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湖,位于周国封国吴国首府余安,乍闻其名,怕是难免觉得俗气。实际这明月湖却是和皇畿兴兆帝明峰、楚国郢城梦明泽并称“三明”的周国胜景。明月湖全湖形如一弯新月,一年有三百天以上可以在湖心亭欣赏映入清澈湖水的明月,因而得名明月湖。
宫雪姬子对余安这一名景早有耳闻,实际见到之前觉得她所在的姬城卧月湖可能更胜一筹。但是等到真的泛舟明月湖上,被柔和的月光轻抚,见识到水天一色。她不得不承认,整个迎国只有没怎么被人类破坏涉足过的北方龕遝三州才能找出跟明月湖平分秋色的美景。
“有传言月仙下凡坠落此处,见人杰地灵,山岭峻秀,唯独缺一汪灵水,便将悬于耳后的月影摘下,以为基底,引水成湖。”负责迎接宫雪姬子并共同泛舟的赵阡秋看出她被明月湖迷住,觉得是个交流的好机会,故而开口。
“却是浪漫的传说。”宫雪姬子赞叹道。
“浪漫么?”没有和二人结伴在船舱里而是坐在船头的袭香道,“每个名胜都会有这样的传说,大同小异罢了。”
“终究是百姓们的智慧,建设者的心血。”宫雪姬子面色不改色。“之前约定匆忙,未及询问,秦太师为何约姬子来此?”
“哦,那是因为......”赵阡秋开口,却因为袭香的眼神又停住。
“宫雪姬是奇怪自己被邀请,还是奇怪被约在这里?”袭香操着她那沙哑的,疑似久病未愈的公鸭嗓道。
“自然是前者。”宫雪姬子将头探出船舱,余光扫到撑船人手中竹蒿在澄澈的水面荡起涟漪,波纹一圈圈的扩散出去,然后归于沉寂,“姬子前日便想问了,苦于人前不得机会,袭香大人这嗓音可是正感风寒?”
“宫雪姬表现出了超乎常人的素质,秦太师是师者,师者总是会寻觅好苗子,然后将他们教育成才。这是作为一名教育者的终身追求。”袭香转头,视线和宫雪姬子落在一处,“至于我,积年的老毛病了,时断时续,不值一提。”
“我们到了。”赵阡秋指着近在迟尺的湖心亭说。
撑船人稳稳的将小舟停靠在湖心亭外侧的驳栏处,几名护卫均留在船上。赵阡秋撩起晕染山水纹样的黛色阔腿裤(1),轻盈一跃落上石阶,对于生长在江南水乡的女孩而言,水就犹如她的第二母亲。对比之下,生长在平原姬城的宫雪姬子而言,水就不是那样友好的存在了,她的姿态虽称不上小心翼翼,但也是蹙着眉头。正待她想要探出第一步时,一阵风从她身边刮过,她定神去看时,袭香已从她身后两步远的距离落在了比赵阡秋的站位高两级的石阶上。然后袭香反身走回船边,对宫雪姬子伸出手。
“这就是传闻的内力、轻功之类的东西么?”宫雪姬子一边把手递给袭香,借力离开船板,一边发问。她可以感觉到自己布满硬茧的手接触到更为坚硬的东西。不像一个妙龄女子的手该有的样子,而是几乎在和自己相差无几的地方长满比自己还要厚的茧,仿佛一个老妪一般。
“内力之类的东西都是异闻,至少我没有真实见过。至于轻功,这确实是,不过不是传说中飞檐走壁的绝技,而是一种通过锻炼让人身体轻盈,行动更灵便的技法。”稳坐湖心亭正中桌椅旁的秦礼朗声道。
“听说宫雪姬有事要秦某作答?”众人落座后,秦礼随手铁钳在左手边用于烧开茶水的茶炉下火堆里拨弄了几下。
“方才听袭香大人说秦太师是以师者的身份对姬子感兴趣,说来真实巧,姬子也是希望能够以临时学生的身份请教秦太师一些问题。毕竟能得到‘三奇才’中大师兄秦崇礼指导的机会,很是难得。”
“那就随宫雪姬问了。”
“姬子对秦太师教导朝阳公主的方法有所耳闻,好奇您为什么用那样的方法来培养她,又为什么认为养尊处优的一国公主可以忍受那样......严苛的教育方式和考核标准。”宫雪姬子仿佛下定很大决心一般正色道。
秦礼正打算把茶炉从火上取下的手停了一下才继续这个动作,袭香默不作声,赵阡秋缺陷尴尬的用眼神示意宫雪姬子,看来她不希望宫雪姬子提到这个问题。
“宫雪姬这个问题是为你自己问的?”最后是袭香接了宫雪姬子的问题,还是答非所问。
“嗯?”宫雪姬子疑惑,不解袭香言中之意。
“因为您看似问的是教育和培养方法,实际......”袭香留下悬念。
“好吧......”宫雪姬子叹了口气,“不是姬子要问这个问题,而是我们迎国的姬君(公主)幸宫抚子殿下。”
“这就是了。”袭香道,“宫雪家是姬城的公族,而姬城又是幸宫殿下的封城,就想宸池是朝阳公主的封地一样。而姬城公族的女儿替自己侍奉的姬君请教秦太师几个问题
却是再正常不过了。”
“正是如此。”宫雪姬子带着口音的平滑声调难得染上了几许懊恼的意味。
“看来秦某对朝阳的教育方式确实让不少人疑惑啊。”秦礼感叹。
一旁的赵阡秋听见这话差点没忍住把自己的心声说出来。开玩笑!在她看来,秦礼对炎天宸的教育方式岂止是让人疑惑,简直是令人发指!
炎天宸从三四岁起就被要求五点钟起床锻炼身体,刚开始只是普通的跑步之类,等到六七岁秦礼就找来江湖上有名的各路传人指导公主的体能训练。因为秦礼认为沈巍一国之君,自卫能力是必须的,而且举手投足之间不能丧失威严风度,所以军队里只追求实用而忽略表现形式的擒拿术,体术之流是不合适的。炎天宸必须在危机时刻,比如没有侍卫在身边的时候自保,还要考虑没有武器的情况,所以除了枪械和冷兵器,赤手空拳也要经受训练,江湖路数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项目雷打不动、风雨无阻的占据着朝阳公主从四岁至今起床到早饭前的两个小时时间。然后是周国传统的继承人教育内容,包括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在内这些内容占据早饭后的两个小时。因为不论时代如何发展,一个国家的统治者绝对不能忘记代表民族灵魂的文化。
除此之外,必要的统治手段教育也是不能缺乏的。帝王心术、驭下手段,平衡之道、帝王学这些东西从来不是什么伟光正的东西,却也没有任何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可以回避它们。秦礼没有专门划出时间来给炎天宸讲述,而是放在两人的对话之间,他们讨论任何问题秦礼都会见缝插针的把这些内容嵌进去,用以潜移默化的影响炎天宸。
以前的东西不能放下,现在的东西更不能回避。现今的知识,国际格局、经济学、交通、雄辩术,只要有需要,秦礼都会教给炎天宸,他自己会的自己教,实在不是擅长领域的东西他会上达炎倾,炎倾自然会找最好的老师。甚至一些本身赵阡秋真的不知道对于当女皇有什么具体帮助的知识,技能,秦礼对炎天宸也有要求,比如风俗学和化工知识。
十岁之前,秦礼要求炎天宸大量阅读,大量摄取知识以作基础,因为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那之后,两个人走遍大江南北,也没少出国。秦礼坚持,只有亲眼见证才能增长见识,只有和各种人接触才能增长交际能力。
同时他也开始不再通过阐述的形式填鸭式的教育,从分析国际形势到慢慢阅读并对公文提出处理意见他开始让自己的学生独立进行,直到现在炎天宸已经可以独立处理一些事务。
当然,风花雪月和艺术素养之类的虽然只是辅助,但是了解也是必须的,所以这些秦礼也没落下。
如果只是丧心病狂的对炎天宸提出学习目标和计划,要求她掌握与自己的年龄不相符的知识和技能,赵阡秋不至于对秦礼抱有如此复杂的感受。问题在于,那难以形容的高标准,赵阡秋怀疑朝阳公主不流泪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不懂事的时候已经把眼泪流干了。那可是一国公主啊,奈何女皇都没说过什么,底下人也不好置喙什么。只是赵阡秋和炎天宸私人关系极好,吴国又是出了名的立场坚定的保皇党,所以她格外不平而已。
“那么到底为什么呢?”宫雪姬子可不像赵阡秋一样神游天外,她还在等着答案。
“因为秦某培养的是大周未来的陛下,秦某对朝阳的要求不是秦某的要求,而是大周对未来陛下的要求。”秦礼把茶水滤过三道,从随身的茶袋里取出“碧涧明月泡好,静待品茗时刻的到来。
“大周的陛下需要是完人么?”宫雪姬子追问。
“朝阳现在可不算事完人,她还差着火候。”秦礼抚了抚青玉的梨花壶耳,“心性未至坚毅,决策未成果断,技能和知识都只是小成,还致命的缺乏经验,以及......”秦礼又言之未尽。
“世界上不会有那样的人的!”赵阡秋终究忍不住,插话道。
“平江郡主,合格的君主恐怕不会全然似人,人性、神性、君性和魔性均分,方为合格的君主。”秦礼笑道。
“您希望教育出这样的人么?”宫雪姬子问到。
“这样的人是不存在的,平江郡主这一点是没说错的,不过是尽可能接近罢了。”秦礼说,“对于一般人的教育和对于君主的教育是两回事,教育他们的也是两种人。秦某自诩是第二种,想教出来的也是第二种。对于秦某而言,只有朝阳这种资质绝对出众,又因为出身高贵享有大量资源的人才有教育的价值。”
“您的师弟似乎不这么想?”赵阡秋第一次近距离跟秦礼接触,她觉得这个人几乎是疯了。“据我所知,柯恩·塔米尔所到之处,只教导心性纯善之人,而亚米拉·卡特、和平岛学园长,是有教无类的坚决支持者。”
“柯恩和亚蜜拉,秦某虽和两位师出同门,却从未停止过争论,关于何为师者和怎样的学生值得教育。”秦礼从容回应。
“纵使朝阳公主天纵英才,这样教育也难免揠苗助长。”宫雪姬子做出了自己的判断。
“因为时间不是很够了。”秦礼自言自语,除了离他最近的袭香,无人听清。
“我迎国前姬尊曾想过请您来迎负责王尊和姬君的教育,只是被您拒绝,现在看来,您不是为了财权名位,而是您的执着和信仰。”
“很久没有这样能理性对待秦太师理论的人了。”一直沉默的袭香突然说到。
“秦某的荣幸。”秦礼整个叙述过程中不是全然没有感情的,可以看出他非常重视她所说的一切,而现在是又云淡风轻起来了。
“能得到秦太师解惑,才是姬子的荣幸,姬子会将这一切转达幸宫殿下。”宫雪姬子道,她已经确信,这次周国之行,不止是收获不菲这样简单而已,她可能抓住了更为重要的东西,在此之后,对她和她的国家,都是可以化为机会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