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拂过田里的麦子,薛红望着远处的夕阳,边走边发呆。十二岁的他身体瘦瘦的,穿着脏兮兮的白背心,听见了风在向他哭诉。
同样是他,三十年后,他坐在山巅巨石上,望着远处等待黎明。
他离开麦田,回到家中,站在母亲的遗像前抽着烟,整个人烟雾迷蒙。然后他拿了本父亲授课时的历史教材,去厨房做着饭,趁着一些空闲读两页。但是他从来没有因为读书而将饭做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对历史很感兴趣,他父亲总会在地里耕田的时候顺便给他讲讲一些历史故事。他有时候做梦都会梦见战争,政治。他会很明显地倾向于历史中的某一方,流露明显的喜怒。他父亲告诫过他:“知道我为什么讲给你听历史事件,而我个人却不发表意见吗?因为历史并不是发生过的事情,而是被记录下来的事情。历史书上写得越简单,真相就越血腥,越复杂。我也许没有对你撒谎,但是一部分的真相并不等于事实。”父亲说完后还斟了一杯酒,喃喃自语了一小句,“也许,终有一天,我会为这个观点付出代价。”然后一饮而尽,碧蓝的眼睛不知道看着何处。
他没有去学校上学,这个村子里有相当一部分的孩子都没有去上学。因此他有大把的时间和隔壁的女孩儿一起玩,那是他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光。那个女孩叫陈玉,她能够空手招来飞鸟与蝴蝶,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小虫子。但是她不爱说话,也不喜欢和其他的孩子玩。因为其他孩子总说她是寮辰族的狗东西。薛红没有问过关于寮辰族的事情。但是在他的印象中,这种其实就像是白人歧视黑人一个道理。而他认为这样做是不对的。于是每当陈玉被围住挨打时,他便出手相救。小小的脑子里充满了林肯的故事。晚上吃饭时,他的父亲也从没有问他的伤是哪里来的,只是给他多夹了几夹菜,吃完饭后用酒精和绷带尽可能地处理。昏黄的灯光静默着一言不发。想着陈玉含泪的双眼和那一句“谢谢”,薛红不觉得被酒精浸染的伤口有多么疼痛了。他憋着笑。
命运是伴着一场大雨来临的。那天,薛红穿着灰大褂,正坐在灰扑扑的木制门槛前,吸着烟看远处朦胧云雨。父亲顶着大雨跑了回来,薛红把烟一扔,一下子站起来。问他父亲怎么了,为什么历史课上到一半不上了。
“呵,历史。。。历史马上就要碾到我头上来取我的命了。”他父亲摇摇湿漉漉的头,开始收拾家里的东西,薛红跟着父亲在房子里到处走,还一脸茫然。父亲身上留下的淡红色雨水浸湿了地面。
“爸!你受伤了。”
薛红的父亲听见这一声喊,立刻停住了,然后哭了起来,哭声跟外面的雨声交汇了。
“就是这里!”外面传来一声喊,然后是雨点一样密集的脚步,“给我把这知识分子的屋给抄了。把那个教授给我抓出来。”
薛红父亲把包扔给薛红,一挥手,一切声音都放慢了。薛红看着窗外的雨滴,似乎变得粘稠了,缓慢地落下。
“从之前我给你指的地道下去,走!”
“对了,”父亲叫住薛红,找了两根撬棍,递给他一根“如果你愿意,去叫上隔壁家那小姑娘吧。”
薛红和陈玉爬出地道,发现这是一出山坡顶部,他向下望去,自己和陈玉的家都燃起了熊熊烈火,他感到浑身发热发抖,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火焰和浓烟。
第二天他带上陈玉悄悄进了城,街上人山人海,墙上贴着一些激进的标语,人们有的举着旗子,有的拿着一本小册子。那天太阳很刺眼,薛红留下了些许眼泪。终于在一处广场上他见到了父亲。父亲和台上的人们一样,浑身是伤,衣服破破烂烂的,脖子上挂着一块沉重的木牌子,上面的字迹模糊不清。台上其余人的年龄看上去都比薛红父亲要大很多。
批斗开始了,一位老人的胡子和白发上溅着星星点点的血迹,薛红看着父亲颤颤巍巍,皮带抽在他们身上,他听着惨叫和鞭笞的声音,呼吸困难起来。他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要干出如此疯狂的事情,他发现周围不少人在大笑,甚至拍手叫好。他捏着陈玉的手,颤抖着。陈玉很明显也在台上看到了自己父母,她想要挣脱薛红的手冲上去,而后者只是将她拉过来,捂住她的眼睛和嘴,然后慢慢向后挤出人群。薛红在他怀里挣扎,用手掰着薛红的前臂,上面留下了鲜红的抓痕。
那位老爷爷,可能以及六七十了吧,为什么还有受这种罪?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在向后退的时候,与父亲对视了一眼。下一刻,父亲便被一块板砖砸中,倒下了。他看着父亲倒下,然后眼前一黑,自己也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血泊之中,周围是一大片的尸体。还有昏迷不醒的陈玉。他看着这片血海,明白了什么,那些历史事件在他的记忆里忽然就变了一副摸样。
“历史。。。真是一片清晰的混沌啊。。。”他的目光找到了父亲的尸体,也看到了远处初生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