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转学
早上，我刚起床来到朝门口，就看见父亲怀里抱着一捆翠绿欲滴的玉米杆，向我走来。饱满的玉米粒清晰可见，上面挂满了晶莹的露珠。晨光打在他那矫健的身躯上，显得更加挺拔、气宇昂轩。露珠已将他那件白色的衬衣，打得湿漉漉的。父亲来到朝门口，“啪”地一声将玉米杆放在地上。
“小双，把这几包玉米剥了煮早饭，多煮点吃剩了来喂猪。”
“哦！”
我应声回答道。父亲这个人在家是闲不住的，他常说:
“一日之际在于晨，一年之际在于春，一生之际在于勤。”这点他是做到了的。
临近初中毕业，我们的压力大，父亲的压力也大。他又说：
“考上了要用钱，考不上也要用钱。”
是的，这句话说得没有错，但两者的意义是不一样的，有知识的父亲索性开始迷信起来。他道定途说，取一个好听的名字，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前途。在新学期开学报名时，他迫不及待地要求我们俩兄弟，把自己的名字改了。我疑惑的望着父亲，猛然间，发现父亲变了:他的学问、他的阅历、他的果敢、在儿女们的前途面前，原来是那么地不堪一击。一个人的名字与升学、前途有关系吗？绝对没有！已经读初三的我在心里忍不住地嘲笑父亲。父亲的话我置若罔闻，报名时仍坚持使用以前的名字。
回家后，父亲看了看我的报名单，他怒发冲冠，一股热血直往他的脑门上涌：老子的话居然当耳边风，我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你们两个，有个好的前途，叫你改个名字，这么小的事情你都办不了，还能指望你将来能干什么？
父亲青筋暴涨怒吼道：
“叫你把名字改过来，为什么你不听话。”
他瞪着一双愤怒的大眼，恨铁不成钢啊！夸张的用手指狠狠的指点着，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儿子。接着，劈头盖脸给我就是一顿暴打，拳头如雨点般落在我的身上。我顿时只觉得脑袋“轰”地一声一片空白，两眼直冒金星。谁能想得出已经年过七旬的父亲了，脾气还能这么暴躁呢！为了儿子的前途命运，毫无疑问，他已经孤注一掷了。
“马上去把名字给我改过来！”
父亲不容反驳地说道。我纹丝不动，默不作声，心理却十分委屈，因为现在再多的理由，在父亲看来都是借口。我非常明白，要想得到父亲的原谅，唯一的办法就是到学校去，把名字又改过来。父亲心里仍然愤愤不平：老子都这么大的岁数了，一天忙到晚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两个，现在你就开始不听话了，将来就更难说了。这么小的事情你都办不了，还能够干啥？一定不能照他的性格发展下去，养子不教父之过。今天一定要给小双一次狠狠的教训才行。
“好，那我现在去把它改过嘛。”
望着父亲高高的额头上，两鬓白发如霜，我无奈地说道。心里替父亲感到一丝悲凉。
“去改过来！那你马上就给我去。”
父亲愤愤地说道。听说我马上要回学校去，把名字改过来，父亲的火气一下子就消退了下来了。脸色瞬间平静了许多。
其实，对于升学我并没有抱多大的希望。首先，父亲已经是一位年过七旬的老人了，这是一个客观事实。俗话说：“人上七十古来稀，今日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穿不穿。”其次，现在升学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就算成绩好考上了，要送一对双胞胎上学，对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尽管父亲有点退休金，那也是杯水车薪，这希望如同紧绷的弦，随时都可能绷断，我怎不迷茫和惶惑呢？当然，作为父亲他的护犊之心又令人肃然起敬，他希望的是每一个儿女都能飞黄腾达、光耀祖宗。他常说:“家无读书人，官从何处来啊！”但所有的愿望又都离不开现实。
“主任，我要把我的名字改过来。”
我怯怯地向老师说道。
“你改名字干什么啊，现在学籍管理得很严的，以后升学麻烦得很。”
主任疑惑地望着我，他推了一下眼镜大声地说道。现在初三都快毕业了还改名字，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一个奇葩。
“是家里人帮我报的名，他们把我的名字写错了。”
我心虚地辩解道。
“哦，那你重新来填一张嘛。”
他显得极不耐烦，不高兴地说道。但他最终相信了我说的话，我赶紧拿了一张报名单把名字改了过来，我知道这是做的无用功，但心里还是一阵窃喜。我为自己的小聪明暗自得意，这下父亲应该满意了吧！你的儿子顺了你的心啊！
完成了这项艰巨的任务，回家的脚步已变得轻快多了，我仿佛看到父亲拿着报名单，望着那拗口而又陌生的名字时，满脸的喜悦。是的，只要父亲这一关过了，班主任那里就无所谓了。
回到家里，父亲看到我报名单上的新名字，脸上果然泛起一丝胜利者的欣慰。他根本不知道学校里的规章制度，名字是不能够随便乱改的。后来，班主任老师发现我的名字被改了，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
“我说，你们都快毕业了，还改名字，那个学籍卡以后怎么填……”
我心戚戚，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春暖花开又一年，初中的最后一学期来到了，同学们都有点依依不舍。这一毕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可以相逢哦！有的可能继续读书，有的可能复读，有的可能辍学打工。大家心里都充满迷茫、惆怅、困惑、留恋、不舍、很多同学都提议，大家还是该集体组织出去旅游一次，感受一下团体的温暖，释放一下紧张的学习压力。找回生命中原本的纯真时光。大家和老师最终达成一致：由同学们自愿捐钱决定去留。由老师带队前去xx大庙山，xx窦团山，xx科技城去游览观光一天。班上很多同学都知道，我父亲每个月都有一定的退休金，在他们眼里，我们两兄弟在班级里，还算得上是不错的家庭呢！所以，大家都觉得我们两兄弟是一定会参加的。我也信心满满，悠然神往……
在农村长大的我们，还不知道大城市是个什么样子，无数次地憧憬过，向往过，公园、公交车、商场、写字楼……，我迫不及待想亲身体验一把，心如鹿撞！
对！回家去找父亲拿钱啊！他一定会满足儿子这个美好而单纯的愿望吧！不是吗？家里投资了那么多经济作物，很多连本钱都没能收回呢！这次和同学们一块儿出去旅游，何况，今生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呀？父亲应该慷慨一次吧！想到这里，我的步伐快了起来，嘴角牵出一丝甜蜜的微笑。拂面的晚风紧一阵松一阵，天边的夕阳霞光万丈，给周围的云朵镶上了一道金边。散发出橘红色的光芒。
望着正在田边放牛的父亲，我高兴地说道:
“爹！给我拿点钱，我和大双要和同学们一块儿出去旅游一天！”
父亲僵硬地笑了笑：
“看你有裤子穿的没得，都快毕业了，还想去旅游。不好好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洋洋得意的嘛。”
说完一脸严肃地望着我，听了父亲刚才说的话，我像是吞了一只死苍蝇，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想去等他去嘛。”
一个邻居听了插话道。
“算了，要等他把精力用在学习上。”
父亲声色俱厉地嚷道。我心里一阵失落：同学们都知道我回家来拿钱了，现在又突然回去说不去参加春游，且不让同学们嘲笑我嘛！我们俩兄弟总该有个代表去参加吧！可父亲的态度非常明确，怎么办？看来只有把过春节时，哥哥给我发的压岁钱拿出来，让大双一个人去参加，好歹在同学们面前也有个面子。好，就这么办。
我怅然若失地回到了学校，我给同学们说我不想去了，让大双一个人去就可以了。同学们都以为是我自己，放弃了这个难得的机会，根本不知道个中的缘由。尤其是当他们旅游归来，绘声绘色地描述路途的见闻时，我只有眼巴巴地望着，心里有羡慕、嫉妒、向往、失望、无奈……
快要初中毕业了，同学们忙着照毕业照，送礼物，我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望着熟悉的校园，以及自己长得高高的个子，再加上一张青春而又英俊小麦色的脸，时光的指针又迅速回拨……
我们上小学时是在村小就读的，全校只有四个班级，两个老师两个教室。而且，两个都是男老师，一个是公办一个是民办。一个老师教两个班级，一个教室是一三年级，一个教室是二四年级。全部课程都由一个老师任教，有时侯，他们还要用一个左嗓子一本正经地教我们唱着儿歌呢!让人哭笑不得。教我的老师有四十来岁左右，光秃秃的头顶，两边留着花白的头发。圆润的脸上总是红光满面，讲起课来声音像洪钟，课堂上却严肃而活泼。
学校里唯一的体育设施就是一张兵乓球台，一个篮球。连篮球架子都没有。但同学们靠自己的智慧，仍然让体育课丰富多彩，别开生面，健身娱乐两不误。滚铁环，放风筝，踢毽子，跳绳，跳板，做游戏……
上劳动课时，还要在校园地里种庄稼，听说红麻能卖个好价钱，大多数校园地里，种上的都是红麻，一到收割时，成梱成梱的红麻被放在水里浸泡数天后，再捞起来把皮撕下来，晾干后，等拿到市场上出售去。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红麻发出一阵阵馊臭味，只见两个同学，一人站在一端用手握住麻杆，再用力地一拉表皮，雪白的麻杆就裸露出来了。
虽然，在这个村学里呆的时间很短，但在人生中却是很重要的一部份，一段段往事给我编织着幸福、甜蜜、带着童趣的记忆_____
那是我上二年级的一天，大凤在她家橘子树上给我摘了两个橘子，我舍不得吃，就揣到了学校去。后来，我自己吃了一个仍然留着一个，我的同桌是个男生，看我手里拿着个红彤彤的橘子，那个羡慕啊、嫉妒啊、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它。他很知趣，知道我是不会给他吃的，但那饱满的橘子有股无穷的力量吸引着他，刺激着他的味蕾、神经，使他心神不定，口水长流。他摸了摸他口袋里那几毛皱巴巴零钱，想了想对我说:
“小双！我拿钱给你买了。”
听说他要拿钱买我手中的橘子，我心一动，说着，只见他已经把身上仅有的，那几张零钞全掏了出来，摆在我面前。邻桌一个男生看了，也不停地鼓励我道:
“小双，卖给他嘛，卖了又回你姐姐家去摘就是了。”
望着花花绿绿的钞票一大把，我显得局促不安，一个橘子还可以卖这么多钱？我感到很划算。
“好吧，我卖给你吧！”
说着，我把手中的橘子递给了他，满意的收起了一大把零钞票。脸上扬起了稚嫩的微笑。
几天后的一天，当我正在教室埋里头看书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进入我的耳畔:
“小双，我把橘子还给你！你把钱退给我。”
我抬头一看，原来是我的同桌，拿了个红彤彤的橘子放在我面前，眼里流露出不满的神情，我猜到他一定是后悔他曾经的愚蠢吧！卖出的东西还能反悔嘛？况且钱早就叫我花掉了，即使没有花掉，我也舍不得退还给你啊！
“没得钱了，叫我早花掉了。”
我不耐烦地说道。
“那不行哦，反正我把橘子还你了，你必须要把钱退还给我。”
同桌大声地说道。全班同学都投来了诧异的目光。我不为所动，但脸上还是觉得火辣辣的，我没有正眼看那个既饱满又圆润的橘子一眼，一会儿，只听见了“咚”的一声！红彤彤的橘子就掉在了地上，接着，它慢慢的向前滚着，越滚越远……
见我冥顽不化，同桌最终无奈地从地上捡了起，那个已沾满了灰尘的橘子。在他拍拍灰尘后，很不情愿的装进了他自己的衣兜里。我心里一阵轻松，好想哈哈大笑，原来生活竟然这样精彩！
可惜我们在这个村小里，只读到四年级就被迫转到外地上学去了。
那个学校也是个村办学校，但它设有完小和初中部。因为，当时三凤在那里复读初三，父亲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把我和大双送到那里去了。望着它那陈旧的校舍，我的心凉了半截，陌生的环境让我们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生活上也极不习惯。小小年纪就领略到了，独处异乡的孤独和无奈，整个五年级的两个班级，只有我们俩兄弟是住校生。我们用小小的身躯，搭起一座通往未来的桥，这座桥脆弱得随时可以坍塌。
学校的生活环境更是差得离谱：没有自来水，学生的生活用水_____要自己到农家的水井里去取。没有水桶的，还要下到水井里去取水，稍有不慎就有掉下去的危险。睡觉则是，在潮湿的水泥地板上打地铺，由于五年级只有我们俩弟兄住校，所以，我们就只能和初中部的同学们挤在一块儿，一个床铺紧挨着一个床铺，一到下课整个寝室就像鸟儿争窝一样让人烦躁不安。每个星期天晚上和星期一的早上学校都不蒸饭，我们有时吃家里带来的干粮，有时在老师那里煮上一顿凑合一下，但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要连饿两顿。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能够让人安心学习呢？
时光荏苒，很快进入了冬季，很多时候，浓雾锁住校园，一整天都不肯散去，取水则更多了一些危险，对于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说可想而知。
一天，我取水时由于鞋底打滑，手一松，一个倒栽葱就跌落在水井里了。井水一下子漫过我的头顶，我的脑袋瞬间一片空白：这下完了，这次死定了，我的老天啊！我还这么年轻，还有很多事没有做呀！我还想活下去啊！也许我命不该绝，由于我穿的是大棉袄，因为浮力的作用，我的头很快就露出了水面，一股求生的本能，让我牢牢抓住井壁上的石头。
“救命啊，救命啊……”
我大声地呼叫起来，很快，一个路过的好心人听到呼救声把我拉了上来，我又惊又怕，惊魂甫定。浑身湿透得像个落汤鸡似的，我细小的双腿不停地颤抖着，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也分不清脸上到底是泪水还是井水。
第二天一早，我就匆匆地跑回家去了。见到父亲的那一刻，我委屈的泪水便扑簌簌地流了下来。父亲看我狼狈的样子，心里涌起一丝内疚:早知道，那个学校那么差的办学条件，该不让两个幺儿去那里上学啊！然后，他不无痛惜地望着我说道：
“不要哭了，明年把学校给你转了，到街上去读。”
想到落水时的那一刻，我越哭越起劲，带着哭腔说道：
“我不去读书了。”
说完又是一阵“呜呜呜……”值到此时，父亲才清楚那个学校的办学条件，是多么的差劲啊！我的眼泪已经说明了一切，更刺痛了一个父亲的心！
就这样，第二学期我和大双就通过熟人，转到了乡小学念书，离家也更近了，乡小的条件比村小好了许多。我和大双的脸上又荡漾着青春、稚嫩的微笑。时间过得好快呀！一晃都该初中毕业啰！
初中毕业，我和大双最终名落孙山，父亲虽有些失望，但并没有责备我们，他本想叫我们学个技术算了。
后来，在镇中学一位亲戚的撺掇下，他思前想后，又突然决定把我们转入镇中学去复读。我心怀忐忑、迷茫、忧虑、我知道，父亲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给大双小双一个美好的未来，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就这样，我和大双又来到了镇中学降级复读。一切都是陌生的，我们能适应嘛？两年后我们能如愿以偿考上理想的学校吗？能跳出大山吗？我在心里反复不停地问自己，却没有人可以回答我。好奇、兴奋、向往、茫然一齐涌向了我。
“他这个人的性格就像是一个解放军的性格一样，说个啥子事情马上他就要去做呀！”
继母看了看父亲，嘴巴向上微微一撅，忍不住地在一旁感叹道。我们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只好默不作声。任由父亲对我们作出的任何安排。
这天是报名的第一天，清晨，鸡刚叫第一遍，父亲就匆匆地把我们催醒了。他有个习惯，凡是哪天有事，他记得清清楚楚，交待给他的事情他一个也忘不掉。多年以后，他也一直保持着这种良好的习惯。哥姐要出远门，怕自己睡过了头，都要叫父亲早上按时叫醒他们，后来，我也是这样，有父亲到时叫我，相当于设置了一个定时闹钟，尽管放心大胆地睡。如果说六点钟的早班车，五点过，父亲就会准时把你唤醒。每次回家他都事无巨细:
“把钥匙带上啊，东西收拾好不要忘记了。”
他总会这样反复地叮嘱道。
斑驳的阳光洒满了院子，薄雾像轻纱一样曼舞。父亲默默地帮我们收拾着行李，有条不紊，他心中泛起一阵涟漪：小双和大双这一下又要到外地去求学了，不知道两年后是个什么情况啊？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哦，让他们不读算了吧，回家来到是可以减轻自己身上的负担，可是当爹的于心不忍啊！本来他们两个生下来体质就差，如果他们回到农村，身体能吃得消嘛？再说，他的两个哥哥都在城里生活，他妈妈走得早，我这个当爹的可不能为了眼前，而耽误了他们的前程啊！又说这个是重点中学，听那个亲戚说今年考得很好呢！看来，这个决定是正确的，只要他们两个把书读出来了，他们的问题也就解决了。我也才彻底的放心了哦！但自己的身体明显不如以前了，岁月不饶人啊！想到他妈妈走的时候，他们才七岁，而现在都是半大小伙子了，谁叫我是他们的爹呢？无论如何，只要我在一天就要为他们的前途奋斗一天啊！吃再大的苦也要撑着，再累也要忍着。想到这里，他浑身又充满了神奇的力量，仿佛一下子又年轻了十来岁。
由于这次到外地读书离家有点远，行李自然很多，大凤一大早就赶到娘家来，帮助两个弟弟收拾行李，为了两个弟弟的前程，她这个做姐姐的责无旁贷。
“这么大一早上了，还不赶快点收拾，一会儿车都赶不上了，”
眼看太阳越升越高，大凤一脸焦急道。她一边忙着帮助我们收拾行李，一边催促着我们。这么多年，今天，父亲还是头一次亲自护送两个儿子去学校呢！在父亲的护送下，我的心感到非常幸福、踏实、温暖。心中怯生生的感觉早已灰飞烟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