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寂静,香烟袅袅却不熏人。
淳太后双手捻动念珠,睁开微闭的双眼,看向沉香,见她没有丁点因为认识到自己口气不善可能面对到危险的怯懦,淳太后终是将自己刻意掩藏在刻薄之下的和善释放了出来,微挑了眉梢,带了些老人所独有的戏谑浅笑:“嗯?没了?”
“嗯,没了!”
沉香一时没反应过来她这毫无征兆的转变,愣愣地点了下头,惹得淳太后绷不住笑出了声。
“这小丫头果然有几分本事,倒真是难怪了!”
又是“难怪”这两个字?到底难怪在哪儿了呢?沉香闷闷不得解,刚想开口直接问出心中疑惑,不想淳太后却并不给她机会,在她刚刚张开嘴的同时含笑对她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今日一见倒也了了哀家一桩心愿。你去与你父皇说,今晚的晚宴哀家身子不适就不出席了,他宴请四方来使必定要到深夜,届时哀家已经就寝,也请他不必过来省晚安了。行了,哀家也有些乏了,你且退下吧!”
沉香还待开口说一两句话,却被那着了墨绿衫子的嬷嬷示意噤声,一个转眼,淳太后已经由灰衫嬷嬷伺候着脱了外裳,起身转进了另一头的暖阁。
在嬷嬷的引领下退出烟霞殿的沉香站在台阶上又回望了紧闭的殿门一眼,任凭她自诩聪明过人的脑袋转了几个弯也愣是没想明白这淳太后前后态度变化之大到底是为了什么?
暖阁内。淳太后正与那灰衫嬷嬷说着话。
“奴婢瞧着太后娘娘很是喜欢这七王妃,不妨说给瑞王殿下,请他这王妃闲时多来烟霞殿陪您说说话解解闷?”
“这小丫头着实有趣。”回想到她对着自己认认真真说出的那一番番话语,淳太后忍不住轻笑出声,连连摇头,瞬间却又佯装不悦地抬头白了眼房梁之上,提高了声调呵斥道,“这臭小子,还不下来?准是听安和那丫头说了什么,还巴巴地赶了来,莫不是怕哀家会吃了你的王妃?哼,真是能耐大了,大白天的竟还偷偷爬上哀家的屋顶,也真不怕叫旁人瞧见了拂了你的威严!还不给哀家滚进来?”
话音刚落,屋顶果然发出一声轻响,紧接着,暖阁侧门便闪进一个人影,正是此时本该在明德殿的楚云轩。
淳太后没好气地瞥着凑上前来还装作一本正经问安的孙儿,无奈轻啐道:“堂堂瑞王,竟会做出这等顽童般的行径,若是外人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
楚云轩面不改色,端端正正站在淳太后面前,含着她久未再见的温暖笑意,轻声道:“我家娘子心直口快,无礼之处让皇祖母见笑了。孙儿也是担心她不慎冲撞了皇祖母,这才……”
淳太后忍俊不禁,连连摆手坐起身来,又招呼楚云轩坐到窗下的方头椅上,问起了些关于沉香的事情,楚云轩脸上挂着温旭笑意,挑了沉香的好处尽皆说了。
这边厢,沉香迅速撇过淳太后这茬,与环儿百无聊赖在后花园转悠,并没再遇见楚忆琳她们,将将晃悠到湖心亭,望着满池枯败的莲叶,忽地忆起曾在某处看见过满院的忘忧花,楚云梵说那是从离昧谷得来的花种,也不知是真是假。
既是想到了他,上次匆匆离开前好像也曾答应了他有空会再去看他,正好此时离晚宴还有些许时辰,而眼下自己也没什么事可做,不如就趁机会再去探望他一番,顺便再打听打听那忘忧花之事。毕竟,她好歹也在离昧谷生活过那么长时间,居然从不知道那里栽种过什么忘忧花。
“娘娘,陛下遣人吩咐各宫,酉时末刻方能入场,咱们此时过去会否太早了些?”
“陛下是这么说过没错,但她们怎能与本宫相提并论?”
一众宫女太监簇拥着一位衣着极其华贵的女人缓缓走在石径路上,却被正巧摘了近路从花圃道中窜出来的沉香和环儿吓得惊叫不跌。
沉香唯恐她们叫声引来巡防卫,忙一边捂了耳朵一边转身安抚:“别叫别叫,我们不是坏人!”
原本是好心想要去搀扶一把,不料她的靠近却让那华贵之人惊慌不已,后退躲避间不防备踩上了自己的曳地裙摆,摔倒在了一个眼疾手快飞扑过来充当人肉垫的小太监背上。这情景登时更是令一众宫女大惊失色,要知道为了今晚的宫宴,这套衣服打从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是莲妃娘娘立誓要在今晚的宫宴上夺回上次在婼妃娘娘那里失掉的光彩最重要的法宝,而眼下,却因这意外,长裙被她自己踩出了裂缝,不用想也知道,最后遭殃的必然会是她们这些服侍在身侧的奴仆。
沉香满含歉疚地回头看了眼随在身后的环儿,上前帮着宫女将莲妃扶了起来,诚心致歉道:“这位夫人,真是对不住,我这毛毛躁躁的让您受惊了。”见对方并未理睬自己而是瞪大了双眼盯着脚下的长裙,沉香随着她视线所及,这才发现那价值不菲雕工不俗的长裙上已然裂开了一条长缝,由此歉意更深,忙连声陪着不是,“真是对不住对不住,冲撞了您还连累您踩坏了自己衣裙,要不我陪您去司制司走一遭?”
眼睁睁瞅着自己指望得皇帝心仪的衣服毁于脚下,莲妃本已是盛怒非常,又闻听沉香竟是说得这般轻巧,更是怒火冲天,狠狠一甩手挥开了沉香,凶神恶煞般指着沉香怒吼道:“你是哪里来的贱骨头,竟敢坏本宫好事?来人,将她于本宫拿下,掌嘴!”
沉香今日虽听了沁竹的建议打扮得略微隆重了些,可头发并未挽成妇髻,因而,愤怒非常的莲妃便自以为她只是哪家新晋士族府上的闺阁千金,杀她泄愤自是不妥,但惩治她一番给个教训却绝对没有人敢有二话。
本是诚心诚意道歉,虽也没期望对方会谅解,但是要对她动手,这一点,沉香可不会好好受着,哪怕是自己有错在先,那也绝对不可能!
看着逼近的四人,沉香眸光一沉轻歪了嘴角。白羽毛督促她练过的手脚与高手过招肯定吃亏,但用来对付这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内侍宫女简直是易如反掌。
于是,惊诧不已地扫过眨眼便翻飞于地的侍从,莲妃双眸中更是喷出了熊熊怒火,瞪向沉香的眼神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
“大胆,你可知道这是谁?这可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莲妃娘娘,你竟敢在娘娘面前还手?哼,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莲妃的贴身女官愤愤然瞪着嚣张的沉香,迈开步子就要上前扬起巴掌,却被沉香反手先打得原地转了一圈,惊恐又不可置信地捂着火辣辣的脸颊退回到莲妃身侧,没了戾气。
沉香鄙夷地白了那女官一眼,右脚错开一步伸出来,食指拨动了下垂在鬓角的碎发,稍斜了身环抱了双臂,转头看向一脸平静的环儿,扬眉道:“莲妃?哼,我只知道婼妃娘娘最得圣上恩宠,莲妃?环儿,你可曾听过此人?”
环儿哪能没有听说过?明知这莲妃乃是和亲而来的南秦郡主,在这宫墙之内就连皇帝也要给她三分薄面,其嚣张拨扈刻薄阴狠简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刻听到沉香询问,环儿却是配合着摇了摇头,回答了一声:“不曾听闻!”
那女官还揉着生疼的脸颊,看着眼前这对不识相的主仆大言不惭,霎时忘记了刚才冲动的后果,再次扬起巴掌就要奔上前往环儿脸上招呼,却被莲妃先于沉香拦了下来。
莫说在这宫墙之内,即便整个晏城,敢如此对她不敬之人两根手指都数得清,上下打量着毫不规避自己探究的沉香,莲妃心里免不得打起鼓来,说服自己敛去怒火,勉强噙了冷冷笑意,问道:“本宫从未见过你,敢问你又是哪家府上的千金?”
沉香并没有回答她的打算,只是闭口不言,同样冷笑着注视着她,在众侍从面前还是头一次被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无视,莲妃尴尬的同时怒火再次回腔,却又因实在摸不着沉香的底细暗暗压制着,抬手指了环儿,阴沉道:“既是你家主子毁了本宫的衣裳,你便陪本宫去趟司制司吧?明月,请她过来!”
奴仆侍从在莲妃眼里不过就是一条看不顺眼就能随时丢弃的狗,虽碍于沉香未知的身份暂时不能于她动粗,但毕竟自己的身份也在这里搁着,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再没心思相信断也不会因为一个奴婢再与自己杠上,教训不得主子那便退而求其次在她身边的狗身上找找痛快出口恶气也可以。
万万没想到的是,沉香还偏偏就是个护短到不分轻重的主儿,眼看着明月的手就要掐上环儿的胳膊,“啪”一声清脆的声音,明月再次被打得转了一个圈,另一边脸颊上顿时也印上了五根手指印。
“反了!你简直是反了天了!今日不管你是谁,本宫定要好好管教你一番!来人,来人呐!”
气急败坏的莲妃一巴掌拨开挡在面前被打得头昏脑涨的明月,上前两步紧紧逼近沉香大声叫喊,果然引来了在附近巡查的守卫,又这般巧正是刚刚换防的宫卫禁军统领卫绍。
“末将参见莲妃娘娘!”
卫绍先是瞥了眼对面的沉香和环儿,然后拱手向莲妃行礼问安。
莲妃一见来人顿觉有了气势,指着拉好环儿做好准备脱身的沉香,大叫道:“卫将军,快,快将这目中无人伺机行刺本宫的臭丫头拿下,本宫要好好惩治她!”
“莲妃打算如何惩治本王的王妃,可否说来听听?”
素知这位莲妃娘娘的为人,卫绍还不及替沉香两人说情,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深沉阴鸷的声音,转身瞧去,楚云轩不知何时已挺身长立于此地。一阵寒风过,挂于枝头的两片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身前飘落于地,竟像是被他周身寒光所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