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冰河雪原
还在枳子城的时候,每当有雪,苏青总喜欢爬上屋顶,用脚去踩那琉璃瓦上的雪褥子。这时候,鹿漆就会拎着长鞭,在屋檐下一圈圈地巡逻,等着房顶上的傻王爷脚下一滑,滚到地上来。
她得在那王爷把脸砸在地上之前,甩鞭子过去,把半空中的苏青拽过来。苏青的身手也还算利索,见长鞭缠在了腰上,便借力一撑,在空中稳一下身形,调整好姿势才“噗通”一声,落在地上。两只脚在雪地上,踩出两个茄子形状的雪坑来。
第一次时,苏青看着鹿漆还会害羞地挠挠后脑勺,到后来,脸皮渐渐厚了,便也会昂着脖子,看似骄傲地对鹿漆说:“你看,我厉害吧!”
这时候单鹰便会翻出窗子,从楼上潇洒地跳下来。他住在瞭望塔塔顶,算是这一片最高的地方,可以轻而易举地俯视整个王府。那时他还不是名震九国的寒雁将军,只是九王府的一个小小哨兵。
他像一只黑色的鹰,从云的一角振翅而下。他落地无声,踏雪无痕。
“外面冷,别老和这傻货瞎闹,他冻不死的。走,进屋喝点热的东西。”单鹰看出苏青明显在那硬撑,就不屑的撇撇嘴,扭头拉着鹿漆的小臂,走掉了。
“喂……到底谁才是老大啊……”苏青喃喃自语,无聊地踢了几下雪,又团了几个雪球揣在兜里,便大声嚷嚷着追上方才的两人。
“单鹰你个大王八!受死吧!”苏青掷出雪球,冷不丁的砸中了单鹰的后脑。单鹰阴沉着脸转过头,猛地从那边冲来,将苏青扑倒在地。两个半大的男孩子,便在这雪地里打闹起来。
“还敢不敢了?”这是单鹰的声音。
“哈哈哈哈单鹰你住手!”这是苏青的声音。“你再挠我我就喊人啦哈哈哈哈!”
鹿漆则站在一边,扶额,无奈地笑起来。随即被一个雪球砸中脑门,那是单鹰扔过来砸苏青的,被苏青一闪身躲过去,却正好砸中了无辜的鹿漆。
“你们俩……厉害了是吧?啊!”鹿漆捋起袖子,也十分剽悍地加入了战局。三人玩闹起来,一时间,王爷哈哈哈的笑声,单鹰时不时放几句狠话,还有鹿漆,那时她还小,还没有修成淑女神功,一生气就用长鞭抽起飞雪,往苏青和单鹰的脸上拍。
苏青醒来之前,就听见落雪的声音了。
车队已经在枯草河边驻扎下来了,打算等天气再冷一些,河面的冰冻得更厚实些,再过河。
“王爷,你不出来看看雪吗……以后到了大云国,可就看不到了。”陈凡放下水果,说这话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
苏青沉默了一会,轻声回道:“你先下去吧。”
这声音,听起来,很累了。
那天晚上,王爷还是下了马车。
他穿着一身华贵的黑色猎装,深灰色的狐裘毛领映着他白皙的面孔,长长的黑发未被束起,披在身后,如下落九天的神仙般,英俊潇洒。
只是,此时的他面无表情。海蓝色的眼睛淡漠地看着这冰天雪地。“我去河边走走。”他对陈凡说道:“别跟着我。”
陈凡愣了一下。自出了枳子城以后,王爷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看不懂……他摇摇头,也不再胡思乱想,转身去处理刚刚那随从争执的事情去了。
陈凡不傻,看得出苏青心情不好。而以往在枳子城时的王爷从未发过火,甚至可以说,从未表现过“不高兴”这一情绪。而此时,王爷现在居然会有“面无表情”这一表情,已经是很难得了。
说实话,他是不担心自家王爷的。自从他十二岁刺杀苏青以来,从未见过这阴险狡诈的家伙有任何破绽。虽说有时和单鹰比试时落了下风,也会咋咋呼呼地喊停认输。可就连在一旁观战的鹿漆都看得出来,这家伙根本没有认真打。私下里单鹰也曾对陈凡说过:“若是有人能把他逼到动真格……我还真想见见呢……”
“单鹰你也?”陈凡惊问道。
“那家伙……滑溜得很。”单鹰笑了,继续说:“他大概觉得大家太熟了,拉不下脸来真刀真枪地跟我干一架吧。”
话虽这样说,单鹰心里却很清楚,自己若是真是要与苏青为敌……自己,大概连刀都拔不出来,就死掉了吧。他没有说出来,只是拍拍陈凡的肩膀说:“你是他的侍卫,一定得保护他。在任何情况下,能不让他动手,就让他窝在那当个废物就好了。”
陈凡拍拍脑门,把思绪拉回到当下。他清醒过来,再抬眼看去时,看见的只是王爷修长的身影,沿着冻白了的无定河,走远了。
“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有狗叫——汪汪仙贝没有贝——没有鱼丸没有面——”诡异的歌声细细碎碎的,显得有些神经质。
唱歌的人嗓音中正,带着难以言喻的微妙磁性,若是能正正经经地唱,就算只是“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也能让无数少女为之倾慕。
那人,正是四处闲晃的苏青。
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心情,离开了枳子城,渡过枯草河,穿过广袤的平原一路到达新开城,翻越永定山……如今,车队临时驻扎在这无定河畔,明天一早,就要过河向西,往风暴岭那边走了……
他胡思乱想着这些东西,甚至有点想笑。
长这么大,他还从未出过远门,平常也只是在枳子城内兴风作浪。我又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把我搞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流浪……他随意想着这些,但,也没有真的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到得此时,他也只是把这次的婚姻当成一场颇为有趣的“长途旅行”罢了。去没有去过的国家,看看传说中的海,也许那个公主也不像梦里的那样凶……就当散心了。
他是这样想的。
身为一国王爷,脑子里有这么多离经叛道、不顾大局的东西,实在是不应该的。不过,以他这极其顽劣的性子,也是不会管这些东西的,直接把责任推在老爹头上就是了,嗯,他没管教好,怪我咯。
“左三拳,右三拳,单鹰贼丑陈凡是狗……”他一路唱着,渐渐走出了营地的范围。脚步似慢实快,不一会,就已经走出数千米了。
今夜,没有风。一轮硕大的圆月碾过天际线,冰河像是它在地上滚过后,留下的骇人血迹。而就在那半透明的冰层之下,恍惚间,好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游过去了。
苏青好奇地跑过去,弯下腰,毫无形象地蹲在河面的冰上。他伸手拂去积在冰面上的雪,透过冰层,他看见:一条长长的、长满苍白骨刺的尾巴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