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高朋满座贺寿诞
从省城回来，父亲的精神状态虽然还不错，但身体状况却大不如从前。家人都不想把遗憾留给未来，给父亲作个大寿就摆上了议程。当秋天的脚步姗姗而来，八月初九如约而至，父亲的生日又来到了。
老家的父老乡亲们来了，亲戚朋友们来了，教过我们的周老师来了，父亲的莫逆之交来了，儿女们全都来了。父亲提前几天就早早地把头发理好了，翘首以盼这一天。
今天的他衣着光鲜，幸福满怀，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日子呢？父亲对儿女们的舐犊之情终于换来了儿女们对他的反哺之恩。像一股由上而下流淌着的清泉，自然、甘甜、清澈。
父亲背靠在椅子上，笑逐颜开，浅浅的华发看起来光秃秃的，胡须被刮得干干净净，只有眉头上两根长长的寿眉突兀着，慈眉善目，他手中握着一根色彩斑驳的拐杖，活像一位金庸笔下的武林盟主似的。
提起往事，父亲记忆犹新，耳聪目明，仿佛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一个容貌清瘦的家乡人口若悬河，大谈当今政治上的八卦新闻，小道消息，就像是记者刚拿到内部消息时一样兴奋。父亲静静地听着，因为对于这些八卦新闻谁也不知道它的真假，只当是一个噱头。
“我家梨子树为什么每年都挂不上果呢？打了药也不起任何作用。”
周老师诚恳地望着父亲，一脸疑惑地说道。一听到说果树的问题，父亲一下子来了精神:
“要在花期的时间打药啊，还要注意药量。”
父亲认真地分析道，胸有成竹。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在春季，我家四合院的周围那一片片绿油油的果树林来，果园中正散发出一阵阵幽幽的清香！他正背着一台老式喷雾器不停地给果树打药呢！一股股刺鼻的农药味裹挟着果树散发出来的清香味正飘向四面八方。夏天，同样是这里，那青翠欲滴的橘子树林在阳光的直射下，让古老的四合院更加显得生动，焕发出一派勃勃生机。秋天，橘子树上早也挂面了累累硕果，那是希望的果实，随着深秋的临近，果实由小变大，由青变黄，父亲的笑脸也逐渐越来越多了起来，那是丰收的喜悦，那是一种苦尽甘来的一种满满的自豪。望着果园里红彤彤的果实，他又想到在冬季里，大雪压满枝头时的银装素裹。他，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正漫步在白雪皑皑的世界里，内心却是那样的充实与丰盈。
周老师知道，父亲在果树这方面有很深的造诣，正好趁这次见面的机会向他请教一下:
“果树修枝，施肥都很重要……”
至从父亲到城里来生活以后，家里的果树就再也没有人管理过了，父亲嘘嘘不已:家里的果树现在算是彻底完蛋了。他眼神里有一种失落和幽怨，回想起自己栽种果树的前前后后，日日夜夜，又让他在心底涌起满满的自豪感和成就感来。几百棵果树在冬季里光是修枝父亲一个人都要忙碌一两个月，除了施肥需要子女们帮忙外、除草、打药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包下的。果树已经长得高过人一大截了，只见他不顾年老体迈在密不透风的果树林里，站在一根高大的板凳上面上上下下、前后左右，像水塘里的鱼儿一样穿来穿去，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掌上早已被果树的汁液染成了一层墨绿色。沾在手心上要想清洗掉它都很困难，而父亲却乐此不彼，真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看来他常说的“经济上的贫穷，绝不等于政治上的软弱”你再也不用怀疑它了吧！他原本觉得果树就是他留给子女们的一笔宝贵的财富，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是的，父亲苦心孤诣经营了十多年的果树虽然走最终向了衰败的尴尬境地，但他留给子女们的精神财富却是永恒的，无价的。
父亲侃侃而谈，周老师不住地颔首微笑。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父亲心中对果树的情结还那么深厚！那么浓烈！好像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似的。这种孜孜不倦的求索精神令所有胸怀大志的人们也会高山仰止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家又来人了，父亲笑吟吟地招呼着，好多人都是第一次来这里。家里的电话、手机“叮铃铃”一直没有断过，哦！原来是小春哥，只见他红光满面，一脸春风得意。好多年没有见到过他了，听说他这几年做生意发家了，不仅买了车，还买了房。现在，有车有房在普通人眼里，也算得上是成功人士了。
“小春哥，这边来坐。”
我站起来，热情地招呼道。
“来抽烟，小春哥！”
大双热情地递了一只白色的纸烟给小春哥，亲切地说道。
“哦，小春来了呢。”
“小春也是刚到的哇。”
“嗯，开了三个多小时的车。”
小春哥满脸微笑着，诚恳地回答道。
大家亲切地寒暄了一阵。
“大爹！”
小春哥一踏进门看见父亲就热情地问候了一下。然后，找了个椅子落坐下来。父亲听见有人在招呼他，默默地颔首微笑着。拥挤的客厅里顿时热闹了起来。乡音、乡情笼罩着整个屋子。父亲襟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这次，老家来了这么多客人给自己祝贺生日，很不容易啊，来而不往非礼也！总得给人家送个礼物才像话吧！重情义的父亲把礼节看得非常重要。“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是父亲经常告诫儿女们的名言。他自己自然是履行承诺的表率。只见他在心底默默地寻思着……沉默不语，手婉上的大力士手表发出淡蓝色的光芒。
新装修过的厨房窗明几净，阳光透过玻璃一泻而下，洁白的瓷砖不染铅尘，厕所换成了推拉门，马桶焕然一新，家里为了这次难得的聚会倾注了不少心血啊。
时间指向了十二点。大嫂穿着一件酒红色的中式旗袍，一头亚麻色的梨花烫更加显得高雅、成熟、丰腴。大哥则穿着一件银灰色的体恤，浅色的长裤，脚上蹬着一双牛红色的皮鞋，他们夫妻俩笑容满面的站在大厅的入口，迎接着每一位到访的宾客朋友。
午宴正式开始了，在欢快的乐曲声中，宾客满座。县城帝王大酒店的二楼内，今天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柔和的灯光把整个大厅映衬得熠熠生辉。透过落地玻璃窗可以看清街面上的一切。环城河里的水面上荡起浩渺的烟波，茶色的窗帘有的垂落在地上，有的被高高挽起，一张张圆桌顺次排开，餐桌上早已摆好了几道形态各异冷菜，各种菜肴相得益彰，让人垂涎三尺。粉红色的桌布自然地垂落在餐桌的四方，就像荷塘里盛开的朵朵荷花，大厅中央的舞台上，乐手们正挥汗如雨忘情地演奏着各种欢快的乐曲。每个音符在他们的撩拨下酣畅淋漓，舞台正上方宽大的紫色背景布上，高高地悬挂着一个大大的鲜红色“寿”字，在彩色灯光的照射下光更加显得光彩夺目，巨大的音乐声仿佛要把人的耳膜震破，服务员妙曼的身姿在大厅里来回穿梭着。
当我扶着父亲与大双一块儿，踏着音乐的节拍最后出现在大厅时，雷鸣般的掌声陡然响起……大家热切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父亲，我马上用感激的目光回敬着他们，所有人的目光一致追随着父亲穿过宽敞明亮的大厅，最后落在舞台前方的主宾位置上。他们用发自内心的，怀着对一位老者的无比崇敬，送上他们由衷的祝福，大家的脸上都溢满了喜悦。
客人们很快到齐了，大厅里充满了欢声笑语，大家推杯换盏，觥筹交错间，时间一点点的流失。
“来！来！来！干一杯！我们好多年没有见面了啊。”
“好！好！好！”
“你是领导，应该我先敬你啊！”
“哪里哪里，桌子上不分上级和下级。”
宾客们你一句，我一句把宴会推向了高潮。大家都知道大哥不仅在部队上锤炼过，而且，在喝酒应酬方面，在他的单位上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当然，大家都不想放过眼前这个难得的机会，纷纷都想与他一争高下，话说，大哥喝酒从不上脸，偶尔，喝醉了睡上一觉也就没事了，这一点令他的同事们望尘莫及，在兄弟姐妹们中也就自然无人能及的啰。
父亲自然是今天的主角，主宾桌靠在舞台右边的一侧，一桌子人大多数是父亲的老相识，家乡人，久别重逢，大家都有说不完的乡音，道不尽的乡情。一起回味着过去那悠悠岁月，沧桑的过往。
“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高大黑色的音箱里传来一首深情款款的歌曲，那熟悉的旋律，动人的歌声，再一次将宴会推向了高潮。舞台上的节目精彩纷呈，川剧变脸、小品、歌舞……应接不暇，常常令人忍俊不禁。其中，尤其是变脸是川剧中的精髓，随着“变脸”音乐骤然响起:我们四川噻，有一种绝活既神奇又好看……只见一位穿着黑色戏服的年轻人箭步走到舞台的正中央，他左手拿着一把金黄色的纸扇，脸上戴着一张五颜六色的脸谱，肩上披着一件红色的披风，脚上蹬着一双黑色的长靴，头上则佩戴着一顶黑色戏帽，帽沿上缀着一排银光闪闪的纽扣，帽子上方插着两根颀长的羽毛。在音乐的配合下，他“嗖”地一声打开纸扇，然后，迅速地用纸扇从头部由上至下轻轻一晃，脸谱瞬间就变成了另一副模样了，他时而左手拿纸扇，右手捏着头上羽毛的尾部，时而右手拿纸扇，左手扶着羽毛尾部，一步前，一步后，一步左，一步右，瞬息万变，让人眼花缭乱，看来，说它是国粹真不虚此名。
坐在桌子上的我记忆一瞬间就飞回了过去：在我七岁时，妈妈就去世了，父亲以顽强的毅力把我们兄弟姐妹抚养成人，虽然我们没有大富大贵，但我们一大家人在一起相亲相爱，他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责任，剩下的路是我们自己的，“天赐食于鸟，而不投食于巢。”今天，我们有足够的理由为父亲祝福，羔羊有跪乳之情，乌鸦有反哺之意，何况人呢？
“来，老太爷！我敬你一杯！生日快乐哈！”宴席进入尾声，大家争先恐后的来到父亲身旁给父亲敬酒，献上深深的祝福。父亲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嘴里喃喃地回答答道：
“好啊！好啊！”
他那张慈祥的脸上乐开了花。一件崭新的酱红色体恤衫把父亲衬托得神采奕奕。
很快，前来敬酒的人们就排起了长队，父亲乐不可支，一阵阵暖流在他心中荡漾：儿女们都长大了，我也该老了，虽然很多事还没来得及做，但我对他们的爱没有半点含糊！时时刻刻都牵挂着他们，总希望他们健康、快乐、幸福地过完一生。这朴素的愿望，是天下父母共同的祈盼吧！
很快，大厅里杯盘狼藉，我抬头一望，窗外也是秋雨绵绵。
想到老家这次为了自己的生日来了这么多人，父亲感激不尽，乡亲们临别时，父亲焦急地看了看大双，大声地说道:
“快去给你周老师们买点东西，人家这么远的路来一趟不容易！”
“等一下嘛！我晓得去买。”
大双推辞道。
“老子给你拿钱去买！叫你去就去嘛。”
父亲抖了手中抖拐杖，虎着脸激动地大声吼道。
他就是这个性格，说干什么马上就要干什么，缓一步都不行。看来，父亲常说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话千真万确啊！岁月改变了父亲的容颜，却没能改变他的性格，他的仁义。
每次回家呆上几天我就又要到外地去谋生，如今，又将踏上归途，我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悸动：有伤感、郁闷、不舍、无奈、迷茫、……
午后的县城还沉浸在喧嚣之中，在我家的小客厅里，我与父亲比肩而坐，近在咫尺，父亲明显地老了，两鬓白发如霜，浑浊而空洞的目光里透着惶惑、无助、忧伤……这就是那个当年我调皮时，冒着青筋追打我的父亲嘛？我感叹着岁月的无情，心有戚戚。
父亲患有高血压，又缺乏锻炼这和以后的猝死埋下了伏笔。
父亲双手紧紧地握住拐杖，在父亲心里，行将就木的他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手中这根陪伴着他走过好几个春秋的拐杖。拐杖就是他的脚啊，也是他最最忠实的依靠。父亲苍老的脸上，皮肤松弛着，微微浮肿的眼眶呈青黑色，加上苍白的额头，显得十分疲惫，他的目光紧随着我来回移动着，想到自己含辛茹苦地养了六七个儿女，到老了来还得忍受骨肉分离，他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悲凉，他多么想和自己的骨肉天天守护在一起啊！他多想再多看几眼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儿们啊！这一走，不知道又要何时才能够相见！自己这个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一天不如一天，这一走，不知道我们父子还能不能再相见啊！但无论如何，当爹的绝不能拖儿女们的后腿，自己死不足惜，只要儿女们能快乐健康的生活就是我马上走，也死而无憾啊。父亲思绪翻滚着，沉默不语。
屋后的树枝上传来几声鸟叫，显得那么孤单和哀怨。让人心中的悲悯之情油然而生……
继母悠闲地坐在椅子上，阴沉着的脸似乎能拧出水来。被染过的齐耳短发，黑得极不真实，一件黑色的碎花衬衫，配上一条黑色的裙裤，再加上颈子上一串白色的劣质佛珠，显得十分桀骜不驯。她淡淡地说道：
“你爹身边随时都要人啊，我现在一个人照顾不过来，那要请个护理人员。”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见她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上，左右手上的两个银色手镯闪闪发光。接着，用她那干瘦的手掌向空中用力地一挥：
“你看嘛，我又要给他翻身，他上厕所都要人扶，到时候又要给他煮饭，他又饿得快，迟一下煮饭，他都要闹啊。”
继母咬牙切齿地说道。屋子里还是一片寂静。继母接着大声地说道：
“现在请一个保姆一个月要两千多元，请一个人来工资你们几兄妹平摊。”
父亲在一旁一言不发，他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似的在等待着家长的发落。养了六七个儿女没想到如今没有一个在身边，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该如此！他不能回答自己。只能傻傻的搓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沧桑的手。眼神游离地落在在儿子的身上。是啊，就算有盖世神工对于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来说又能怎样呢？
大哥坐在一旁心事重重，忧心忡忡。一件灰白色的体恤扎在银灰色的裤兜里，既赋有涵养又不失大体，他一只手习惯性地搭在膝盖上百无聊赖，一只手则拿着电视遥控器不停地切换频道。好像我们的对话与他毫无关系。又好像他竖起耳朵在倾听我们说的一切……看电视只是为了缓解他内心的焦灼与不安。他懂继母的心，但他更理解自己的父亲。他现在进退维谷，只能一杆接一杆地抽闷烟。
我却有点坐不住了，父亲老了是事实，但他衣食起居完全能够自理，不像继母所说的那样什么都离不开她似的，她现在的心里已经图穷匕见，虚与委蛇。是在为她自己以后的生活作安排吧！我心有戚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你还是我的继母呢！
“你要感动我，我才能感动你啊！”
我看了看继母，动情地对她说道。她虽然与我父亲结婚二十多年了，但都乏善可陈，接着，继母开始数落父亲脾气如何暴躁，她又如何委屈。甚至他与父亲较劲都搬了出来。继母瞟了一眼父亲，嚷嚷道：
“那天他说你不给我煮饭就算了，我自己在饭店里叫外卖就是了，你不给我煮，我自己煮就是了。”
中午，固执的父亲果然自己微微颤颤地向厨房走去，开火准备自己煮饭。父亲这样的举动我不觉为奇，他就是这个性格的人。但继母居然和自己的丈夫，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一分高低，确实令人遗憾和意外。可是，在生命的长河里，谁又能保证自己的幸福和意外哪一个先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