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断电话后,莱芒静静的在床上坐了几分钟,他什么也没有想。他的心情很难描述,既不能说是复杂,又不能说是矛盾。这一晚在一种莫可名状的情感的搅扰下,他思潮翻滚、心魂难定,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然而,现时现刻,当得知女子的某一层别样意义的身份时,他意识到自己心绪不宁只是单方面的意愿,其实自身没有任何理由支配这样的动机。也就是说,搅扰他的朦胧情感根本不成立,那充其量是一种遐想。他把手机扔在床上,站起身,走到窗口,拉开窗帘,打开窗户。一丝轻柔的微风扑面而来,不知怎么,他联想到了女子黝黑飘逸的秀发,他刚刚闭上眼睛,想继续遐想一下,他光秃秃的脑门就感觉凉飕飕的,他想起自己的热心怎么样被她当头浇了一桶凉水,随即睁开眼,苦笑了一下。
在这炎炎夏季,也只有在这样的深夜才能和难得一现的微风面面相觑。窗外闪烁的霓虹照亮了这个独居男人的房间和他那体育健将的身材。如果有人要问单身有什么好处,现在的这一人一屋就足以回答了这个问题。男人三十八岁了,但无论是体型还是容貌都不输那些风华正茂的年轻人,或者还略胜一筹呢。当然这并不是得益于得天独厚的自身条件,而是来源于严格的自我管理。莱芒的生活作息就像放在床头的闹钟一样精准,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吃早餐,什么时候健身,什么时候休息,都是定时定点的。也只有案情的所需,他才会调整他的生活起居。这印证了亚里士多德的一句名言:优秀是一种习惯。
他身后的这间卧室,怎么说呢?如果用整洁和干净这样的泛泛之词去形容显然愧对了不得不特意进行的这番描述。也许,可以用这样的一句题外话陈述一下,即任何一个女人只要看到这个房间都会深深的爱上这个男人。基于这句话的玄妙性,就把这个充满男性魅力的房间的具体格局留给我那些富于想象力的读者吧。
于莱芒而言,这一刻站在卧室窗前的心境和前一刻站在客厅窗前的心境完全不同。前一刻,女子的形象是坚硬的,就像一具大理石雕塑。生人见生人,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再续前缘’,先入为主的印象总会在记忆中存留很长时间。莱芒对女子的第一印象并不好,但具体哪里不好他却说不上来。也许是因为她不知好歹冒犯了他,也许是她说话太过耿直,因而触怒了他。不管怎么样,这样的一个女人总给人一种浑身是刺的感觉,不好亲近。由于她扰乱了自己的心绪,因此,就像被她的尖酸刻薄感染了一样,他看什么都充满了激烈的偏见,因此前一刻这种坏情绪也殃及了那些毫无感情可言的红色大字。
这一刻,情况完全不同了。其实,自从接到单仁的电话,他的想法就摇摆不定了,更确切的说是情势反转了。他似乎忘记了女子的无礼和冒犯,而是对她本人产生了难以克制的浓厚的兴趣。他不知道这种兴趣因何而起,但却陡然剧增。他从来不曾想过,在三十八岁这一年,他会因为某个女人站在窗前任凭思绪翻滚如潮,横冲直撞。他更没有想过,这个女人还是友人的心系之人。而他最难以置信的是,女子之前令他反感的地方现在却成为了她的魅力所在。
“也许只是因为她不好近亲,单仁这样一个青年才俊才会无能为力。”他在意识的范畴内平静的想道,潜意识里却在幸灾乐祸。他又瞥见了那几个红色的大字,但这些字已经引不起他任何的带有个人偏见的狭隘定论了。因为现在,他已经被一种既朦胧又绚丽的迷雾笼罩了。他定了定神,然后走出房间来到客厅。他一走出房间,便一眼瞧见了茶几上的黑色电脑包。他径直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双臂环抱,目不转睛的盯着它,就像那是一块他刚刚挖掘出来还未切割的价值连城的钻石一样。他回想起古稀对女子的描述,想起自己在茶院所看到的她的背影和动作,尤其是想起奕理刚才的话,他说她是个作家。一个想法突然冒了出来,这是个不好的动机,但却按耐不住。他决定打开电脑,因为如果她像别人所说的那样是一位作家,这里面就肯定藏着她的思想。他深信只要知道了一个人的思想,那么这个人在他的面前就像没穿衣服一样,他不但能看到她的肉体,还能窥见她的灵魂。他迫不及待的想知道这样一个外刚却并不内柔的女子究竟有着什么样的思想。他放下双臂,探前身子,就像一个贼一样快速的拉开电脑包的拉锁,取出了那台红色的电脑。这是戴尔公司出品的一款超薄笔记本电脑。莱芒不让自己有任何思考的空间,因为只要一思考,他此刻的行为就无法顺畅的进行下去了。他想到了女子给知法犯法下的另一个全新的定义,以及自己多么痛恨知法犯法这个词,突然住了手,因为他此刻的行为显然就是知法犯法——侵犯了个人隐私权。但他内心狂热的好奇使他胸中“是”与“否”的交战就像垂死之人的幽微呼吸一样,挣扎了没多久便偃旗息鼓了。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是第一次理性不战而败,被那种邪恶的好奇心攫取了。
他打开电脑,电脑屏幕上只有几个常规的应用软件。凭着直觉的指引,他打开一个文档,弹出来的内容证实了奕理的话。这位女子的确是一位作家,只是还没有成名。文档里至少存了三部小说,题目是《旅人》,《机器人时代之恐龙归来》,以及《碰撞》。从书名来看,显然她尝试了很多题材的创作。
莱芒下意识的点开一个没有名字的文件夹,里面写了这样几行字:人生就是在生之自然和死之无常中苟延残喘、徒劳挣扎。没人能决定下一刻需要面对的究竟是未来的渺茫开端还是死亡的最后审判。活着的意义就在于一直对死亡俯首称臣却又不甘就范,我们从来不明白来路为何不能选择,征途为何充满险恶,而归属又为何阴森恐怖。事实上,没有所谓的天堂,亦没有所谓的地狱,于生命而言,拥有的只是一种苦难的体验,而这种体验倾轧在任何人终其一生的感情轨迹中……
“这是个用灵魂写作的人。”他不禁想道,“可惜,这个时代这么浮躁,没有多少人能静下心来好好的读几本好书。”
他又点开另一个没有命名的文档。一段对话清晰的点缀在雪白的版面上:
阿婆说:为什么不嫁呢?
我说:嫁给谁?
阿婆说:嫁给谁都可以,嫁给谁都比你现在这样孤孤单单的好。
我说:嫁给信仰好吗?
阿婆说:信仰是谁?
我说:信仰是存在于我心中的不死的神!
阿婆说:神不是人。
我说:为什么非要嫁给人呢?
阿婆说:只有人才会懂得爱和感恩。
我说:也只有人才会复仇和伤害。
阿婆说:神也会!
我说:神不会!
阿婆说:天下万物,凡存在便有伤害。失去是伤害,得到是伤害,生是伤害,死是伤害。
我说:生是希望,死是解脱。
阿婆说:无生便无死,有生才有死。生死有命,生死相随。生因死而伟大,死因生而非凡。
“她既肯定了死亡,又赞颂了新生。”读完这样的对白,莱芒自言自语道,“她是个深邃的女子。”他抬起头,凝神思索了一会儿,并且异常温柔的怀想了一下女子的容颜,却突然想不起来她究竟长什么样子了。他摸了摸光秃秃的脑袋,摇了摇头。随后,低下头不由自主的点开了写有《机器人时代之恐龙归来》的这个文档。内容即可跃然眼前。他一口气读完第一章和第二章,对女子的才华深感钦佩。这是一部科幻小说,显然在写这部小说之前,她认真的学习过《机器人学及其智能控制》。紧接着,他又阅读了两章。这是一部科幻现实主义题材的作品,文笔相当精炼,不管怎么样,很明显她并不是一个理科生,因为在术语的运用上有一定的局限性。这是一部软科幻,但在情节上绝对弥补了非理科生在科学领域的众多不足。莱芒若不是一个警官,而是一个出版商,那么,他显然要大发横财了。
很少有人能有机会阅读一部作品的初稿。就像托尔斯泰的《复活》,据说共耗费10年,先后六易其稿。想必,如果有人曾阅读过初稿,那将是多么大的荣幸。但莱芒却轻而易举的得到了这样的机会,虽说这样的荣幸就作者目前的地位来说不足为题;也很少有鲜为人知的作者在阴差阳错的际遇下会把全部的初稿丢失,而捡到的人在阅读后会欣赏自己作品,并理解自己的思想,这是相当难能可贵的。这就像俞伯牙遇到了钟子期。
莱芒几乎一下子就爱上了女子的才华和文笔。因为她在下笔时所书写的任何一个字都充满了真情实意。这是写作者最宝贵的品质。因此,读她的书就好像她坐在你的对面和你娓娓道来一样。
在高中时代,莱芒就是亨利·戴维·梭罗和埃德加·爱伦·坡狂热的读者。这俩个人虽然都出生在美国,而且都经历了才华横溢却英年早逝的命运,但前者是超验主义的代表人物,后者却是侦探小说的开山鼻祖,在文学领域这二位的思想可谓风牛马不相及。莱芒热爱梭罗的《瓦尔登湖》,曾一度也想隐居丛林,但一直未能如愿。至于爱伦·坡,他是在一间咖啡馆偶然遇到坡的《瓶中手稿》。当时是午休时间,他昏昏欲睡,原本想在咖啡馆小眯一会儿,不巧刚坐下便不由自主的从身旁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也不看题目,随手便翻开了,只瞅了几秒,困意便没了。没错,他看的正是坡的《瓶中手稿》。从此便爱上了坡的文笔,且一发不可收拾。
现时现刻,他之所以想到了这二位,是因为女子的写作风格和思想有这二位的影子,虽然不是很明显,但他凭直觉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她的文风不是很稳定,可以说变化莫测,这也许跟她创作时所读的书多多少少有些关联,这说明她一直都是个勤奋的读者。但基本上她的写作风格不是单纯的行云流水,而是深刻的夹叙夹议。“这种文笔不会成为畅销书,而且在当代就初期来说是难以得到认可的。因为太深奥,太枯燥了。”他又嘀咕道,“所以她另辟蹊径,想以备受欢迎的科幻作品为自己的创作生涯打开局面,但她的科幻……”这时,他把视线移到了她的科幻小说的这一段文字:一刻钟前,她收到当局发来的一封邮件,此邮件详细的阐述了这次计划的具体内容。邮件还没有读完,曦便浑身冒冷汗。这份邮件与她之前收到的任何邮件没有丝毫区别,这次任务的目的相当明确,宗旨也很高尚。任谁看了都不可能有任何异议。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读文件的时候,那白纸上的每一个黑字给她的感觉就像在读埃德加·爱伦·坡的恐怖小说一样,整个内容营造出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令她不安、害怕和恐惧。
“她的科幻小说也是太具文学性了。”读完后,他继续自言自语道。这时,他不再盯着电脑,而是靠在了沙发靠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脑后,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脑海里又浮现出她走出茶院时的情景,却还是想不起她的样子。“无疑,她是个孤独的创作者,我敢打包票,她现在的读者绝对屈指可数,甚至于没人喜欢她的小说,因为太晦涩。支持她写作的唯一动力是热情,以及和这个社会的意识形态格格不入的癫狂思想,她如果不把自己的思想写出来,她会像个食心者一样,让自己的思想耗干自己的血液。而这便是她与众不同的所在。没错,为什么当我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无法移开视线,就是因为她光辉的思想使她笼罩在一种难以陈述的高深莫测的境界中,这已经不是那种简单的腹有诗书气自华,而是一种孤独灵魂的诠释。”他坐直身子正欲点开《碰撞》,但却住手了。“她会出名的,她的小说会问世的,到时再读也不晚。”他信心满怀的说,但他突然想到了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里写的几句话:多少事情因为逢到有利的环境,才能够达到尽善的境界,博得一声恰当的赞赏,“哎!”他情不自禁的感叹道,“她显然没有逢到有利的环境,这是显而易见的。这就是她对我口出不逊的原因。不过她遇到了我。”想到这里,他心满意足的合上电脑,并将其装进电脑包,然后安安心心的回到卧室重新躺了下来。但他还是睡不着。他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已经三点一刻了。他又坐了起来,女子的身影又浮现在脑海,现在,他对她的印象完全改变了。他目不转睛的凝视着她,就像她真的坐在他的对面一样。
“她就是那样的女子,什么样的女子?”他自问,“就是夏洛蒂·勃朗特那样的女子,就是简·奥斯汀那样的女子,就是玛格丽特·米切尔那样的女子。”随后,他自答,而且对这样的回答很满意,“所以,那么英俊且才华出众的单仁多年来都追求无果,是她的思想决定了她的选择。她的爱不会轻易的给任何人,但如果有哪个幸运的人得到了她的爱,将是有史以来最忠贞不渝的爱。”
他突然对哪个他还不知道的人产生了嫉妒之情,就像这个无形的人是从他的手里把这个女子抢走了一样。他愤愤的躺了下来,由于太疲乏,很快便迷迷糊糊的睡着了。而整个睡梦中,他都被嫉妒之罪折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