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断背山的腿受伤以来,永恒不得不硬着头皮与这位公子哥朝夕相处。他们整天在那幢简欧风格的别墅里几乎足不出户。车祸事件的第二天,断背山给做饭的厨子放了为期一个月的长假,允许打扫卫生的佣人一周只来一次(以前,他必须天天来打扫房间)。于是,这幢原本就十分安静的房子现在变得更加安静了。乔治的作息时间依旧没变。他在凌晨回来,吃完早餐后便去睡觉,日落时分才起来。起来后,洗漱完毕,匆匆吃个晚餐便去玫瑰天堂了。因此,他的存在就像空气一样,对其他两个人的生活没有丝毫的影响。
永恒的生活规律完全变了。他现在不用上夜班,因此生活又回归到正常状态。断背山一直有早睡早起的习惯,除了因为某种特别的原因打乱他的作息时间外,他一般不会轻易熬夜。因此,在断背山的影响下,永恒现在也习惯了早睡早起。每天早晨,他们两个人在乔治回来之前就起床了。以前是断背山给他俩做早餐,现在是永恒给断背山和乔治做早餐。对永恒来说,做饭不是他的强项,但在断背山的指点下,他进步很快,仅仅两周的时间基本的料理技巧都已经掌握,凑合也能满足大家的味蕾。
一个清冷的早晨。外面狂风肆虐,寒冷彻骨。大约凌晨四点,永恒背着断背山下楼,把他放在餐厅的一把椅子上,给他端来一杯温开水。随后到画室去给他拿来画架、画板和颜料。断背山有清早起来作画的习惯。他是个非常认真的业余绘画者。断背山喝完一杯白开水,便开始作画。最近,他在画一幅名叫《背影》的画作,画的正是永恒做饭的背影。昏暗幽微的厨房里,一个男子正聚精会神的做着充满爱的美食,他身后的大理石台面上放着一盘鲜艳欲滴的青苹果。两盏苍白的吊灯在孤寂的摇曳着。这幅画断背山构思了整整两夜,然后便开始动笔。但现在他原本明朗的思想怎么样都无法顺畅的流淌下去了。此刻,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盯着永恒的背影,竟然捕捉不到一点儿灵感,只是觉得忧伤。
“我这是怎么了?”断背山惊讶的在心里自问,“看着永恒纤瘦的身影我为什么会如此悲伤,就好像我们在今天就要诀别似的。”想到这一层,他厌恶的摇了摇头,就像在努力摆脱某种晦气的想法似的。接着,他沾了些颜料,举起笔,开始心无旁骛的作起画来。
连日来,永恒一直被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困扰着。医生声称断背山的腿受伤不轻,但他自从第一天来过,呆了短暂的半个小时,从此后再也没露面。而伤者本身也对自己的那条不能动的腿漠不关心。那条腿除了第二天散发出几片淤青外,看起来安然无恙。而这便是困扰永恒的问题。他无论怎么想都觉得断背山腿受伤的这件事不对劲,但左思右想后,依旧看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劲。永恒生来就诚实,并认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因此轻信的习惯一直没有改变。所以,他虽然对困扰他的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但却从未考虑过这是断背山故意演的一出苦肉计。而且这出戏他演的随心所欲,根本就没有下功夫。也就是说,他根本就没有绞尽脑汁试图让这出戏看起来毫无破绽,而是明知漏洞百出,却不去遮掩。打从一开始,断背山除了让医生和他演了一出双簧外,便再没做任何措施。他整天躺在床上,腿直挺挺的横在面前,既不吃药,也不用外敷药。他面色红润,心平气和,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要健康。但他在换衣服和洗澡的时候却从不让永恒帮助,而是让乔治帮忙。但其他的时间,他都黏在永恒身边,与他形影不离。就像他一开始所说的那样,现在永恒就是他的腿。不管他想去哪里,永恒要么抱,要么背,总会把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
这些天,断背山的生活很简单。助理一天来一次,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中午或下午。断背山在一天中会留给助理半个小时的时间,听他汇报工作。然后便把恪尽职守的助理打发走,开始和永恒过他自认为的二人世界。在某种意义上,常人看来,断背山的性情也许有点乖戾。这种乖戾体现在他把科技带给人类的一系列便捷服务都拒之于家门之外。在这幢房子里,断背山努力营造出一种原始状态,一种最接近自然的状态,他认为这就是他想过的那种理想生活,即一种简单而纯粹的返璞归真的生活。这也正是为什么永恒第一天来会觉得这里和外面简直判若两个世界。这里静谧的让人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断背山在家里一律杜绝任何智能产品喧宾夺主的行为。这幢房子里没有电视机,取而代之的是报纸;生活在这幢房子里的人不用智能手机消磨闲暇的时光,而是用阅读、弹琴、聊天、散步、游泳、烹饪或者培养花卉,侍弄绿植。断背山非常理性的在这个空前繁荣的科技时代过着一种取其精华去其糟粕的无比清醒的生活。他认为,现在科技与人类几乎要本末倒置了。断背山之所以要独树一帜,是因为他更注重一个人精神和灵魂的和谐一致,更关注生命的自然所需,而不希望把宝贵的生命运转在科技的幻影里,把血肉之躯安置在充满冰冷机器的车间里。他始终认为,人无论在任何时候都需要从最原始的自然环境中汲取生命的给养。
他曾不止一次的对乔治说过这样的话:“乔布斯创造出智能手机并不是为了把人一个个都变成傀儡一样的白痴,它只是一部机器,是人类智慧的结晶体,其诞生的意义是证明了人的无所不能,体现了人类的伟大和卓越,其目的是为人所用,而现在人们却把这部机器当成了腐蚀自己精神的另一种形式的鸦片,离开这部机器一秒钟都受不了、活不下去。这真是太可悲了。”
一听这话,乔治每每都忧心忡忡,缄默不语。他知道断背山的这一席话不是对自己所敬爱和怀念的乔布斯的贬损,而是对人类愚昧无知的斥责。
单纯的永恒虽然跟着这两位与众不同的儒雅男子过了一段时间怡情养性的平静生活,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有了显著的变化。他来自骨子里的那种忧郁正在慢慢隐退,爱情给他年轻的心带来的伤痛正在慢慢复原,对死亡的恐惧正在慢慢淡忘,对未来的茫然正在慢慢消散。但近来略微好转的情势在他意想不到的情况下正在急转直下。由于断背山的那条伤腿给他带来了种种难以排遣的疑惑、猜忌、不安和焦虑,再加上那个始终困扰他的问题,无论他多么想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冲突性,但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注意到了。他恍惚觉得这一切就是一个骗局,一个令人生厌的谎言。他突然之间厌烦透了现在的这种蛰居的生活方式,更厌烦透了断背山对他的依赖,尤其厌烦透了自己成为了断背山的代步工具。他生机勃勃的心渴望自由,他年轻的身体渴望呼吸狂野的空气。因此,今早,当他背断背山下楼,把他安顿好,而自己开始做早餐的时候,一种莫可名状的沉闷感席卷而来,令他觉得心烦气躁、情绪郁结。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突然转过身盯着断背山,怒气冲冲的问。
“什么怎么一回事?”断背山拿着画笔的手停在半空,抬起茫然的眼睛看着永恒,问,“永恒,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就发起脾气来了?”
永恒一动不动的看着他,由于气愤胸口有力的一起一伏,然后一句话也没说又转回脸从烤箱里拿出刚刚考好的面包。一股面包的奶香味立刻飘满了整个餐厅。
“要平静,”断背山在身后说,“记住我的话,永恒,无论任何时候都要平静。人一着急,一生气就会失去理性,因此方寸大乱,然后把事情搞砸。所以,聪明人一定要懂得心平气和。”
“哦,我烦透了他整天的说教。”永恒心想,“他有时多像个婆婆妈妈的女人,真是烦透了。”
为了缓解永恒焦躁不安的心情,断背山放下画笔,拿起搁在身旁的遥控器打开了音响。即刻,整座房子里回荡起一首乡村民谣的悠扬旋律。紧接着,一个女人低沉沙哑的声音划破寂静,一波又一波的冲击着倾听之人的耳朵。永恒立刻被这种悠扬的旋律与其说是感动,不如说是镇住了。他那狂躁不安的心逐渐沉静下来,他聚精会神的听着这余音绕梁的歌声,不知怎么,越听越觉得悲从中来。
乔治刚从玫瑰天堂回来。一走进客厅也被这音乐声吸引了。他没有直接上楼洗澡、换衣服,而是径直走进餐厅。
“这首歌无论什么时候听都是那么的感人肺腑、扣人心弦。”乔治微笑着看着断背山用疲倦的声音说,“我认为这首歌堪称美国民谣音乐中的经典之作。”
断背山用柔和的目光迎接乔治,对他微微一笑。
“不难听出,这首歌体现了唐·麦克林对梵高的惺惺相惜之情。”断背山轻声说,“而且歌词也十分发人深省。”
“我知道你酷爱梵高的画,十分欣赏他的才华,你又是怎么理解梵高的呢?”乔治一边脱外套,一边说。
“理解?”断背山惊讶的重复道,“喂,永恒,”他扭过脸看着永恒问,“你和我住了这么长时间,你是怎么理解我的呢?”
永恒怔怔的看着断背山,没有作声。
“永恒给我的答案就是我准备给你的答案。”断背山对乔治说,“理解这个词说起来简单,做起来比登天还难。傻瓜才会渴求别人的理解,真正明智的人只会独享孤独。乔治,你我都知道孤独和天才相伴相随,相伴相生。我个人认为,凄楚的命运既毁灭了梵高,同时也成全了他的艺术,使其成为瑰宝、不朽和永恒的代名词。梵高以自我生命的短暂成就了其艺术的长存。他如果不割耳朵,不自杀也不会有后来电影史上不朽的题材。看看,梵高谜一般悲惨的身世使多少卓越的导演前赴后继的为了这一滚瓜烂熟的题材绞尽脑汁的拍出一部又一部电影,总希望超越前一部,但始终就是那么回事。试问,为什么毕加索就没有这份荣耀,故去后,世界各地的大导演没有争先恐后的为他的身世拍几部电影?”
乔治一言不发的看着断背山。
“不好回答是不是?”断背山紧接着说,“是的,的确不好回答。但我依旧要回答。因为毕加索在生前已经足够辉煌,足够完美了。作为艺术家,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活着亲眼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收藏进卢浮宫的画家;作为男人,他漫长的一生享用尽了女人。我知道,用‘享用’这个词对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是一种不敬,但我依旧要用这个词。因为这是事实。但梵高就不同了,他一生穷困潦倒,经常食不果腹、饥寒交迫,连买颜料的钱都是弟弟提供的。人生中唯一的异性朋友还是一个妓女。但就是这样的他,虽然一直被周遭的人鄙夷和曲解,却在短短十年的创作期用满腔热情、孜孜不倦的创作灵感为我们留下了不朽的名画《向日葵》、《星月夜》、《吃土豆的人》等。这是何等的才华,何等的信念,何等的热情?世界愧对梵高,因此将近两个世纪以来,人们一直在弥补这样的过错,一直在殚精竭虑的挖掘他的身世之谜,一直用电影这种艺术形式缅怀和歌颂这位生前悲哀,死后耀目的不幸者。”
乔治严肃的盯着断背山,始终缄默不语。他不了解,是什么原因让断背山如此愤慨,以致在大清早发了这么一通慷慨陈词。
“你又在感情用事了。”断背山一停下来,乔治立刻插话说。
“不应该感情用事的时候,我从不感情用事。”断背山平静的回答,“只是《Starry Starry Night》这首歌让我情不自禁的感触良多。”说着,他拿起放在一边的遥控器关掉了安装在墙壁里的音响。“永恒,背我去客厅。”他又对永恒说。
永恒默默的走到断背山的面前,弯下腰,断背山趴在他的背上,他背着断背山去到了客厅,把他放在了沙发上。断背山和永恒离开后,乔治走到画架前,看了看断背山连续作了几天都没有完成的这幅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幅画断背山这一生都无法完成了。因为永恒的心不在他这里,而他又无论如何都捕捉不到他背影的美感。他看着永恒的背影总是会情不自禁的陷入忘我的沉思当中,很长时间都无法在画板上勾勒出一笔。没有爱,灵感之火也会骤然熄灭。
断背山平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永恒的大腿,开始读一本雪莱的诗集。“永恒,给我念这一段。”他把诗集递给永恒,永恒拿起诗集读了起来。
这是雪莱《西风颂》的最后一节。内容如下:
像你以森林演奏,请也以我为琴,
哪怕我的叶片也像森林的一样凋谢!
你那非凡和谐的慷慨激越之情,
定能从森林和我同奏出深沉的秋乐,悲怆却又甘洌。
但愿你勇猛的精神竟是我的魂魄,我能成为剽悍的你!
请把我枯萎的思绪向全宇宙播送,
就像你驱遣落叶催促新的生命,
请凭借我这单调有如咒语的韵文,
就像从未灭的余烬飏出炉灰和火星,
把我的话语传遍天地间万户千家,
通过我的嘴唇,向沉睡未醒的人境,
让预言的号角奏鸣!哦,风啊,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句诗文一念完,无论是正在餐厅就餐的乔治,还是刚刚合拢嘴巴的永恒,亦或者依然陶醉在诗文中的断背山都清楚的听到了阴沉沉的敲门声。这一刻,大家都觉得,最后的这句诗文就像招魂曲一样把一个特殊的幽灵般的人物招到了家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