才好。
“哇!”人群中传出阵阵惊讶之声。“公羊恒!墨家的大侠啊!”
士卒闻言,即刻呵斥道:“什么狗屁大侠!此人乃是夜劫燕国质子的贼首,少在这里胡说八道!”
那人赶紧噤声,然后拉着身旁的朋友一起退出人群。
公羊恒是大侠么?甘罗兀自问到,一个模样奇怪、举止奇怪、脾气也很奇怪的老头,竟然会是墨家的大侠?
甘罗又坐在了酒馆旁的石阶上,静静地听着馆子里那些酒汉们吵吵嚷嚷的话语。
秦国法度虽严,但很少有因言获罪的平民,这或许可以被认为是战国时代离间计屡屡得逞的原因之一。所以啊,酒馆里喝醉酒的汉子们往往吧啦吧啦地讲出一大堆东西来,天南地北的什么都敢讲,倒也不怕哪个当差的前来拿他。
“公羊恒呢,是个人物咧!”某个酒汉呼啦着一口酒气嚷嚷道,“三年前我去燕国,真他娘的走到哪儿都听得到公羊恒墨家大侠的名头。”
旁人附和问道:“莫非那老头还是个行侠仗义的剑客?”
“当然!”酒汉将拳头往桌子上一砸,拍着胸脯说道:“你们几个蠢人没见过世面,倒也难怪。那公羊恒壮年时便是一条劫富济贫的好汉,五年前因为打抱不平怒杀了几个城吏,差点让燕王下令车裂处死,当日几百个民众跪在宫城外求情,才保下了公羊恒那条命咧!”
酒馆里七嘴八舌地谈论着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夜劫事件,很多人称赞公羊恒的侠义,但更多的人是在嘲笑他的愚蠢。
的确,公羊恒有些愚蠢,甘罗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公羊恒的失败是理所当然的,他的对手是吕不韦,一个在秦赵交战时将子楚从深渊里救出来的人。
将一个质子从敌国营救出来需要做些什么,可能会谋划些什么,对吕不韦来说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何况如今的吕不韦已然权势滔天。
公羊恒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但他还要执意如此,又怎能不是愚蠢?
甘罗仰望天空,不禁一声长叹。
曾经的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愚蠢至极。
公羊恒会就此放弃吗,自然不会,就像前世的甘罗一样,即便身处绝境,也毅然决然地返回烈火交织的修罗场,去营救那三名来不及撤退的战友一样。
好在公羊恒为此事已谋划半年有余,是以如今在咸阳有数个秘密据点,短时间内可保不会被秦兵发现,这是他的一线生机。
城南的刘老三铁匠铺如往常一样,或锤炼刀剑,或锻打耕具器皿,几个铁匠赤裸着上身,不断地挥舞手臂敲击着手中尚未成形的金属块,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因为高温而产生的红光将他们的胸膛映得亮堂堂的,看起来格外孔武有力。
公羊恒在最里面的一间屋子,他依靠在墙角处的一个卧榻上,面容苍白,胸前那条被鲜血浸染的纱布却是红得格外扎眼。
刘老三在咸阳城开这间铁匠铺有十几年了,但没有几个人知道刘老三其实是燕国人。他多年前得罪了燕国的权贵,受墨家大恩得以脱离虎口,然后在咸阳城住了下来。
“公羊统领,你的伤太重了,这么下去不是办法,我出去找大夫,你等我!”
“不可!”公羊恒艰难地说到,由于语气急促又有伤在身,话一说完便痛苦地咳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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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罗就在铁匠铺的店门外,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断地传到耳朵里,将屋里面的其他声音都淹没过去。
一个伙计见到甘罗立在外边在,还时时朝店里边张望,便放下手中的家伙三两步走了出来。
他警觉地扫视一下周围环境后,用一口沉闷的嗓音嚷道:“哪来的小子,这不是你玩的地方,走远点。”
甘罗从怀里掏出一柄短剑,镶金嵌玉的剑鞘任谁看上两眼都会知道此物绝非凡品。
“铁匠大哥,我这剑鞘上有块玉松掉了,想麻烦你们...”
修一修三个字还未出口,那伙计又是迅速地观察了一眼周围的环境,然后一把将甘罗撸了进去。
不出意外的是,甘罗被伙计撸到了公羊恒的面前,一股浓重的药味不断地涌入鼻息,甘罗大致瞧了一眼公羊恒的状态,便知他恐已命不久矣。
“公羊统领,这少年竟然有你的鱼肠剑!”
话音未落,屋内另一人便站了出来,甘罗认得他,那日在河边之时这个人也在场。
“小子,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是不是吕不韦派你来的!”
韩闯此话处一出,刘老三和那伙计惊得目光一滞,立即起身冲向屋外查探是否有吕不韦的人马跟过来。
“若是君候派我来的,想必此时站在二位面前的也不会是我一个人了。”甘罗说道,“至于我是怎么找到这里,答案,就在这柄剑鞘上。”
“什么?”韩闯惊诧道。
甘罗将剑鞘横在身前,解释道:“这剑鞘上有片玉从痕迹上看是补上去的,且修补的痕迹尚新。想来之前的那片玉已经碎掉,但新补之玉的厚度如此之薄,绝非一般工匠可以做到。恰巧的是,咸阳城里刘老三的铁匠铺名声最好,所以我就找来了。”
“咳咳...”
公羊恒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好一阵才顺过气。
“果真聪慧过人,竟能凭这一点蛛丝马迹找到我们。但若你不是吕不韦派来的,那又究竟为何来此。”
甘罗沉吟片刻,说道:“或许...是我敬佩前辈的侠义吧。”
公羊恒极为勉强的笑了笑:“敬佩?侠义?哼哼,你这谎言编得如此荒谬,真以为骗得过我?”
“你若以为我会骗你,又为何要问我。”甘罗淡然道,“我来此处,只是不想见到你们做无谓的牺牲而已。”
“笑话,你一个秦人,岂会在意我们墨家弟子的生死,更何况我们要营救的,是燕国的太子,燕丹!”
“秦人又如何?”甘罗心中略有不平,反驳道:“在前辈眼里,秦人莫非就是冷酷无情之人?”
公羊恒昂首长笑,待笑声结束,便是怒目而视,厉声言道:“近百年来,秦国灭巴蜀、扫义渠,四处攻打他国,令生灵涂炭!想那长平一役,秦军坑杀赵卒四十万,哀怨震天,列国谁人不知。如此种种,尽皆不义之战,天下唾弃也!”
甘罗愕然,墨家的非攻二字早已在公羊恒的心中根深蒂固,甘罗没有想到自己怀着一翻好意前来,却突然成了猫哭耗子一般的伪善。
甘罗不想跟公羊恒争辩什么,他只是稍稍停顿片刻,便又启齿,眼神里充斥着怜悯的目光:“前辈,你不是君候的对手,放弃吧。你的伤若再不寻良医救治,恐怕...”
“我宰了你这个毛小子!”韩闯怒道,当即便要拔剑相向。
公羊恒抬手阻止,然后艰难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甘罗的面前。
“哈哈哈哈!”
公羊恒大笑之时,肺腑却已是怒急攻心,公羊恒只觉嗓子眼一甜,登时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他却浑不在意嘴角流淌着的鲜血,死死地盯着甘罗说道。
“小子,你是不是很可怜我?我公羊恒告诉你,墨家弟子,从不需要别人可怜!倒是你,口口声声的称呼吕不韦为君候,你可知道,你比我们更难逃出他吕不韦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