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面不平,建议减速,”操作台的智能语音不断出声提醒,“油量不足,请及时加油。”
仪表盘上的油桶标志也早已通红,映在安语筱的脸上仿佛是殷红浸染素锦。豆大的汗珠自鬓角滑落,唇色如霜一般苍白。
安语筱已经忘记这是她第几次失控,从见到那个抓住她脚踝的男人开始,脑海中总是会浮现出陌生而又熟悉的记忆,那些她发病时所特有的记忆。
安语筱十岁的时候,从一处跌落,自此丢失了近乎两年的记忆。安家人对此闭口不谈,甚至是在哪里跌落,为何跌落,都被当作禁忌。幼年的安语筱并未多想,只当自己过八岁生日时,连带着过完了九岁和十岁的生日,徒长了两岁。
当天夜里,仆人眼见安语筱浅眠,便关上了房间的电灯。转身落锁的仆人并未想到,自己关灯的一刹那惊醒了安语筱,黑暗中的梦魇伺机潜入,安语筱的眼前不是一片漆黑,她看到了血,血渍或暗红,或艳如红墨,斑斓的遍布在四周。她被绑在了床上,眼前是几个没有面孔的人,围着一个小女孩。为首的无面人拿起冰杵,像古时祭司对待牲畜一般,面对惊恐流泪的孩童,插下了那根利器……
仆人听到尖叫过来开门,只见安语筱拿着平时做手工的剪刀,正对着自己戳划。好在儿童剪刀多为圆头,并未造成实质伤害。开灯后的安语筱也是回复了平静,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剪刀,双眸通红却流不出泪水。
从那一天起,安语筱再也无法面对黑暗。来访的医者像流水一般,摇头也是不胜枚举。治病讲求病因,安语筱的病因在于她失去的记忆。
盈盈细沙尚不可一握,更何况记忆这种摸不着的东西。
纵是过去多年,安语筱也没有回忆起更多的片段。那段过往滞留在黑暗之中,藏头掩尾。
油箱终于耗尽了最后一滴汽油,飞驰的越野车一下成了老者,只靠着余力向前捏迂滑行。
安语筱放下手刹,整个人蜷缩起来,耸拉的脑袋埋在双臂之间。
狭小的车厢内似有微不可闻的泪泣声,像是遥远钟塔上的丧钟,跌宕回转勾起雪藏的记忆。
初次绝食后的反胃并不好受,安语筱跪趴在地上,口腔里满是胆汁和胃酸残留下的酸涩。
一双黑手扶起了安语筱,那是蕾娅,在这段没头没尾的记忆里,蕾娅是负责照顾和监视安语筱的人。不同于之前的记忆,蕾娅的脸清晰地刻画在安语筱的脑海里。
那是一个典型的非洲妇女,肥厚的双唇掩住洁白的贝齿,眼眸乌黑却仍有光泽,扎好的卷发有几缕落下,扫过安语筱的脸颊有一丝痒意。
安语筱并不排斥蕾娅,甚至贪恋着她的怀抱。浆洗的衣角散发阳光的气息,微卷的鬓发可以让安语筱想起自己的母亲。
蕾娅同大多数黑人一样,对孩子充满善意,这大概也是蕾娅为什么可以具体化出现在安语筱记忆里的缘故。
那群人为什么让蕾娅照顾自己,安语筱暂时还不知道缘由,至于蕾娅这个名字,则是从安语筱旁边站着的男人口中得知。
那个男人就站在安语筱的身旁,蕾娅抱着安语筱站起来。
男人用英文絮絮地说着,幼时的安语筱并不能听懂,连带着记忆也跟着模糊。安语筱眯起眼,努力地辨认男人的面容,却是看见了一团熟悉的黑色。
安语筱逐渐明白,在自己的记忆里,对小安语筱友善的人会留下面容,而造成创伤或者导致病因的人,则会被强行抹去记忆。
这是人体的一种保护机智,有时反而限制了记忆的回溯和发展。
“看见手术台上的那些人了吗?你也是其中一个。”
男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中文,不是对着蕾娅而是对着安语筱。
阴毒冰冷的语气令安语筱脸色一白,蕾娅在短暂的错愕之后一手护住安语筱,手掌轻抚安语筱的后背。
“住嘴,你这个白种人,她不一样,老板不会拿她实验。”
蕾娅操着不熟练的塑料中文,推搡着将男子赶了出去……
***
“筱筱,我这里显示你已经上车了,你还好吗?回答我。”
“嗯……”安语筱并没有立刻支起身子,只是敷衍地回答了莫娆。
“筱筱,你又梦到那些人了,对吗?”莫娆面对安语筱简短的回答,立刻感到了不对劲,而唯一能让安语筱疲于应对的,只能是她的梦境。
“我看到了新的人,新的…记忆。”安语筱并不用梦境来形容自己走马灯式的回忆,梦境是虚无缥缈之物,但是这些回忆带给安语筱的是完全经历过的现实。
“我看到……”
安语筱短暂的复述了一遍自己看到的一切,虽然小安语筱只记下了两句话,但刻录在脑海中的恐惧却是永久的,再次回忆之后,安语筱依然觉得全身冰冷。
“这是好征兆,说明你的记忆开始恢复了。不过每次都是这种恐怖电影里的情节还真是渗人,说真的,我都不希望你想起来呢。”
安语筱只当莫娆是不想自己太痛苦,胡乱应了便起身打开车门。
“莫大小姐可有给在下备下粮草?”
“自然是有的,好马怎可无配粮草。”莫娆见安语筱打趣道,自然也是岔开话题。
安语筱打开后备箱,黑漆油桶与几瓶汽水、一篮面包摆在一起。
嫩黄椰蓉夹在面包之间,中间略微点缀一撮红豆,黄油沾染了指尖。口腔被填满的同时,鼻腔也被浓郁的麦香包裹。被暖气包裹过的汽水冲入脾胃,二氧化碳上腾间淡化黄油的浓香。不算丰盛的食物,却足以驱散深秋的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