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边的江濒部,帐篷破旧驿卒们衣衫单薄,苦不堪言,驿卒们这才明白战争非同儿戏,轮班歇息,其余人等打起精神陪着江大人静候天明雪散,这一夜显得格外漫长。
第二天依旧骤风不停,只因雪大了,依旧等到巳时,苦熬一夜的驿卒们远望着龙门镇从云蒸雾绕之中慢慢冒出来半截城墙,忍不住欢呼雀跃。
江濒听闻京营之中发生命案,既然事不关己,自然懒得纠缠,干脆率部拔营全数入城,再具书上奏。
这一千多驿卒在城内休整几日,京营官兵就在城外叫骂了几日。
此事兵部並没有下文书斥责,显然是默认了江濒入城之举並无太大过错。
第七日江濒接到少将军查战指令,这才能率部进入应州。
……
九边重镇,山西大同的西北延伸,山原虽高,但地势略平,有个小城,名曰应州,应州城西北方向是辖地广阔的云中郡,已经是大明与鞑靼人互相的游击区,面对云中郡防线,应州左手边数十里是依山而建大名鼎鼎的雁门关,应州右手边数十里却是同样赫赫有名多有战事发生的龙门镇。
将这雁门关,应州城,龙门镇三个军事重镇连接起来的却是蜿蜒如长蛇的长城,雄关之外,或是漫漫黄沙,或是戈壁丘陵,罕有人迹,唯有零星驼队,马帮,响着铃铛,孤寂艰难穿行其间,让行吟诗人不由得感叹: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应州小城其实很美,这是一个为战争而产生的城市,却又因为战争而繁荣了边贸,这座城市的人早已经看淡了生死,实现就是如此,他们的生活,要么忙着生,那就是生意,要么忙着死,那就是帮着城主一起去杀戮,无论城主是谁,无论岁月,都是如此。
所以,当太阳的光芒将将跃过东边的城垛口,商贾们抽上第一袋美洲烟草,拆下第一块门板,当太阳光从西边的城垛口收去最后的余晖,商贾们拿着烟锅盖在鞋底砸砸弹掉烟灰垢,吹口气,嘿嘿一声,拎起最后一块门板,一把搂住了婆姨,看门的狗子随着主人摇头晃脑回门,千百年来,就是如此……
这天正午,应州城最大的商号,德胜商号迎来一位奇怪的客人,那客人身材异常高大,髯虬连腮,透着难以掩饰的豪横之气,此人戴着一副此地少有的西洋茶色墨镜,他压低头颅一进门,先扫看一下,似乎略微满意地点点头,径直往厅堂主座的左首座一坐,大手这么一伸,掌心朝下压着一叠如同银票一样的证券纸张,那客人一仰头,清亮地一嗓子:“伙计,口渴,上茶!”
伙计一看客人非凡,走堂入室请来了掌柜,掌柜子姓孟,是大同德胜镖局总镖头孟端阳的本家兄弟,名唤作孟重九,人称九爷。九爷如同孟端阳一样,也是一脸大胡子,九爷进堂前,作揖落座,请茶,眼睛看了看这位贵客,又瞅了瞅贵客手掌下的票据,小心打探地问道:“客官,您需要小店做些什么?”
“嗯,宣府章大掌柜认得不?”那贵客倒也不客气,直接说道。
“认得,认得,”孟九爷点头说道,“多年买卖相与了。”
“认得就好,”贵客说道,“章大掌柜与我也是多年相与,这有些章记的小单子,孟九爷看能不能兑点银子,爷等着急用。”那贵客手一抬,那一叠票据一亮出来,第一张那上面的数字一下子印入孟九爷的眼帘——十万石小麦。
孟九爷稳稳心情,小心将票据拿在手上,拿出西洋放大镜,仔仔细细看,沉吟了半天,说道:“这位客官果真是章大掌柜的相与?”
“正是!”贵客说道。
“那客官可知这票是什么吗?”孟九爷皱着眉头数着那几张票据。
“笑话,俺拿来的,俺自己不知道是什么?”那贵客看着孟九爷,两片乌黑墨镜片倒映着孟九爷疑惑的眼神,贵客接着说道“值得银子不?”
“值银子,值很多银子,我看一下,大概值得五十万量银子,”孟九爷说道。
“那费什么话,拿银子!”贵客说道。
“且慢来,贵客不知道,这个票据叫做‘粮引’吗?”孟九爷说道。
“听说过,怎么了,粮引就粮引,换五十万量银子不好吗?”贵客大声说道。
“好是好,可粮引不是这么换的,得有粮食跟着吧?”孟九爷为难说道。
“这个不急,章大掌柜已经在路上。”贵客说道。
“客官您是头回做这个生意吧?”孟九爷试探说道。
“什么话?”那贵客生气说道,“打俺穿着开裆裤时候,俺就做起买卖了。”
“市值五十万银子的粮引不能直接换银子,而是要府衙去换盐引,有了盐引票,您赚得银子可不止五十万量了。”
“这,怎么讲?”那贵客一听孟九爷说,虚心问道。
“您看,您有粮食,军队有银子,可此地没有那么多粮食,如果,军队在此地购买粮食,那粮食价格岂不是飞涨,军队的银子还是银子吗?”孟九爷说道,“像我们这样的小百姓可就没法活了。您说是不?”
“对呀,那银子就不值钱了,当地百姓就苦了,可银子到了江南还是银子啊。”那贵客笑道。
“您没事,您有粮食啊,那您的粮食不就赚翻了,当差官府可不想这样,他们得制定一个适合他们的买卖规则。”孟九爷说道,“您的粮食到此地,然后不直接换银子,而是获得军队认可的粮引,您用粮引换了盐引,您再离开此地,合法贩盐也好,就地把盐引就地就个价卖出也好,您不是就大赚了。军队的银子也没有贬值,百姓也乐意,您也赚钱了。”
“真是一笔好买卖?”那贵客说道。
“就是一笔好买卖嘛,可您这粮引得有军方画押,粮食是有这么多,这我认,章记章大掌柜画押也在,但当差的画押没有啊。”孟九爷说道,原来孟九爷一直在揣测这位爷有可能是边关传闻很久的威武大将军的人,据说,威武大将军很有钱,但从不按规则出牌。
“这好办,孟掌柜您是行家,您看看,”那贵客从腰间拿出一叠腰牌,银制外壳,上书几个字,京营督办,另外一个写的“锦衣卫”,背面刻字,“漕粮督办”,“孟九爷您要哪个牌子?”
“哎呀,失敬失敬,原来是北京来的官爷啊!”孟九爷拱手说道,“北京的官爷光临鄙店,蓬荜生辉,请内厅喝酒一叙。”
“好!有酒话事最好,”那贵客点点头笑道,“孟九爷,请,请前面带路。”
那孟九爷给手下使了个眼色,领那贵客入内厅,随后,孟九爷借口催促厨房,离开。
那贵客,在内厅等了良久,一看窗户禁闭,立刻醒悟,怒喝一声:“孟九,孟九,江湖人说你有九个心窍,比七窍心还多两个,就凭你,也想留着我铁无双!”
“铁大爷与玉摧红计赚我们查爵爷,铁大爷只戴西洋墨镜,就来诓骗孟九爷,我五弟端阳早有画像传给我,想必铁大爷的巨额粮引也来得不正经,粮食来了,我孟九自然客客气气放你,如果还想计赚孟九一遍,怕是不容易了。”孟九在屋外朗声说道。
“我铁无双做的生意历来是强买强卖,好不容易听了我师父的,正常做点买卖,还真特娘地不容易啊,孟九,你就等着收粮食放银子吧,爷自去了!”铁无双说完,走到窗前,抓住窗棂只是略一发力,那铸铁所制的窗棂便受不住变形了,铁无双一纵身出窗,眨眼就不见了。
……
江濒当年被上锋从查钺的军中抽调出来遣往鸡鸣驿之时,随父从军的查战还只是一个单薄少年,如今江濒入大营求见应州主事,只见中军大帐内几案之后,一个未戴盔帽的青年将军丰神俊朗,自然是镇守应州的游击将军查战。
少将军查战正襟而坐,盯着一纸公文眉头紧锁。
兵部文书中提到的江濒这人,按履历也算是父亲在宣府中的旧部,只是事隔几年,如今再想自己却全无印象。这次兵部下文,武司库直接调拨佛朗机炮装备江濒部,可见此人背景大不简单。
只是,兵部的文书中提到,增加给江濒的一千人要从自己部下这四千多应州守军中间抽调出来,隐隐让人不快。
好在查战这人还算顾全大局,考虑到江濒就算率领再多部将,大家始终都是宣府之兵,肥水始终不曾外流。
如今既然两人都是游击将军身份,见江濒进了大帐,查战起身与他平行见礼。
江濒怕应州抽兵之事会伤了自己与少将军之间的和气,在查战面前格外谦恭有礼。
查战见事己至此,而这江濒又懂得进退,干脆从军营之中划出一片地给江濒部单独使用。
江濒这一班人还没将军帐支好,少将军查战从应州军中抽调出的一千人马押着军饷和粮草随即到位。
雪落雪化,匆匆几日。
当时军队三品以下武官不设府邸,江濒这位游击将军是从三品,江濒只能吃住在所部牛皮营帐之中。从当初代管一千名驿卒的千户长副任,到如今掌管两千人的游击将军,这中间有太大区别,江濒如今大任上肩,格外勤勉,督促着部下们苦练体能战术,自己窝在帐篷之中,草拟各式文本方案,忙得通宵达旦。
这满天鹅毛落落停停,缠绵了六七日,如今应州城外,百里银蛇千里冰封。
雪总有停住的那一天,刀锋一般的寒风却越吹越紧,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碾碎了地上的冰雪,却碾不碎车中乘坐的新晋参军马大人马昂那满肚子的晦气。
江濒从鸡鸣驿拔营之日,马昂借口身体太差先溜去了宣府,他预备在述职完毕,再请假探望妻儿老小,回到家中享受几个月。
马昂对上之心有如明月,只是镇护齐大人将他这满心明月照进了沟渠。
此番接待他的正是宣府镇护齐大人,齐大人盯着马昂的时候,齐大人脸上带笑其实早恨到牙痒:
他自从做这镇护以来,左手收银子右手帮着提拔过不少武将,跑官之人皆有七窍玲珑之心,都知道凡事需要等待时机,按例,放了银子先回去静候佳音。
偏偏面前这位马昂全无耐心,送来的银子齐大人还未来得及摸热,马昂后腿就跑上门来述职。明明是这马胖子倚着上面收了银子,干脆上门藉口讨官。
齐大人吸了口气,道,“马大人,告假之事还请缓上一缓。”
马昂一皱眉,道,“怎地?”
齐大人语重心长道,“如今前方战局未稳,兵部己经下文,各部级皆要一级战备,返乡的边关将领还需十二个时辰内归位,哪里有甚么告假的可能!”
马昂小声道,“那,在下那点小事……”
齐大人咬咬牙,道,“你性子那么急,干脆就把银子拿回去吧!”
马昂一时没回过神,懵懵道,“送出的银子哪有讨回来的道理。”
齐大人听得头皮一紧,本朝自太祖起为治贪,先颁布《大明律》、《大诰》、《大诰续编》、《大诰三编》、《大诰武臣》等法规律令,规定了对贪污者的处罚标准和方式,细至私下收受一件衣服、一双袜子、一条头巾、四本书,也算犯罪。为贪入刑者受凌迟、枭首示众、种诛、弃市、纹面、剥皮、割鼻等种种酷刑。
齐大人初入官场之时也是细读了太祖所颁的《资世通训》、《臣戒录》和《至戒录》、《醒贪简要录》等,从内心深处严格要求自己安分守己。如今也是将退之人,好容易才放下身段捞几个体己钱准备将来养老。
齐大人见马昂前倨后恭今日如此说话,隐隐有威胁告发之可能,若罪名坐实,齐大人难免身首异处。
齐大人想及于此,气势更矮三分,道,“马大人,你先去驿馆内歇息,三日之内,齐某安排好,必定让你补上一个肥缺。”
马昂听得眼中一亮道,“此话当真?”
齐大人心中骂娘,嘴上却缓缓道,“若违此誓,剥皮实草!”
太祖治贪,最残酷的手段便是剥皮实草,即是被人将整张人皮剥下来,在里面塞满草,做成稻草人,然后放置在衙门的公案旁,震慑继任官吏。
大明自立国起治贪,奈何银子太过诱人,朝杀而暮犯不绝,被剥皮实草的数万贪官之中多齐某一个不多,少齐某一个不少……这是闲话。
两人又心口不一地搭讪几句,各自分开。
马昂见齐大人誓言如此,再无半点怀疑,屁颠颠跑去休息,天冷而心暖,又无公务在身,正好饱吃饱睡歇足三日。
齐大人果然守约,三日后齐大人並未前来,宣府急送公文:马昂镇守鸡鸣驿有功,酌情升参军之职!
驿馆院中,野生着一棵梧桐,逢雪而叶落,犹如一支挚天巨手,有些突兀。
马昂如今再看那梧桐,顿觉悦色无比,他原来面白无比,临过三十岁,忽然左边上郃之上长出一个硕大黑痣,痣内生三须,外观並不讨喜,应该是民间所云的好吃痣。
人的痣并非都是天生的,有些是后天慢慢长出来的,所谓相由心生。
今日自己能从小小守备升到参军,可以算得上是平步青云,马昂对梧桐枯树,细抚自己脸上那颗硕大的福气之痣,慨叹道,“原来这世上真有‘中年得志’一说。”
只是寒鸦飞来,竟然栖在梧桐树上,聒噪一声,破坏了马昂的好兴致。
他抽出公文细写,才明白自己原来即日要奔往应州赴任。
应州周边此时暗流涌动,情势扑朔迷离。这齐大人明面上助马昂升职,顺手把他推向凶险之地,当然不会再亲自来为马昂贺喜饯行了。
如今,马昂也只好一边奔赴应州一边在心中无数次问候着齐大人家中的老母。
……
雪后初晴,江濒正在大帐之中独自分析军中地图走势。
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原来是南京兵部武库司调拨下来第一批佛朗机炮准时送入军营,驿卒们欢心鼓舞。
报告完毕,奔入两位百户长,这两人俱是江濒自鸡鸣驿带来的班底,名字叫做黄谦,黄万。
两人一同递上一张调拨单齐声道,“报江将军,佛朗机炮五十门全部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