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迁坟
由于两个双胞胎儿子接连遭遇不顺，尤其是大双还产生了很强的悲观厌世情绪，从不写信的他还特地给在省城里面独闯天下的小双去了一封书信，信的大致内容：他已生无可恋，看破红尘，拿他自己的来话说，那就是：过得好也是一生，过得不好也是一生。大有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了……最后，大双还特别强调让小双回家时，给他买一根竹笛带回家去，仿佛他此时唯有那悠扬动听的笛声，才能让他找回一点点做人的自信和他存在理由，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与他无缘似的。这对于当时一个刚满二十一二岁的农村青年来说，那是何等的无奈与不堪呀！而，对于一个望子成龙的老父亲来说，儿子竟然产生了这样的心态，他的内心又该是多么的刺痛！悲凉！阅过同胞兄弟的来信，小双黯然神伤，思绪万千……
这一切，父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从不信鬼神的老人不得不又开始迷信了起来。他首先想到的是妈妈的坟墓是不是哪里又出了什么问题了。怎么偏偏自己家的儿子一直遭遇这么多人生风雨和坎坷呢？那可是自己当年花费了一笔不小的费用，由自己亲自选址、圈地、新修建的呀！那原因究竟出在哪里呢？他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答案来。哎！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于是，他从四合院里走出到朝门口，望着远方久久发愣。如果真是那样，一定要再次移坟一次，他想，为了子孙后代，九泉之下的妻子也一定会理解他的吧!因为，妻子在世时，最让她放不下心的也只有她那尚未成年的孩子呀!不行，我看还是要找个风水先生来重新勘测一下妻子的墓地，心里才踏实哦!其实，母亲的坟墓再多年以前就已经迁移过一次了。
原来，由于妈妈走的太突然，坟地当时也是急着找风水先生趁看的。对于这处地方，父亲和家人并不十分满意，算是母亲的一个临时埋葬地吧！况且，不厚葬母亲父亲在思想上始终感到愧疚，难以释怀，他觉得对不住自己的槽糠之妻。所以，他从心底里下定决心，一定要给母亲新修建一座坟山，然后再给她风光下葬，好让自己那满目疮痍的心灵找到一丝慰藉。
修建坟山的历史在我国农村由来已久，大家都非常重视这件事情，据说一处好的坟山不仅能够给子孙后代带来福止、顺遂、人丁兴旺、甚至还能牵扯到他们的出人头地、达官显贵。所以，父亲也决定给母亲甄选一处风水宝地，好让她保佑我们一大家人幸福，平安，吉祥。
就这样，父亲最后决定在屋后山脚下“老水井”旁离我家四合院最近的地方，给母亲挑选了一处幽静的墓地，打算给妈妈在此处重新修建一座新墓穴，然后，将妈妈安葬在此，同时，在母亲墓穴旁也给他自己预留着一个空墓穴，等到他将来老后，好与自己的爱妻埋葬在一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你看啊！这个坟头刚好对着前面那座对河山的主峰脉，这个志向好得很啊！”
父亲一只手指着对面那座高高的山梁，一只手夹着一根纸烟，笑容可掬地给他面前的儿女们介绍道。随后，他用力地吸了一口纸烟，瞬间吐出一团青灰色的烟雾来，接着，又慵懒地打了一个哈欠，他一下子看上去精神了许多，然后，再用他那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摩挲了几下他头顶上那光光的额头。顷刻，我捕捉到他眼神里荡漾着一股胜利者才有的光芒。其实，家里无论什么事情都是由父亲在作主，根本轮不着我们儿女们发言的，但是，与人一同分享喜悦可能天生就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吧!所以，我们的父亲在这点上也不例外。
“哟呵！”随着一声声响亮的号子声划过天际，一大块大块的石头，横七竖八的堆满了我家屋后的半块空地上，三五个身材敦厚、健硕的石匠师傅们黝黑的脸上早已挂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他们朴素的中山装上则沾满了一层灰白色的石灰粉末。连乌黑浓密的头发上也不例外。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他们也不忘一边劳作一边插科打诨。随后，只听见铁錾子“叮叮当当”敲击石头的闷响声。很快，一块块硕大的条石上整齐划一的纹路就渐渐显露了出来，接着，他们去掉条石上的残石，一番打扫，眼前顿时一亮，一堆堆参差不齐的巨石经过工匠师傅们的巧夺天工，瞬间就雕凿成了一方方四棱上线的石料。
最有意思活儿是弹墨斗，浸满墨汁的线绳儿拉出墨斗时，搅把儿啪啦啦响着转着，师傅提起绷紧的墨绳儿又松开手指，嘭的一声弹下去，灰白色的石头上就留下一条笔直的黑线。
然而，在农村修建一座坟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仅需要花费一笔不菲的费用外，而且还需要花费一段很长的时间周期。眼下，这批石匠已经在家里陆续工作有好几个月了。
“我们要把主人家这块菜地里的萝卜吃完才得完工呢!”
一个胖墩墩的石匠师傅，望着我家朝门外绿油油的萝卜已经所剩无几了，不由得戏谑道。由于刚刚酒足饭饱后，他那一张肉乎乎的圆脸涨得红通通的。当然，他嘴上虽这么说，其实他内心很希望主家的活能够让他干得久些，那样，他的腰包才会越来越鼓的，再说，哪个手艺人不想多捞点钱呢？
自从家里来了石匠，我家吃饭的人口又陡然增加了不少。各种幽默风趣的段子不时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四合院里也常常充满了无数的欢声笑语。
经过几个月的不懈努力，一座崭新的双穴坟墓终于建成了。高大的坟头巍然屹立在山脚下的一块空地边上。在青山绿水之间、蓝天白云之下，更加显得巍峨、挺拔。望着这座崭新的坟山，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心里终于落下了一大块石头来。
一天中午，微风轻拂，父亲用锄头正站在刚新修建成的坟山旁平整地面，当看到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放学一回家就一前一后地来到了他的身旁，并亲切地喊了他一声:
“爹”
他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双手托住锄把，望着一脸稚气的我们，幽幽地说道:
“以后你们放学回来，看你妈就近了。”
话音刚落，他便瞬间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我和大双听了父亲的话，只是本能的低着头，天真的眨眨明亮的眼睛。因为我们知道:母亲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已变得渐渐模糊……
移坟的日子终于来到了，听风水先生说，要赶在鸡叫第一遍之前就要破土动工。时间要精确到以分秒来计算，不能出现任何差错。父亲头天晚上就把他手腕上的大力士手表时间调整到了北京标准时间。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还是一片黑漆漆的，呵气成雾。村子里帮忙移坟的青壮年很早就一齐聚拢在我家的四合院内，围坐在一团熊熊的火堆旁，等待着那一神圣时刻的到来。两个小时，一个小时，半个小时，眼见时间快到了，他们迅速行动了起来。拿着铁锹，锄头，绳索，木杠，火把、手电筒、贡品、香腊钱纸……珍着茫茫的夜色出发了。
“慢点哈，拿一个人看时间，其余的人跟我来。”
一个青壮年吩咐道。
“时间一到，我们就开始动土，先把时间占到后面的事再慢慢来。”
随后，一个瘦个子认真地说道。看来，农村对坟山的风水也是很讲究的。我想，这也算得上是千百年来，我国劳动人民智慧结晶中的一部份吧！
就这样，一路人踩着细碎的脚步，很快就到达了母亲的墓地，父亲一脸凝重，花白的头发虽显得有些凌乱，但他容光焕发，仍然瑕不掩瑜，只见他慢慢地蹲下身来，首先在母亲坟墓的前方默默地摆上了贡品:刀头肉、果品、接着上香、焚烧纸钱……他此时心潮澎湃:夫人啊！今天就要给你搬新家了，家里现在的一切都好呀，我一定会把我们的儿女养育成人的。你就放心吧！安息吧！此时，正当他回味着与妻子走过的无数过往而泪眼朦胧时，一只萤火虫突然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上下翻飞，忽明忽暗，我想，那一定是母亲的化身吧，再感激他，再对着他微笑着呢！
说来也怪，当一路人经过村子时，居然没有一声鸡鸣狗叫声，连队伍中手上提着的一只大红鸡公一路上也都是静悄悄的，这点不得不让人佩服风水先生“高超”的法术。过了一会儿，随着风水先生铿锵有力的一声令下:
“时间到了，开始动土!”
只见闪着寒光的锄头“叮当”作响，风水先生绕着坟墓的一周，嘴里不停地朗诵着经文，在静悄悄的黑夜里更加显出几分神秘与梦幻，由于下葬时间还不算很长，棺木整体上还算保存得比较完好。当棺材一出土时，那只红鸡公瞬间就被风水先生用锋利的刀具割开喉咙，然后，由一个人左手提着鸡腿，右手托着鸡头，只见殷红的鸡血便一滴滴洒落在刚挖开松软的黄土地上。尔后，提着红鸡公的那个人一路跟在抬棺人的后面，鸡血也一路滴落在地面上，长长的血迹绵延不断，一直到达新修建的坟山地为止。听说这样是为了引魂驱邪，所以，这也称作“引魂鸡”
接下来，在父亲的要求下，母亲的棺柩用松香、桐油……进行了一次彻底的防腐措施处理。顿时，一股刺鼻的味道在空气中瞬间弥散开来。
而此时，新坟地放棺材处首先要用芝麻杆焚烧，想必也是为了辟邪、防潮吧。只见顿时火光冲天，把每个人的脸映衬得血红。火苗不时发出“哔哔啪啪”的响声。与幽静的山谷中散发出的一阵阵寒气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此情此景，又让父亲想起了父母来。母亲的一颦一笑都让他记忆犹新，想到妻子为了这个家操劳了一生，跟到自己一天福都没有来得及享受就驾鹤西归了，他的眼睛又泛起点点泪光来.。那冲天的火光中，他忽然看见妈妈的影子若隐若现，当他们四目相对时，他发现妈妈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只是略显疲惫，她带着一脸歉意，好像在对父亲说:亲爱的你受苦了，你怎么比以前瘦了啊！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呀！现在孩子们没有妈妈了他们离不开爹呀！尔后，便对他颔首微笑，那眼神里分明对他有几分赞许和感激。父亲突然一个激灵，他一下子感觉到身体里仿佛有了一股澎湃的力量在他体内蔓延、升腾。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大家的表情都显得很严肃，也算是对死者的一种敬畏吧！随后，随着下葬的时间一到，众人再七手八脚的把棺材小心翼翼地移入到墓室内，经过大家一阵前前后后的忙碌，最后，母亲的棺柩终于安放在了新建造的墓穴里。父亲也算了却他的一桩心事。
坟山前的钱纸燃烧得红旺旺的，微风卷起纸钱燃烬的黑色灰烬在空中飞舞，接着，又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紫色的檀香散发出淡淡的烟雾，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浓浓的香蜡钱纸的味道。只见大凤双膝跪在地上，头上绾着一个高高的发髻，她有着刚毅的目光，坚韧的个性，十分明显的眼袋一看就有几分父亲的影子，橙色的火焰在她脸上闪烁，她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喃喃道:
“妈!希望你保佑我们这一大家人平平安安……”
接着，她又双手抱拳叩头作揖，她知道，九泉之下的母亲一定能够感觉到女儿此时深情地呼唤。大家望着大凤一脸凝重，我们用这种古老而又淳朴的方式来祭奠我们的母亲。
在我们兄弟姐妹当中，大凤、二哥虽然也读了不少书，但他们明显受祖先传统文化影响比较深，比起其它兄妹们来敬仰得多。
那天中午，春风送暖，大凤不知道在哪位大师的指点下，在她家院坝里，用青砖头铺成一个圆圈，然后诚恳地对弟弟们说道:
“你们过来帮个忙……”
我们觉得十分尴尬，滑稽，好笑又不好拂了姐姐的心，只好硬着头皮十分机械地听着大凤的指点:
“你们跟着我走在后面，不要说话哈……”
只见大凤手里提着一只大红鸡公踩在砖头上转圈，一会儿将鸡公举过头顶，一会儿放下来提在手里，嘴里念念有词，我和大双，二哥跟在她身后，欲言又止，脸上却火烧火燎的。
闲暇时，父亲常把他大把大把的时间都花在了母亲的这块墓地里，墓前被他平整了一块空地留作花园，空地上再用砖头拼砌成了四个硕大的字“志士仁人”镶嵌在泥土之中。这算是他心中对母亲一生最好的评价吧！然后，花园里栽种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和长青树。他把一个男人对妻子深深的感恩和思念都倾注到了这里的一草一木上。因为这里埋葬着他深爱着的妻子，当他看到坟墓前的花开了，树绿了，他始终觉得那就是他妻子的身影似的，令他感到一阵无比轻松和惬意。
现在，父亲为了儿子们的所谓“不顺”又开始怀疑是不是母亲的坟地出了什么问题了，他再一次打算给母亲迁坟。当然，这次移坟不是为了修建墓穴，而纯粹是为了他的两个双胞胎儿子能有一个很好的将来。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觉得心安啊！随着时光的流逝，妻子在他记忆里已经渐渐远去，如果儿子们没有一个像样的未来，他始终寝食难安，以愧对九泉之下的妻子。所以，他现在想方设法孤注一掷。
已经成年的我们当然不信这些，但父命难为，毕竟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为了子孙后代，再加之，父亲固执的性格，他一旦决定了的事情，是没有人可以轻易地改变他的。所以，一家人对父亲提出的给母亲再次迁坟的计划没有任何异议。要知道，父亲现在也远没有当年第一次给妈妈移坟时的强健体魄啊！如今的父亲可是一位将近八十岁的古稀老人了呀！风烛残年之时，他还有多长时间能够活在人间呢！可他并没有考虑他自己，他心里装的仍然是他的儿子。我想，一位父亲为儿女们穷尽了一切，最后，为了儿子们的前途不得不靠相信迷信，那也是一种无奈之举吧。
又到了移坟的日子，考虑到如果弃掉整个墓穴确实有点可惜，这次，在大家的一再坚持下，父亲不得不作出了让步，最后，风水先生决定只是移动了一下坟山里的棺椁。这也算是给父亲一种心灵上的安慰吧！尽管这样，兄弟姐妹们能到的还是都到齐了。经常车来车去的大哥此时正值年富力强，家里经历着这么大的事情当然也少不了他的参加，一辆崭新的北京吉普车“吱溜”一声地停在了四合院的旁边，他俨然活脱脱一位从大山里走出去的成功人士模样，给整个家族增添了不少荣光。也让他的自信心爆棚。
后来，父亲还给自己甄选了另一处风水宝地，只见他微笑着蹲在开满野花的半山腰上，光光的额头上白发也越发显得稀少，此时，虽然他目光浑浊，身材已开始走样，但更能折射出一股逼人的慈爱和温和来。他微微抬起头举目远眺，一根手指指着对面起伏的群山，不无得意的说儿女们:
“我今后走了就在这个地方来，这是个好地方，在这里来一定可以保佑儿子儿孙富贵安康的，这个地方我都看了好多回了。”
说完，他心里显得异常激动和兴奋，好像儿女们的幸福真被他掌握在手中似的。当然，后来由于种种原因，父亲这个愿望虽然未能最终实现，但他对儿女们那满满的父爱又升华到了一个不可企及的高度，不得不让人对他高山仰止，肃然起敬。
他时常回忆道:
“我这一生最大的失误，以前该听从同事的话，到重庆去工作的，当时主要是考虑到家里的老人妻儿需要照顾，离家近点才方便照顾她们，瞻前顾后，就没有考虑到等去重庆发展好了，把家里人接过去一样可以照顾她们的呀！”
每当他说起这番话时，老人心里总是涌起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他为自己没能为家人创造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而懊悔，自责。
原来，父亲的同事发现他才华横溢，就想叫他与其一道去重庆发展的，当时，由于父亲顾及到家庭而错过了一次升迁的好时机，但，从这里我们也不难看出，作为一个男人，在他身上散发出来人性的光芒，那就是勇于担当！勇于奉献！他又何尝不是一位满怀柔情的铁血汉子呢？
当两次迁坟终于落下帷幕，四合院里除了孩子们个个长大成人外，并没有迎来“春天”，而走过无数春夏秋冬唯一没有改变的是父亲对女儿们发自内心的那满满的爱和对妻子的忠，以及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正能量。同样的坟墓两次移动，意义虽不同，却彰显了父亲无私奉献、迎难而上的舐犊情深。为了儿子的人生，能有个美好的前途，这位卑微的父亲可谓挖空心思啊。他已经不顾一切了，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因为，在他心中，儿子们的前途对他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呀。
大双给我的来信历历在目：文章虽很短，却字字由一个年轻的心戳中了另一个年轻的内心，而这两个年轻人恰恰又是亲亲的俩兄弟，彼此之间那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和煎熬呀！那是一个年轻人在人生隘口的无奈、迷茫、惶惑、不知所措，生无可恋。那是一个年轻人为了给自己亲亲的弟兄寻找人生的方向，而想方设法地不得不迸发出蓬勃的力量来。大双在信的最后只给我提出了一个小小的要求：让我回家时，给他买一根笛子带回去，他想有空吹吹笛子，用音乐来麻醉他自己，逃避现实。收好信后，我的心情却无比沉重和复杂，我该怎么办呢？
望着父亲两鬓稀疏的白发，佝偻的身影，我只想说“时间都去哪儿了”呀！时光时光你慢些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