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到地点,是魏国与齐国边境一处城防要塞——坝丘。
自庞涓侵赵攻伐邯郸,齐国与魏国已经开战数日。源源不断有齐国军卒从此处赶赴魏国战场。
墨家承担的便是加固两国边境陈旧破损的城墙。
除墨家弟子,另有各色犯过大错小错的服役者,住在临时搭就的简陋板棚。一间板棚内,小召果真摔折了腿,戴着夹板,可怜兮兮。
景头领领着张仪,安排在隔壁的板棚。
墨家规矩森严,不得通融。但鉴于二人状况,张仪被安置上午搬砖修城墙,下午照顾小召。
张仪一路顺从跟随,没出一声。景头领不放心地对他和守卫郭头领交待两遍,终于带着属下离开。
时辰正是午间,众人皆候着开饭。张仪端着一碗饭菜,进到小召的板棚。小召顿时一声惊叫,几乎来个旱地拔葱。
“啊!啊!师哥,是你?你终于来了!哟,你瘦成一只秃毛大灰狼了……不过还是好开心!他娘的!肯定我不在他们又欺负你,是不是?听刚才那小弟说你大病了一场,成傻子啦?是不是?”
“没有。”
张仪将碗顿在小召面前的案几上,也不看她。小召瞧瞧他,以手撑地,亲热地挪近一些。
“师哥,趁没人说给你听,看看我机不机智,狡猾不狡猾?最开始呢,我在狼丘服役呢,表现可好了!犯错了嘛……可后来被调到这里来,我一下就懵了。对面就是魏国,我好怕被庞涓的探子发现,可又不敢说。于是我就想把脚给崴了,然后能卧在这里养伤,不露脸。可惜,跳了几次都不成功,后来我一咬牙,竟然断了根筋,疼得我哭爹喊娘。不过更好,伤筋动骨一百天,躲过一百天,仗也打完了,活也不用干,哈哈!”
小召得意无比笑哈哈,以为张仪会一起笑,没想到竟连嘴角都没动。
小召拿手在他眼前晃晃,扮个鬼脸,开始大口扒饭。
“喂,师哥,什么看老娘,大半个月前我就知道你偷偷看师姐去了,怎样?师姐好吗?”
“好。”
“这我就放心了。你怎么啦?不会真傻了吧?别担心,我知道保密,咱们鬼谷最大的特色不就是保密吗?呵呵……哎,师哥,我发现个重要问题:我打小在鬼谷不觉得,认为人就该长那个样,出来之后,我才发现原来丑的人好多,原来咱们鬼谷简直美人如云呀,连楚南也算个胖美人,哈哈……师哥你就算太瘦,也依然挺俊俊的呢。”
换在以前,张仪定要开心得意,借题发挥,此刻仍是没有听到一般。小召放下碗,不甘心地再凑近一点,笑眯眯托起他的下巴。
“来,美人儿、宝贝儿,给妹子多看一看,洗洗眼睛。”
小召伸出另一只手,在张仪脸上左边摸摸,右边弹弹,各种动手动脚,逗他反击,可仍旧毫无表情、回应。
“师哥——都是墨家害的,你真的傻了……若是以前,你会扑过来,把我耳朵鼻子拧下来……”
小召重新端起碗,一边扁嘴要哭,一边抽搭着扒饭。
碗很快见底,张仪起身收起碗,径直走出去。
谁也没料到,自即日起,墨家坝丘临时劳役地点,一个楷模,兼“傻子”、“哑巴”横空出世。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喜欢,只喜欢劳动。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勤勤恳恳,随叫随到,不叫也到。
只要晚上不灭灯,“傻子”不停地搬砖、砌墙、打扫……无论谁吩咐,没有一句废话,直走过去搞定一切。
“小王,我昨晚没睡好,帮把那堆砖码齐。”
砖立刻被码得整整齐齐。
“王哑巴,我肚子疼,晚上替我站站岗。给你刀。”
小王立刻拿起刀,一直站到被守卫头领拖回去睡觉。“王哑巴”“王傻子”的大名再次传遍坝丘工地,十分走红,大受欢迎。
求助的人、占便宜的人络绎不绝,小召轰也轰不走。
尤其是那些服役的女犯们,更是青睐“王傻子”,一边指使傻子哑巴帮忙,一面乘机占便宜,搂一搂,靠一靠,见人不注意亲一口。
小召瞧得瞠目结舌、七窍生烟,简直风水倒转,天道好轮回……从前只有他骚扰别人的份,如今鬼谷著名的花痴师哥也有被调戏的一天!著名的偷懒小滑头也有大发勤快,被欺负的一天!
小召日夜跟踪,几乎管不过来,只好拧着一条腿,不断地向守卫郭头领告状、投诉。
“头领大人,您知道的,我师哥确有几分姿色,可他脑残了啊有病啊,连还手告发都不会,您再不管管,累死不说,怕连贞操、清白都要没了呀!”
“呀?真的?我不知道呀。”
“啊?那他昨下午又替人盖板房,这您总该知道吧?若不是我制止,那胖贱人假装擦汗,差点把他上衣扯下来!还有前天,那瘦子贱人喊他去厨房帮忙,您总该知道吧?其实是想趁机摸我师哥,吃豆腐……”
“小小年纪,胡说些啥?思想不要那么复杂。”
“头领大人,不是我复杂,是这些可耻的犯妇,简直无法无天,枉费我师哥替他们做那么多事!白做还被人欺负。”
“这个你放心,我墨家一向赏罚分明,不打折扣,你师哥额外的出工量,本头领全都记着呢。十二天,他的量全满了,后面是替你做。”
“哦?”
好景很快不长,贱人们打情骂俏揩油的兴致、时机再不复返。一连几日,不断有齐国的伤兵被转移到坝丘要塞。
顿时,惨叫、血腥、药味、赃物、尸体……无处不在,要塞变成临时救护所,除了医士们,所有人手没日没夜地熬药洗衣、做饭喂饭、挖坑埋人,忙得惊慌失措,四脚朝天,惶恐犯困不可终日。
小召的脚伤好差不多,被安排做饭,仍小心地戴着草笠掩饰。“王傻子”张仪则被安排到贱人们皆回避的病区伺候。
临时搭起病区板房中,伤兵挤在一处,大小呻吟痛叫呓语此起彼伏,扎心刺耳,时不时有截肢、挖箭头各种血淋淋惨象。
虽然有军官监督,可除重伤不治,各种抱怨、骂娘、诅咒、申诉屡禁不止,有机会便发泄。
“狗日的庞涓!挑事!入侵什么赵国?”
“关庞涓什么事?都是咱们大司马田忌,太怂,不敢去北方和庞涓正面较量,让咱们去攻打什么南边高唐、齐城小城。只敢乘机占点小便宜……”
“什么小便宜?我呸!偷鸡不成蚀把米,连累死咱们!”
两名伤兵不满地啐道。一旁,一名双眼蒙着绷带,包着只右手的伤兵气得忍不住了。挥挥左手,让张仪暂停喂饭。
“哎……你们俩,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前几天撤下来的吧?这几天,战事更紧更惨……在高唐、齐城,咱们被魏将翟强给包上了饺子,咱们田忌大司马简直是昏了头,竟然不知附近的平陵正是魏国最强的军事辖区之一,几番围剿,血流成河,齐城没攻下,我方田成将军战死丢了命。高唐那边更是够呛,公牛高将军被围着魏军打,可大司马还不许回撤,简直作孽、简直疯了!”
两名伤兵听得咋舌,忍不住继续询问。
“啊?那田大司马在哪里呢……还有那名传说中的高人银甲骑士,难道允许他这么胡来?”
“哎……正是,据说银甲骑士这次没到,满场没见踪影,不知为何?所以田大司马再次恢复以往作战的水准,简直掉分。”瞎眼的伤兵应道。
“他娘,正经贤士总是招人妒恨,长不了。”
另一伤兵思忖着,有些不以为然。
“不一定吧?田大司马虽打仗不怎么地,心胸却是宽广,或许,是有别的计策吧?比如……故意将翟强吸引过来,然后一举攻下魏都大梁。你们想想,大梁城富甲天下,肥得流油,那时咱齐国可是赚大发了!”
“鬼知道?即便如此,发财的也是王族。即便咱小兵抢劫点物资,也是拿双手双脚、拿咱们的命换的……”
瞎眼残手的伤兵又气又恨。一名监督的军官询查过来,两名伤兵即刻示意他噤声。
第二天,攻打高唐失败的消息继续传过来。
同一天,除了西边运来的伤兵,墨家营造的大批攻城器械从东面齐境被源源不断地调配到坝丘要塞。
以战时的执行速度,守卫郭头领即刻集合众人,调派安置人手运送器械,协助齐国田忌大司马作战。
楼车、云梯等大量的攻城机械、配件几乎将要塞占得搁不下脚……果然有攻打大都城的架势,众伤兵暗地议论纷纷。
晚饭后,守卫郭头领将墨家弟子以及男性服役人员领到要塞城门下,聚集一处训话。
“各位弟子、劳工,战事紧急,即刻有一项危险又艰巨的任务,需要人手。我墨家弟子毫无疑问以慷慨赴任为己任。不过,各位服役劳工可自愿选择,愿一同前往者,可免除后期徭役;若不愿前往,亦不强求。请选择前往的劳工站到前排……”
话未说完,“王傻子”已经第一个站到前面。小召躲在厨房远远瞧着,急得直跺脚。
毕竟是近距离上战场,又摊上传说中不靠谱的主将,且明摆着送人头,当炮灰,简直可怕到不可理喻。
郭头领等了半天,“王傻子”也站了半天,二十几人中只有四个劳工磨磨蹭蹭站上前,皆是十年以上、甚至无期的服役人员。
郭头领只得再次加大优惠条件,满足要求,也只有两个人又站了出去。
有聊胜于无,郭头领叹口气,赞扬一番,令七人加紧准备,连夜出发。
当然,几乎没有什么要准备,几件随身物品带上而已。半柱香的功夫,运送器械大队即刻动身启程。
小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子,寻到郭头领。
“头领大人,求求你了,我师哥这个样子就是送死,他脑子有问题。千万不能去战场啊!”
“啊?我不知道啊,他干活挺利索,人好又老实。”
“啊?他好?还老实?天啊,您是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呀,不知道他那什么混蛋德性……”小召急道。
“丫头,你可不能这样说你师哥,你师哥是替你去的。你在这儿犯事欠下的徭役,几年都干不完。现在你无事了,随时可以回去,我已经让人传话景头领,他负责带你回原来的地方。走了。”
“啊?他?我……”
没等小召反应过来,郭头领背起行囊,急匆匆奔向运输器械的队伍。
天色已晚,要塞大门关闭在即。
小召一愣之下,朝着郭头领离开的方向飞奔过去。队伍已大半出城,却见后一段,张仪一身墨家黑衣,背着个包袱垂头跟在一辆牛车后,没精打采往前走。
小召奔过去,一把抱住他。
“师哥,哥,你还记得你不是个好人吗?一定记得要坏一点,和以前一样怕死一点,奸诈狡猾一点啊,记着,要欺负调戏捉弄别人,不让别人欺负调戏捉弄你!若看见打仗,赶紧投降,或者,扔下东西快跑逃命……”
一言既出,石破天惊,旁边劳工、墨者、郭头领惊得目瞪口呆。张仪任她抱着,不动也不吱声。
“什么熊孩子?简直乌七八糟!关城门了,回去。”郭头领疾走过来,拉开小召推一边去。
小召锲而不舍,一直追到门边,扒住就要关闭的要塞大门。
“师哥!你不坏我不放心。别忘了,你不是王傻子王哑巴,你是张大狐狸,只是脑子坏了,其实你一直是个大坏蛋,我们都讨厌你怕你,记着,你天生就是很正常的坏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