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人的一生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做着一些在当时认为非做不可且正确无比的事情,但随着世事变迁,斗转星移,那些曾经所有自认为正确的事却恰恰证明了自己当初的狂妄自大和愚昧无知,于是,那余下的三分之一的时间便只能用来悔恨、自责以及遗忘了,但随着悔恨的深痛,自责的凝重和遗忘的迫切,那翻滚在记忆之海上的层层往事之浪花却越发排山倒海、历久弥新。结果把一生的时间和经历都灌注在错误的模子里以求那种毫无指摘的正确,却在背道而驰的路上越走越远,蓦然回首,赫然发现不是道路走错了,而是自己一直在扮演那个自欺欺人的角色,自以为欺骗了整个世界,到头来受骗的那个人只是自己,却还白痴一般幸灾乐祸着。
要知道,那个总是欺骗别人的人自己就是欺骗本身,那个总是嘲笑别认的人自己就是嘲笑本身,那个总认为别人无知的人自己就是无知本身。这世界都是那些诞妄的自创者创造了诞妄本身。任何施加于他人的伤害、侮辱,欺骗、诋毁、中伤等等都会以加倍的力量奉还给施加者本身,这是一条恒古不变的灵魂和精神的维稳定律,丝毫不亚于物理学的能量守恒定律,也完全符合量子力学中的相互作用力。
怎么说呢?这足以证明,一个人终究要为自己一生的所作所为逐一买单,没有人能一次性付清这张人生清单上的所有欠款,某一天,那个匆匆前行的人总要停下脚步,回顾前尘往事,认真思索自己究竟消费了什么?什么是自己已经偿还的,而什么又是终其一生都偿还不起的?
此刻,沿着这条山路茫然前行的莱芒便在回顾这样的前尘往事。他突然发现,当他决定用漫长的后半生去弥补儿时的罪恶时,一切的补偿行为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这罪恶在滋生和蔓延的时候,不仅毒害了别人,同时也侵害了自己。直到而立之年,他才明白,为什么那个小女孩在默默的隐忍了千万次后,第一次的反抗行为报复的对象偏偏是自己,而不是那些直接欺凌和伤害她的人。对于这样的疑问多年来一直困扰着他,使他既愤恨又百思不得其解。那时,他一直认为自己是那个撒尿者的替罪羊,成为一个无辜的受害者。
但若干年后,当他穿上那身威严的警服,为社会的安宁和人民大众的安危担负起神圣的职责和光荣的使命时,他逐渐不把这一事件看成是偶然或者巧合,而认为是必然。其道理简单到就像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样。尤其在接连不断的侦破了一起接一起的犯罪案件,并把那些违法人员一一抓捕归案,绳之以法后,他更加顿悟了为什么是自己为那种可耻的行为承担了后果,因为大量的事实证明间接犯罪有时比直接犯罪更难以饶恕,因为纵容就是孕育罪恶的母亲。
儿时,他虽然没有把欺凌行为直接施加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可几乎每一次他都在场,每一次扮演的都是那个冷眼旁观的角色。那种无情的冷漠,那种绝对的纵容,当每次难以克制的回想起来,他无不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因此,在他的整个后半生,他一直在用无尽的悔恨为儿时的那部分找不到偿还机会的账单而规范和训诫着自己,把曾经对一个人所犯的错用泛施与人的善来弥补和悔罪。但无论他如何努力,他都无法卸下那灵魂的重担。
傍晚时分,莱芒才驱车拐进了茶院的大门。
七年前,在侦破一桩连环凶杀案时遭遇了瓶颈期,他异常焦灼而苦恼。整个案件的调查原本平稳进行,所有参与人员无不认为稳操胜券,眼看真相就要水落石出,为非作歹的凶手即将显露行迹、抓捕归案,大家在不分昼夜的忙碌了一年多,满心期待着功德圆满的降临,案情却骤然急转直下,追根溯源,本来调查的一清二楚的一切突然变的扑朔迷离。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就像街头艺人戏耍的那只猴,多年来,在整个表演过程中,它对每个环节都了如指掌,先是跳自行车,接着跳火墙,继而走钢线、翻筋斗、跳芭蕾舞、走平行木、演默剧等等。每次走完钢线后必定就是翻筋斗,就像先有出生才会有死亡一样。对此,这只专逗过路行人一笑的聪明而狡猾的灵长类动物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并且自认为对主人的意图一清二楚,“下一个节目就是走平行木了。”当芭蕾舞秀结束后,在观众们掌声如雷的当儿,它便暗自得意的思忖道。连走路的姿态都在心里盘算好了,而且一再的叮嘱自己这一次一定要走的比上一个街头更完美。它已经踮起了脚尖,就像田径运动员已经做好了起跑的准备一样,不料祸从天降,它突然发现游戏规则变了,它一头雾水、茫然无措。当时,已经有多年工作经验的莱芒所遇到的情况比这只艺猴混乱的处境还要迷雾丛生。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也是在这样的炎炎夏季,他像只迷途的困兽一样在横七竖八的马路上漫无目的的驱车前行,在傍晚时分,无意间拐上了这条蜿蜒的山路,随后便邂逅了这个如世外桃源一般的茶院。现如今,这一院一人的交情已经有七年了。这七年来,他从未厌倦过这个地方,而这个地方也从未显示出不景气的迹象。人在慢慢变老,环境也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逐渐改变,但七个365天的岁月一晃而过,并没有物是人非,也没有人是物非,而是物是人也是。
莱芒在自己的老位置落座后,茶院的经营者款款而来,这是位鹤发童颜的老人,来这里的顾客都叫他古稀,于是这就成为他响当当的名号了。古稀须发尽白,脸上纵横交错的皱纹和明媚温和的笑容显示出他那异于常人的绝对智慧。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年龄,身份背景,以及人生履历。但来这里的顾客既不追根问底,也不心生好奇。大家只是喜欢这里的淡泊宁静,远离尘嚣,如果偶尔能和他谈经论道,那便更加乐不思蜀了。来这里的顾客都喜欢和古稀谈论古今。但古稀谈话有一个准则,那便是无论在任何谈话中从来不提自己,即便偶尔提到也是点到为止。在针砭时事时,也从不针对具体的某个人而是就事论事,与他交谈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种极大的乐趣和享受,无疑也是彻底的放松。因为就像某位哲人所说,交谈应像一片原野纵横阡陌,没有直达某人家的专道。毋庸置疑,古稀不仅做到了这一点,而且又显示出一种高贵的善解人意。这体现在他无论和任何人交谈,都非常注重对方的内心感受和情感所需,这是他受人欢迎和备受爱戴的主要原因。
“在这样的天气过来,想必你又遇到不顺心的事了。”古稀一面走向莱芒,一面说。
莱芒耸了耸肩,微笑着伸出手,古稀用自己苍老的手回握了这只刚劲有力的手。随即淡淡的笑容浮现在他那张红润平和的脸上。
“不顺心是人生常态。”握手后,莱芒轻描淡写的回答。
古稀刚坐下,侍者便端来了他们在一起时惯常喝的龙井茶。
“怎么,又遇到棘手的案件了?”
“没有什么案件是不棘手的,”莱芒把背靠在后面,长叹了一口气说,“案件是否棘手与其层出不穷比起来简直不足为题。”
“这就是困扰你的原因?”古稀问。
“不,困扰我的是,我真不该来到这肮脏而丑陋的世界。”
古稀笑了,笑的很含蓄。
“这不是你能够选择的。”
莱芒又耸了耸肩。“我知道”
“为什么不找个女人呢?”随后,古稀又问。那语气让莱芒不由自主的想到了云淡风轻这个词。
莱芒若有所思的看着古稀,陷入了静默。这是因为一旦涉及到女人,无论任何问题他都无法立刻给出答案。
“你总是这个样子,女人就好像是你的禁忌。”古稀盯着莱芒茫然窗户一般的眼睛,温和的说道,“难道你打算一生都维持这样的状态?从你这双眼睛里我看到了一颗多么孤寂而灰暗的心呀。”
莱芒下意识的低下了头,这显然是逃避。
“什么都逃不过您的那双火眼金睛。”莱芒幽幽的说。
古稀哈哈大笑起来。
“但我从来不会把自己看到的轻易用嘴说出来。”笑声平复后,古稀又说。
莱芒点点头。他坐直身子,平静的看着古稀。
“为什么男人就一定要找个女人呢?”他问,“难道就为了将来有个和我容貌相似的人发出和我一样无可奈何的感慨?”
这是莱芒第一次不再回避关于女人的问题。古稀本应该吃惊的,但他没有。他们相识有七年了。七年来,这个睿智的老人从这个年轻人的身上看出了种种难能可贵的品质。他正直、善良、博爱、尽责、稳重、踏实、果敢等等,可谓集众多美德于一身,而且有着任何男人都眼羡的完美身材,有着一张任何女人一见都会倾心的棱角分明、英气逼人的脸,却一直过着十分简单纯朴的生活。他有生之年的人生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即一个神勇的男人和狗的故事。如果说,他过早的谢顶成为他得不到女人青睐的唯一动因,那显然有点牵强附会,因为只要是不眼瞎的人都看的明白,光秃秃的脑袋反而让他的男性魅力卓尔不群。莱芒的身上体现着各种一目了然的优点,而正是这种过分凸显的品格上的完美让他显得既神秘莫测又讳莫如深。
而多年来,只有古稀在这种过分完美的缺陷中看出了蹊跷,但他向来不热衷于探究真相和评头论足,因此对一切都绝口不提。无疑,他的守口如瓶成为他睿智的左膀,他的缄默不语成为他聪慧的右臂。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似乎认为你的人生毫无希望,”古稀慢条斯理的说,“但你不能推卸你所携带的基因的遗传使命和责任。如果所有人都持有你这种消极的心态和悲观的思想,这个世界还如何成立?”
“这个世界多我一个不嫌多,少我一个不嫌少。”
“这的确是事实,”古稀微笑着说,“但对某些人而言,少了你就失去了整个世界,有了你就拥有了整个宇宙。前提是,你必须给这些人这样的机会,同时也给自己成为不可或缺之人的机会。因为成全别人的同时亦是成全自己。”
“我认为无论何种成全都是对自我完整性的挫败。”
“此言差矣。”古稀笑呵呵而和善的说,“人们都认为活着只是为了自己,其实,活着全是为了别人。的确,一个人以独立的身份存在着,扮演着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角色,这个角色一直在努力的为自我的完整性不懈努力着,斗争着,争取着各种各样的机会、权利和条件,竭诚的在各种束缚和制约下做着自己认为对的,也是自己必须做或者想去做的事。每个人都是这样。但反过来讲,人们之所以那么在乎自我的完整性和个性的独立性就是因为任何个体既不可能绝对的完整,也不可能绝对的独立,这个世界就不存在那种艺术家夸夸其谈的所谓的自我,因为自我是平衡在生死的基础之上的,从生到死的这个过程,没有人能摆脱那种亲情、友情、爱情和泛泛之情所衍生出的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一个人被抛在了这张关系网中,而且不得不依托这张关系网,就像可降解塑料被抛在自然界中一样,其结果是可降解塑料最终变成二氧化碳和水,而人却被完全同化了。”
“如果您认为我不是妄下结论的话,还有很多人被分裂、扭曲,甚至于异化了。”莱芒打断了古稀的话。
“正如你所说,因此,我的结论是任何人一旦执意踏上力求自我的这条盲道无异于瞎子点灯。”
莱芒平静的看着老人。
“那么,您究竟想给我一个什么样的忠告呢?”莱芒用谦卑的语气问。
“别把自己禁锢在一条自残的暗道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错与对并生,善恶自有其精神和伦理的公断。”
“您为什么撇开了灵魂?”
“因为你灵魂的重负已经够量了。”古稀淡淡的回答。
莱芒感激的笑了笑。古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为什么不喝口茶水呢?别让嘴巴一直干着。”莱芒端起茶杯喝水的时候,古稀则用苍白的布满老年斑的左手托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盯着他,莱芒的心紧了一下,他知道古稀要谈他一直回避的话题了。
“恕我直言,你为什么那么排斥女人呢?如果你不打算解开人生或者情感的这个结,你就只能永远这样阴郁的活着。你为正义事业鞠躬尽瘁,奉献一生,也只能劳损你的身体,并不能拯救你的灵魂。”果不其然,七年来,古稀第一次和他一本正经的谈起了这个话题。
“您认为这是我人生的隐情?”莱芒直言不讳的问。
“一个人对待自己人生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我无需多言,想必你也自明。”古稀轻启苍白的嘴唇缓缓的说,这时,他把睿智的目光投向窗口。“看见没?那边的那个女子,”莱芒顺着老人示意的方向望过去,的确看到一个女子,她坐在靠窗的位置,背对着他们,“今天,整个茶院只有你们俩个客人。而且,只有你们俩个人是这里的常客。那位女子比你来的要勤,我这里的侍者没有不认识她的,连后厨的厨师都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的存在。她经常一个人来这里,对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坐就是一整天,饿了她就要东西吃,困了她会眯一会儿。她从来不多言也不多语,但会对回荡在茶院的音乐有所选择,如果音乐让她听着不舒服了,她会提出自己的要求。”
古稀在说话的时候,莱芒一边认真倾听,一边仔细打量着女子的背影。她很年轻,背影很迷人。黑如墨汁的长发用一根蓝丝带轻轻的挽了起来。的确,她的面前放着一台红色的笔记本电脑,此刻,她正聚精会神的盯着白色的电脑屏幕,双手不停的敲击着键盘,与此同时,电脑屏幕上相应的出现了一排排黑色的字。
老人的话音一落,莱芒立刻收回目光。
“来我这里的客人虽然形形色色,但唯独她第一次来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暗暗的观察了她很长时间。毋庸置疑,她的人生也充满了众多的隐情。这是导致她总是一个人来这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的主要原因。孤独感虽然根植在每个人的一生中,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与生俱来的,但习惯孤独,甚至于享受孤独却是人生的众多复杂因素导致的。你的隐情的凸显,正如我看你就像你现在看她一样,你如果此刻在她的身上看出了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相信我,这也正是我在你身上看到的。你们都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的旅客,而这样的人大多数并不碌碌无为,有着一颗绝对孤寂的心,却竭诚的为这个世界付出了很多,实实在在的做着不求回报的事,自己的内心却空空如也,感情毫无依托,灵魂流离失所。”
当古稀又侃侃而谈时,莱芒凝视着他那翕动着的苍白的嘴唇,心门上的那把锁突然摇摆了一下。
“这个世界上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大同小异,也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如出一辙。孤独者应该寻找彼此,因为只有爱才能让孤独无处遁形。”老人意味深长的说,随后站了起来。“接下来的时间留给你。我最后说一句,男人的确不一定非要有个女人,但生活有时需要点爱的色彩。”
古稀走后,莱芒一边认真的回味他的话,一边打量着女子的背影。古稀说她是这里的常客,可他似乎一次都没有见过她。这并不稀奇,如果一个人对某种存在毫无兴趣,那么,即便他看到这种存在也等同于看不到。事实上,正如古稀所言,这一男一女的确是这里的常客,而且一周能来三四次,而更奇怪的是这俩个人每次都坐在固定的位置。女子坐在靠窗的位置,莱芒则坐在正中间的位置。莱芒的就坐偏好源于他的职业习惯,多年来,他无论到任何场所都必定坐在对周边环境一览无余的位置。
这时,他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目不转睛的盯着女子的背影,大脑却一片空白。说起来真是让人大跌眼镜。一个三十八岁的男人,竟然不习惯研究女人,而且在女人的问题上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如今,当他想品味一番眼前的这个女人的背影留给自己的印象时,就像一个原本喜欢弹竖琴的人,把竖琴束之高阁已久,某一天取下来重新弹奏时,却突然发现不会弹了。而莱芒的情况显然比这更糟,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谈不上经验一说。
他直愣愣的看着那个女子的背影,头绪为零,思潮纷乱。最后,他所幸站起来决定离开。这是他第一次突然对这个情有独钟的地方生出几分厌恶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