枉死城,鬼界都城。
陌久坐在一家茶馆里,撑着下巴看着窗外大街上熙熙攘攘的鬼群,默默无语。
究竟是谁说鬼界阴气森森,恐怖得暗无天日的?看看这长街两侧挤满的商铺和小贩,这四处飘扬色彩斑斓的店招子和大红灯笼,听听这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和嬉笑声,这里哪一处不是热闹非凡!
真是造谣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只怕说出去都少有人信。
她将视线收回转而在茶馆里扫了一圈,馆里大部分座椅都坐满了鬼,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俱都兴致勃勃盯着堂上一个眼睛鼓凸的枯瘦老头说书。
陌久百无聊赖的听了听,尽是些凡间酸掉牙的老套书生与富贵小姐的爱情故事。这类烂俗的画本子她早不知看过多少,甚为无趣。那些鬼们倒听得十分入迷,听到煽情处还能泪如雨下嚎啕大哭,哭声之大之凄惨炸得她有些头疼。
她瞄了眼邻桌果盘里装满的瓜子,仗着别人看不到自己便堂而皇之的抓了一大把,靠着椅背翘起腿悠闲的磕了起来。
老头说书抑扬顿挫调子拖的老长,一个小故事让他慢悠悠讲了半天,把陌久的瞌睡虫都唤了出来。
她上下眼皮正斗的欢,陡然间惊雷般“啪”的一声,将她震得睡意全无精神抖擞,瓜子散了一地。
陌久揉了把脸,抬头间,堂上老头正在收着惊堂木,说着“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常用完结语,她无语的掏了掏耳朵,心道什么烂俗爱情竟然还分了几个回合来讲……
老头走了,听故事的鬼们也开始慢慢散了,茶馆里一下冷清了不少。
陌久望了望窗外,街上热闹依旧。她默默盘算了下时辰,不禁扫了眼门口低语道:“怎么去这么久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状况了吧?”
这里毕竟是鬼界,前路未知危险莫测,让月如风一个人去打探消息终究还是有些冒险了。
正当她如坐针毡打算出去寻找时,窗外大街上的鬼群忽然呼啦啦朝两旁散开,空出中间一条街道来。陌久好奇的望过去,只见一队身着丧衣的鬼从长街尽头缓缓行来,两个身穿铠甲的阴兵在前开路,声势不低。
茶馆里还在喝茶的鬼们这时也被吸引了过来,兴致高昂的在陌久旁边谈论起来。
甲鬼:“哟!这又是从哪里找来这么多鬼?”
乙鬼:“一看就是刚死被拉过来的。”
丙鬼:“右护法真是厉害哈!找个厨子而已也这么兴师动众的!”
乙鬼:“什么厨子?孟婆的接班人岂是一般厨子能比的!”
甲鬼:“哎你说,冥主真要换孟婆啊?”
乙鬼:“比赛都好几天了,还能有假!”
丙鬼:“这孟婆做什么错事了?听说她熬的汤味道可好喝了,我还一次都没有去尝过呢,把她换了真是可惜啊……”
乙鬼:“你可拉倒吧,还喝汤呢,再胡言乱语小心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甲鬼附和:“就是,她得罪的可是冥主,你识相点吧!”
莫名其妙遭遇二连怼的丙鬼被吓得心惊肉跳,赶紧默默退出了群聊。
陌久其实很有兴趣加入他们的讨论,但奈何她现在隐身了,若是忽然开口只怕会把这几只鬼吓得魂飞魄散,所以她难得安静的做了一回吃瓜群众。
只听那甲鬼又说道:“黄泉忘忧使者这个岗位一向是女子任职,此次比赛却只要男子,若真来个男孟婆多别扭啊!”
乙鬼:“你懂什么!冥主此举倒是深得我心,女子占据这一职位上万年,也该有才者居之嘛,谁说男子的厨艺就一定不如女子了?”
甲鬼:“说的也是!”
乙鬼:“我听说下场比赛明日在黄泉道举行,是最后一场决赛,夺得头筹者奖赏很是丰厚啊!今天这批新来的可真是走运,都不用参加初赛就能直接晋级了。”
甲鬼:“真的?”
乙鬼:“当然!我小舅子可是这次比赛裁判官的副使,我这里可都是第一手情报!”
不知道又从哪儿冒出来的丁鬼:“失敬失敬!原来大哥你这么有背景,我之前误了报名,大哥能否帮我找关系通融通融?小弟感激不尽!”
乙鬼:“这等小事,我还真不屑动手!”
丁鬼:“大哥能者多劳,事成之后小弟必定托梦给我家人,让他们给您多烧些冥钱孝敬!”
乙鬼:“这个嘛……你会熬汤吗?”
丁鬼:“嘿嘿试试嘛,我见我家娘子从前熬汤也没多难啊!”
甲鬼一听也凑了上来:“大哥,也帮下我呗,酬劳都好商量!”
听了半晌墙角的陌久无语的抽了抽嘴角。
攀关系,用钱贿赂办事,看来在哪都是一样流行。
她不禁摇了摇头,没想到今日刚来就撞上鬼族在搞选举新孟婆比赛,真是好戏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孟婆是守在黄泉道的忘忧使者,专为准备投胎转世的鬼魂熬一碗孟婆汤,使其望尽前尘获得新生。也不知她到底是如何得罪了他们的鬼王,竟闹到被革职的地步。
不过,看如今鬼族这架势,竟是只要男子去参加比赛,对选手的要求似乎也不太严格,条件如此宽松,也不知道能不能挑选出一名合格的新孟婆,熬出一碗有效的孟婆汤,她不禁为之后准备投胎的鬼魂捏了一把汗。
试想下,若是孟婆汤没有用,鬼魂带着前生记忆轮回,那凡间还不乱套了?想想都有够恐怖的!
身旁几只鬼围绕着酬劳讨价还价,再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可听了,她便移到了另一个窗口,正好那群新死的鬼从她面前走过。
刚死的鬼是有点呆的,没过头七,三魂七魄不全,低着头走路脚步蹒跚。陌久随意瞟了两眼,忽然揉了揉眼睛,是她看错了吗?她怎么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正待细看,已是一群背影交叠,完全分辨不出了。
莫非她眼花了?
陌久正欲追过去看看,刚出茶馆大门迎面便撞上一抹白影。
月如风。
她转头朝那群新鬼望去,已经走的远了。
“仙友这是要去哪里?不是说好在此会和吗?”
陌久含糊道:“没事,出来透透气。”
两人说罢又重新回到茶馆里。
月如风目光在桌上一堆瓜子壳碎屑上一扫而过,不动声色撩起下摆在她对面坐下。
陌久抬手布了个隔音法术,方才问道:“怎么样,仙友打探的如何了?”边问边倒了杯茶给他。
“多谢。”他接过茶水,言简意赅,“两个消息。”
“第一,鬼王近日不在幽冥司。”
“第二,鬼族的确出动阴兵抓了不少仙门女子,但听说如今枉死城的掌令者是鬼王的右护法晋陵。”
陌久仔细消化着他打探来的消息,反应极快:“你是说,那什么右护法才是幕后黑手?”
他轻轻颔了下首。
陌久不解:“他抓仙门女子做什么?色欲熏心还是想挑起事端造鬼王的反?”
月如风微微摇头:“没听说这右护法是个色鬼,而且他貌似对鬼王还颇为忠诚,应当也做不出造反之事。”
陌久耸耸肩,给出结论:“那就是他脑子进水了?”
他笑笑不置可否,指腹缓缓摩挲过杯沿,贴近唇边浅浅啜了一口。
“小仙猜测,他应当是想将那些女子献给鬼王。”
陌久靠着椅背凉凉一笑:“所以还是给鬼王充后宫喽!”
月如风无奈轻笑,“小仙还听到一个传言,大概一个月前,鬼王突然让人到处打听一名女子下落,据说,那女子似乎跟神族仙门有些关系。”
陌久明显嗅到了某种八卦的味道,兴致大发:“这可就有意思了!仙友可知道是谁?哪家仙子竟能同鬼王有交情?”
月如风摇头:“这倒是未曾得知。”
陌久略感失望,转了转眼珠,看着他:“所以你的意思是,那什么右护法是为了讨鬼王欢心,才傻到家的抓了仙门女子?”
他随口应道:“大致吧。”
陌久不知是该说那货蠢还是笨,她手指习惯性敲了敲桌面,撇了一下嘴:“他就不怕一旦事情泄露,神族仙门那边会不好善了?”
月如风嘴角笑容婉约,近看却有几分淡薄的凉意,不屑道:“如今六界情形谁人不知,那晋陵大约是笃定神族仙门不敢轻易和鬼族撕破脸,所以才敢如此行事吧。”
这话一语中的,很有道理。
如今的局面的确如此,神族仙门与妖魔两族互相制衡,若鬼族再跳进来,现有的平衡立马就会被打破。所以为大局着想,不到万不得已,神族仙门绝不会轻易跟鬼族翻脸。
暖黄的灯光下,陌久看着月如风那张宛若天成的脸,眸光闪动,忽然笑着问道:“敢问月仙友的消息是从何处而来?来源可准确?”
闻言,月如风眉梢微微一挑,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询问,明显有试探之意,抬眸看她,两人眸光直视似有火苗闪过。他顿了顿方道:“仙友可知黑市?”
陌久吃惊:“你去了黑市?”
他轻轻点头。
黑市乃鬼界的一个神秘之地,听说穿行在里面的什么人都有,毕竟鬼界是天地间所有生灵死亡后的聚集地,毫不夸张的说,六界各种小道消息,只要你有钱想打听基本都能得到答案。只是地理位置飘忽不定,经常更换地点,不得门道之人连它的影子都摸不着。
陌久不禁暗叹,这天穹宫果然神通啊,一个门下弟子竟然连出没无常的黑市都了如指掌。
她磨了磨牙,笑得很是勉强:“仙友之前怎的不说一下,既然你知道那里,我正好可以与你同去啊!”同去打听我师父的事啊,这是多么好的机会!
月如风却道:“并非小仙不肯带你去,小仙也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了很多方法才侥幸找到,而且那黑市早有规定,每次只能一人进去,所以……”
“那现在还能去吗?”
“怕是不能。”
“为什么?”
“黑市每天只开两个时辰,小仙离开时正好关门。”
“……”
月如风见她不悦,好意宽慰道:“仙友也别失望,下次有机会小仙再带你过去,如何?”
陌久只觉得口中甚是没滋味,干瘪瘪的应了声:“……好。”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她也不好继续纠缠,便回归了正题:“那些失踪的仙子都被关在哪里,仙友可也查到了?”
月如风回道:“就在晋陵的府邸。”
“好救吗?”
“那就要看怎么救了。”
陌久见他表情高深莫测,不禁扬了扬眉:“怎么说?”
月如风不答反问:“仙友的隐身药还有多少?”
闻弦歌而知雅意,陌久当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只是,他这个捷径怕是走不成。
她直接据实相告:“我总共炼制了十枚,你我用了两枚,还剩八枚。若是想要靠药物怕是不够的。”
当初可是他说的,被抓走的仙子至少有二十多人呢……
月如风微微沉吟:“那便只能见机行事了。那晋陵府邸小仙只是大概看了一眼,宅子极大守卫也多,我们来去倒是没问题,只是想将她们平安的带出来怕是会有些困难。”
陌久见他口中说着困难,面色依然镇定如常,似乎早已成竹在胸。心中了然,她笑了下:“月仙友倒是不像着急的样子,可是已经想到什么好主意了?”
月如风淡淡一笑:“据说,明日鬼王会回城,想必那晋陵应该会有所动作,我们到时且一起去看看热闹吧。”
闻言,陌久不禁挑了挑眉。
这是有好戏可看了?
她想到刚刚在那群新鬼中看到的熟悉面孔,更觉明日局面扑朔迷离,心中忍不住也有些激动。
此时,茶馆里叮叮咚咚的传来老板收拾桌椅的声音,群鬼早已散去了,热闹了多时的茶馆也到了要关门的时候。两人对望了眼,不约而同起身向外走去。
鬼界没有白昼,只有无尽的黑夜。
许是夜深了,闹哄哄的街道不知何时已静无一鬼。阴风吹来,卷起地上散落的白纸,一时间,倒也有了点传闻中鬼界惊悚的感觉。
陌久抬头望了眼高天皓月,那轮明月自他们来到枉死城便一直挂在头顶,半寸都没挪动过。她也不清楚这里的时辰是怎么算的,看情形应该是后半夜了。她和月如风出来的晚,在街上晃了半天竟也没找到一间开门的客栈。
“月仙友,看来咱们今晚怕是要露宿街头了。”
她望着长街紧闭的门窗懒懒的打了个哈欠,心中后悔不迭。
早知如此,刚才直接待在茶馆凑合下得了,好歹有门窗挡风还有板凳瓜子茶水伺候。
不同于她的忧愁,月如风并没有丝毫窘态,反倒一脸从容:“实在没有的话,便也只能如此了。”
陌久有些苦不堪言,她已经连着三夜没怎么睡了,此时精神颓靡的很。若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早就滚到墙角歪成一团去见周公了。偏偏身边还有个端正清白不染纤尘的月如风,她总不好拉着他一起滚墙角。
也许是天可怜见,终于还是给他们留了一线曙光。就在他们又转了一条街后,总算让他们逮着了一个卖宵夜的小摊。
灯火昏黄,炊烟袅袅,飘香四溢,场面很有人间烟火味。
起码有条板凳可以坐坐了!陌久感觉很安慰。
激动之下,她忍不住声情并茂吟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蓦然回首,却在灯火阑珊处啊!”
月如风脚底差点一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