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一翻攻击、侮蔑，看似桀骜不驯，无礼又突然，却是用心良苦。
禽滑厘巨子仍揪着其灌水。腹皩独立拂晓晨光中，默然无语，关切地凝视着他，思忖着。
其一，说心里话，长久以来，墨家确实存在诸多弊病痼疾，需要反省，需要改良更新。
其二，此人惊天泣鬼，追根溯源，将墨子师祖、禽滑总巨子皆一顿数落，实际上是提前为替自己开脱，弱化劫持楚太子一事。
“臭小子！你不是挺横吗？怎么不说了？接着说呀！”
禽滑巨子的呵斥再次传到，腹皩赶紧俯身跟上前。禽滑厘已扔下水壶，快速挑开“逃犯”绳索，动手剥去他湿冷的上衣。
“明……天再说。”
张仪难受地头抵着树干，眉头发颤拧成一团。虽强撑着，可因衰弱、低温，只剩下闭眼倒气的分。
腹皩见状，飞速脱下自己的厚棉外套，躬身上前跪地，将他紧紧裹住。禽滑厘以功力运热手掌，摩擦胸腹导引药力升温。
“这小子，没有十天半月没法恢复。曲头领，赶紧准备一处僻静的房间，备好热水、药物，参汤。”
“是！巨子。”
曲头领连忙领命，带上几名属下策马而去。
“谢巨子，谢老伯……”
张仪靠着腹皩，迷糊地嘟哝着，想行礼却抬不起手来。禽滑厘腾出只手，照着他的头拍了一巴掌。
“小子，你能不能消停点？服个软，难道你会死？好，大哥承认，你虽放肆，可说的也不无道理。是大哥有错，没能管好墨家，没能照顾好你。听着，小召在据点等着，你千万给我精神点，别吓着孩子。”
禽滑厘说着，忙活一阵，将张仪身上披着的外套裹裹紧，随后一把扛起他，朝着高大的枣红马而去。
树下另一旁，田襄呆杵着，做梦一般，惊愕地注视着总巨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陆续发生的一切！
恍惚之间，只见禽滑厘已携着张仪跨上骏马，朝着墨家据点奔去。
“跟上巨子，回营请罪。”
腹皩走到近前，拍一拍田襄，冲着剩下的弟子们一挥手。众人各自上马，相互招呼着，打道回府。
本不想吓唬小召，可还是把小召吓得够呛。
本想歇一觉就起来，谁知一睡不醒。小召咋一看见，以为禽滑厘带了个死尸回来。吓得当场就哭炸，大闹！
“哥啊……亲哥啊……”一阵嚎叫，接着，似乎满院子鸡飞狗跳。应该是小召追着、叫着要打田襄。
张仪模糊听见，想制止，却死活睁不开眼。墨家弟子们自知有愧，不敢过分阻拦，只得任由小召哭叫、撒泼。
“我要报仇！我要报仇！哥——”
尖嗓门刺破云霄。整个墨者聚集的宅院，一时之间，一群大老爷们竟被个小姑娘逼得四处退避，不敢露头。
最后，大概是禽滑厘出面制止，才消停了些。
仍是回到月牙形湖泊环绕的墨家驻费邑据点。
靠北面的湖边，为墨家首领、弟子们居住的两层宅院。前面一进已让出，房间皆已住满四处投奔的难民。后面一进，首领、弟子们结伙居住。只有西北角两间为巨子、首领议事处，相对宽松僻静。
接下来的两天，气候阴晴不定，清冷潮湿。
西北角的房间内，张仪依旧睁不开眼，睡得死人一般，没日没夜，天昏地暗。小召则更是一刻不消停，乘着禽滑厘不在的时机，继续闹事。
“啊啊……我哥太老实了，平白无故被你们陷害哇！”
“腹长老，你是怎么照顾我哥的？还不睡醒？骗我的吧？……啊啊啊，我要杀了田襄啊！”
“来人啊，我哥若死了，我也不活啦……”
床榻边、院子里，不断有小召的哭闹传来，一群人被支使、叫唤得团团转，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第三日，天气终于有所转好，阳光透过树缝、窗纸，照到床榻边。
房间里燃着炭火。张仪仍是困倦不想动，断续间虽听得更清晰，可一门心思只想睡觉。腹皩长老守在一侧擦去他头上的盗汗。
一大清早，小鸟才唧唧叫了几声，小召便在院子里又和谁横上，与鸟叫互相应和，叽喳斗嘴。
“哼！可怜我哥，老实巴交，还有我，也是最贤良最听话的……所以，你们墨家仗着自己人多，不停地欺负咱们！哼，除了禽滑巨子我谁也不信，你们就没一个厚道人！”
一名弟子陪守在张仪床榻边，实在听得忍无可忍，和腹皩开始抱怨。
“长老啊，她哥……老实？还巴交？她……贤良、厚道？老天爷呀！这是哪门哪派的师兄师妹啊？”
“不知道。”
“巨子没说？”
“嗯。”
“苍天啊，就没见过这样的。谁欺负他们了？不被他俩欺负就谢天谢地了！她这“老实”的哥的本来已经够厉害，竟能从密牢利索地逃出来，桥都凿歪斜，差点被他拆了！我那祖传的匕首不见，也定是他鼓捣的……还累得咱们整晚不能睡，风里雨里乱找一气……这也罢了，可万万没想到，没想到这“贤良”小妹子更加刁钻野蛮、更凶悍厉害，得理不饶人，天生的小赖皮、吵架精、骨灰级的泼妇苗子啊……还祖宗般，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咱们这几天，一群人简直无处可逃，全被她害惨了！”
张仪听见，极度想笑，可是瞌睡太沉，仍没法动弹。
“啊——！！”
忽然，一声尖叫平地响起，声响之巨大惊悚，简直前所未有。
弟子吓得一嘚瑟，蹦跳了起来，躲在腹皩长老背后。却见不知何时，小召已披散着头发，举着铜脸盆，龇牙怒目来到门口。铜盆不知是否要砸过去，但已成功地将声响放大。
“你说谁？竟敢骂我？等着！我再报告巨子去！说你见咱们俩孤男寡女，无依无靠，侮辱我，欺负我哥！”
弟子本来心中恼怒，听到“孤男寡女”一说，又差点笑喷，无可奈何地陪着笑脸迎过去。
“乖女，小祖宗，谁敢欺负你哥？供着你俩还来不及……”
“哼，谁是泼妇？我就告！”
小召恶狠狠地将一大缕头发咬在嘴里，很有气势地扭头就走。小弟子吓得赶紧拉住她。
“好妹子，我骂我婶娘呢，她是泼妇。”
“骗谁？我有那么老吗？”
简直不可理喻！小弟子劝不住，只得恳求地望着腹皩长老，腹长老叹口气，亦束手无策。眼看着小召爆炭一般，夹着铜盆就要走。
“死丫头，回来！”
一声沙哑又熟悉的声音传到，小召一愣，突然“咣当”一声抛下铜盆，朝着床榻扑过去，抬手揉下眼，瞪着瞧了瞧，屈膝跪下一把抱住张仪。
“哥！是你说话？……这可太好了，太开心了……哥，你吓死我啦！”
“是你吓死哥……好吧？”
张仪笑回道。小召抬起头，激动又是委屈，颠三倒四。
“哥，这么多天，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好怕！以前再难，你从来都没撇下过我，从没失败成这样……全怪墨家，一群好人，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全是被他们害惨了……这下好了……你又能帮着我，不再怕了……呜呜……”
身后的小弟子听见，不免再次咋舌。张仪抬起一只手，抹一把小召哭花的脸。
“好妹子，这些天难为你了。”
一旁，腹皩见状也甚为高兴，急忙吩咐弟子准备早点，自己则一道出门，差人给禽滑厘报信。
热腾腾的早点很快端上来。弟子帮张仪坐起，在小召的颐指气使之下，忍气吞声地伺候完，快快撤走退下。小召冲他白了一眼，上前凑到张仪榻边。
“哥，都怪妹子，耽搁了太久，让你吃了那么多苦，差点……你……不会怪我吧？”
“当然怪！正打算快点做了鬼，去找你。”张仪假装横了小召一眼。
“啊？你！”
小召吓得一跳，委屈地嘴巴一扁，要哭。张仪赶忙挣着伸手过去，握住她的两只小手。
“别哭，妹子，哥见你可爱，逗你玩呢。若不是你机智，哥哪能在这儿逗你，坟上都发芽长草了。”
“哦？呵呵。”
小召闻言，嘴型顿时转变方向，向上一咧，小脸笑得绽开一朵花。
“哥，可不仅仅是机智、可爱哦。告诉你呀，都怪那些墨者，哼！那天傍晚，和你分开后，那个可恶的田襄带着我到了平邑，说什么巨子打仗呢让我等着，把我扔在那儿，还吩咐人看着我，他自己就跑了。我怕极了，知道他惦记着回来害你，就天天大哭大闹，最后，打人逃跑，连假装上吊都用上，才见到禽滑巨子。”
“妹子……”
张仪吓得从靠垫上耸起，凑近去摸小召的脖子。小召更是乐得哈哈笑。
“哈哈，连你也上当。我不过是站在凳子上，扯着绳子吓唬他们，我才不敢呢，哈哈！”
“丫头，假的也不行。危险呢！”
“哦？”小召低头思忖一秒。“也是的哦……万一从凳子上掉下来，还是会很痛……嗯，下次，我就假装要撞墙，这样就安全又稳妥啦！”
“高！有前途，不愧师哥我调教出来的。哈哈！”
二人嘻嘻哈哈，一唱一和。小召得到鼓励，更是得意，继续比划着汇报，夸夸其谈。
“哥，岂止啊，简直比你还威武。你知道吗？好奇怪呢……我见到禽滑巨子，他好像知道什么，一听说你的名字，眼珠子都瞪得要炸，好像活见了鬼一样，二话不说，带着我就飞身上马，一路追星赶月、风雨兼程，朝着费邑狂奔。得知你竟然跑了，放下我就去找。带你回来后，他和腹皩长老轮流救治照看你半天，当天下午才走。我怕他走后，其他人对你不好，又要作妖，便时刻警惕提防，监督、呵斥他们，一路下来，成了习惯，霸道威风得不行。如今他们都怕了我，呵呵，此刻，我召月吉可谓横行墨家，放眼天下皆小弟！”
“哈哈，精彩，简直青出于蓝胜于蓝！”
“可不！不过咯……以前听师父说过，任何成就都有代价。只有一点不大好，好像身败名裂，变成个著名泼妇了。”
小召眯缝起眼，按捺住笑意，假装哭丧着脸。张仪握住她的两只小手，放在手心暖着。
“我妹子是世间最棒的小姑娘，重情重义，贤良厚道。宝贝，谁再敢胡说八道，有一个师哥打一个，有一千师哥灭一千。“
“哈哈，真的？”
“嗯！有师哥在，你想做神仙做神仙，想做泼妇做泼妇，想做妖精做妖精，想做霸王做霸王……”
“胡扯！给我住口！鬼话连篇！好好的孩子，被教唆、带坏成啥样？”
二人正互相恭维、谈笑吹捧，忽然一阵炸雷般的训斥响起。二人忙瞧过去，只见禽滑巨子已威严地立在门前。
小召赶忙起立迎接、问候。禽滑厘目不斜视地盯着她。
“小小年纪，不思勤勉向学，一天到晚，虚度光阴。腹皩长老即刻教弟子功课，还不快去？多学点正经道理。”
“是，巨子。”
小召惴惴地行了个礼，扭头悄悄朝张仪吐吐舌头，一溜烟跑出去。
窗外，阳光更明朗地照进来，光线越发强烈。
房间里甚是温暖，张仪支棱着，朝禽滑厘谦虚地行了一个礼，随后，眼皮又开打架，努力地眨巴几下。
“哼！逗小孩、教歪理，不是挺来劲吗？怎么，怂啦？”
禽滑厘几步走近，将他摁回靠垫，在对面的榻上盘膝坐下。
“不敢。”
“小子，算你命大，不过别得意，还有好几天，熬过去才算完。按照墨家律例，本该嘉奖你。可是，你竟然在此无法无天，违规无数，就差把房子给掀翻。功过相抵，不奖了！”
本以为张仪会像以往一般，促狭地和自己顶嘴，要报酬，讲条件……没想到其竟然一声不响，一脸憔悴倦怠，楞着快睡着。禽滑厘暗暗叹口气，不再多言，替他拉上被子，起身就要离开。
“大哥，有我师父的消息吗？”张仪闭着眼忽然问道。
“没有。”
“楚国已经退兵了？”
“喂，小子，操心下自己吧，前几日都咽气了。嗯，不错，楚国偃旗息鼓，刚刚退兵，不然本巨子哪儿有功夫返回这里？不过，如今有你孙膑师哥在，齐国也没本巨子什么事了。”
“错，有他在，巨子的麻烦事刚开始……”
“你！说什么呢？”
果然本性难移，照样顶嘴，再次怼过来？禽滑厘正想教训、质问他几句，却见张仪窝着蓬乱发，已侧头睡过去。
一连数日，墨家的西北角的房舍中，张仪吃了睡，睡了吃。除了应付下小召，几乎不再说话。
小召也乖巧了许多，保持安静。一时间，墨家费邑场院中，再次恢复和谐秩序，井井有条，太平无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