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这一日出现了不小的插曲,为防止横生枝节,袭香这次不托付给任何人,就自己送宫雪姬子两人出宫门。
“此番多谢宫雪姬大量,不然还真的不好收场。”袭香率先打开话头。
“无妨,且依你我如今的交情,可以不必用‘宫雪姬’这般生疏的称呼,袭香大人。”
“姬子姬不也是称呼我袭香大人么?”袭香依言换了名字称呼姬子,却也不忘调侃。
“姬子在人前是用‘御姊’来称呼您的。”宫雪姬子一本正经的回答,其实袭香不知为何没有姓氏,所以地位相当的亲近人都是称一句“袭香大人”,疏远些的则称御姊。会用袭香来叫她的,合宫不过女皇、公主、大尚宫和太师而已,连左相都顾及她是公主亲信,以御姊相称。
“真是姬子姬会做出的回答呢。”袭香笑道,“另外,姬子姬,晋王三公子这会儿大约在觐见倾尊陛下,他让我为不能和您详谈并礼貌道别致歉。”
“本就是李公子今日对姬子出手相救,还请袭香大人转达,姬子改日登门拜访。”
“一定。”
“说来御姊大人气色很好啊,不似姬子姬所言那般虚弱。”一直在旁的飞鸟终于找到机会见缝插针了,她今天一整天都憋坏了,她原本使用的视联机被和平岛学园联合狄国新开发的性能更完备的指环终端(1)给淘汰掉。而她今天出门急,也没有给终端导入同声传译系统。徐似霰又不怀好意,没有给她同声传译器,现在没有了交流障碍,可算是能好好说话了。
“哦,我那是多年的老毛病,御医说是气血不调,所以不时面色惨白,声音嘶哑,让用雪荃(2)调理。雪荃虽不是什么名贵药材,周国却不产,我没有品级,也不敢频繁使用太医院的雪荃,更不愿用这等小事麻烦公主殿下。所以这病就一阵一阵的。”袭香解释到,喉咙细微的动了两下。
“巧了,我们小姐准备的礼物就是雪荃,我们姬城缺什么都不会缺雪荃的!”飞鸟人如其名,正式一只活泼的小鸟。
“飞鸟!”姬子少见的对飞鸟侧目而视。
“姬子姬......”飞鸟有些委屈。
“不妨事的,姬子姬,我虽不是大病,这雪荃确实你的情意啊。”
“那以后便由姬子居中周转,为袭香大人寄送雪荃吧。”
“当真如此便多谢姬子姬了。”
此后,袭香和宫雪姬子当真常有联系,而这小小的雪荃承载的,却绝不只是两个女孩的友谊而已。因为姬子透露她不日便要启程归迎,袭香还在鉴门拉着姬子的手好一通话别才依依不舍的送她出宫。
“你就算是有所怀疑也不用这么殷勤地去印证吧,就算真的如你所猜测的那样,她这一趟也没有造成什么肉眼可见的损失啊。”宫雪姬子的背影刚隐入昏暗的天幕,卫植那让人一闻难忘的优质嗓音就在袭香耳边响起,把她吓了一跳。
“什么?”袭香定住心神,她没听懂方才卫植所言何意。
“啧。”卫植不悦的撇嘴,“没什么。”
“哎——”袭香看着卫植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为难地叹息,右手扯住衣侧。“卫公子,下次靠近之前劳烦不要这么突然。”
“是你自己不在状态,还怪得到本少身上么?”卫植没有一点反省得意思。
“算了,卫公子,我送您到外宫,卫府在城北,还有一段距离呢。”袭香不再争辩,俨然一副试过多次不起效就放弃了的样子。
“宫门都快下钥了,你这个时候让本少回府?”依卫植的态度,好像袭香提了什么匪夷所思的建议一样。
“卫公子想留宿宫里有跟宫务司登记么?”虽然问是问了,但答案不用想就知道。
“本少还从没登记过。”果然。
“这个点留宿的宫室虽不至于排满了,但是要为了您一个人一时兴起折腾三五个宫人在非工作时间起来给您准备房间么?”
“本少就不信没有值夜的。”卫植又不傻,袭香就是在搪塞他,想让他早点走人,“我住元曦宫。”
“你......”袭香忍无可忍,抬手指着卫植,十几年的修养都见了鬼。
“诶,你先别急,要不你给本少安排房间,要么问问宸丫头让不让本少留宿?”
两人僵持不下,最终,脑门都快炸掉的袭香退步了:“你住元曦宫可以,明早就走,而且不要去打扰殿下,马上就是朝贡大典,她很忙碌。“
卫植见达到目的,爽利的答应了。回紫宸殿的一路上,袭香叹息不止,和卫植相处,实在太耗费心力。
“卫公子,袭香有话......”
“没有当讲不当讲的说法,嘴长在你自己身上,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责任也是你自己承担。再说,你要是不想说,从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么一问。”
袭香被噎个正着,哭笑不得的开口:“那我便说了,还请卫公子日后不要在如今日这般行事。”
“哪般行事?不尊晋王公子,不敬宫雪姬子?”
“二者兼有,为卫公子计,为公主殿下计,最重要的是,为你们二人的将来计。”
“将来?”
“卫公子比我清楚。”
“那你让炎天宸自己来跟本少说,你来说又算什么?”
“您该了解公主殿下的苦心。”
“你倒是体谅她,对害死你祖母的人如此平静。”
“严格来说,双......双伪,晋国是中立派,所以不算......,不算晋王害死我祖母......”袭香左手也扯上了衣袖,哽咽道,“而且今日立时改变态度,对晋王公子道歉的人是你。”
“是本少不假,李明玠他不一样,和他那个首鼠两端的爹不一样,我卫植自诩君子,自然也敬重君子。”
“封国之人如何能信!“袭香立住脚,转身朝卫植咆哮,她终于无法违心的说晋王中立之类的话,在她眼中,藩王全部都该死。
袭香四下观望,将卫植拉到一个不引人注意的死角。卫植有自信挣脱她,但想听她会说些什么,便也没有反抗。
“本少对自己的眼光有自信。”卫植没有怜香惜玉之心,不顾愈发痛苦的韦袭,“最意难平的人还是你,韦袭。也是,生在锦绣相门,长在恢弘宫廷,怎么就沦为跟琐事打交道的内官?连姓氏都给埋没了。”
“你以为我是因为什么忍受这一切?我奶奶韦玮是崇尊(炎志崇,周宣宗,炎倾曾祖父)废除科举前最后一届登科的状元啊!作为崇尊最得力的属下,未及双十年华便拜相,崇尊亲口说改革“半功归卿”!就是削藩消息败漏,楚、幽、铬三国相继打着“清君侧”的名号兴兵,她为平叛将罪责揽到自己身上,以命息事。你知道么?后来幽王将她和我父母掘坟枭首,鞭挞裂尸!”
卫植不说话,只是冷眼看着韦袭。
“我祖母和父母双亡,家产充公,我兄妹二人流落街头三年才在风声过了后被倾尊陛下秘密接回,却也不能恢复身份,连姓氏都不敢使用!结果同是双伪,你卫家又如何?哦,对了,被废除军权来着?明明主张削藩的是两家!就因为你们家养子是皇夫,就因为你们家是世家,我们家是科举起家新贵!明明因为当时你们把军队主力带去循州,京中无兵我们家才落了这么个下场!”
袭香并不是高声呼喊,而是压低音量,用飞快的语速控诉,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砸在卫植心口,想要让他有所动容,然而卫植却全然不能感同身受,看袭香哭泣仿佛在看一出滑稽剧。
“我本不想跟你在双伪的事情上争执,但是既然你开了这个头,那本少就奉陪到底。”卫植终于接话,仍是一副旁观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傲意凛然,“循州当时在闹分裂,卫氏也不能未卜先知。削藩的消息暴露,原是你祖母错信了当时的幽国国相,识人不明之故。我义叔父被发配瘴气横生之地,和一同前往的皇子殿下没多久就传来了死讯,那是楚国的地盘,焉知是不是贼王们所为?”
韦袭能从卫植的陈述中感受到和自己一样的愤恨,却没有自己心中一直暗藏的委屈和悔恨,他就是那么毫不掩饰的直面惨痛的过去,不迷恋旧时繁华,不欺骗和压抑本性。
袭香喘着粗气,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抬手拭去腮边泪痕:“对不起,卫公子,是我太激动了。”袭香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卫植,知道自己的这般说辞如何也不能影响到他,不过是需要一个发泄口,发泄自己多年的委屈和不甘。发泄完后他就能冷静客观的分析问题,她知道双伪之祸怨不得卫家,卫家也付出了代价,要怨也是藩王之祸。
韦袭后退几步整理仪容,然后忧郁的开口:“但是历史由胜者书写,卫韦两家输了,自然沦为贼子,谋反的明明是三王,世称却是“双伪之祸。我们再输不起了,谨言慎行是必须的,你说你敬重晋王三公子,我却知道你遇上其它藩王会是如何,你其实也恼怒愤恨,不然今日一开始就不会挑衅晋王三公子。但是倾尊陛下一定会为我们正名的。所以在那之前,你我该忍辱负重啊。”
“倾尊陛下?”卫植闭上眼睛,“明明做错事情的不是你我,是炎倾刚刚登基,急功冒进,才将我们两家筹谋几十年,不,周皇室绸缪多少代的削藩大计毁于一旦的。韦袭,既然做错事的不是你我,那隐忍的也不该是你我。你不觉得自己一边满腔恨意,一边告诉自己要压抑恨意,满面春风的对待仇人,这样很虚伪么?”
“我不能允许你侮辱陛下,她当时只是年轻不知事,又不服你我两家权臣罢了。如今陛下后悔莫及,皇夫去世后再未婚配,祭日前后闭门不出啊。”韦袭攥紧胸口的衣料,感受自己几欲脱离胸腔的脏器。
“这便是你我的区别了。”卫植不以直呼天下之主的名字而感到恐惧,“我是因为相信炎天宸才跟你说这些的,因为你忠于她,我不怕你告密。直说了吧,我家有的是方法脱离这个泥沼,我也是,但是我还在这里,是因为炎天宸,仅此而已。同样,如你所言,我看李明玠不是直接关系者又与我投缘,本少才敬重他,遇上其它藩王及其关系者,你别指望本少有好脸色。”
“你.......”云开月出,韦袭从卫植这个顽劣不堪,她从来没有好印象的人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是的。曾经双伪事发,皇夫卫远朝来韦府和韦玮商量解决办法,那时候,认为削藩时机不到,不能不负责任的鱼死网破致使战火的皇夫决心抗下一切,而他出门时的表情恰如今日的卫植。
区别在于,卫远朝给人的感觉是不顾一切,也要守护什么。而卫植,他伸出手,奋力想拉出什么,远离什么。而看到这样的表情,韦袭就知道,自己无从说服他了。卫植其人,不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应该是眼见南墙、撞个头破血流也不会停下脚步,因为那是他的理念,是他的骄傲,是他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