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如风见她没有跟上，回过身来看向她，稍加宽慰道：“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仙友不必过于感怀。”
陌久神色低落，微微摇头：“我只是想到，他们放弃了同胞的性命却竹篮打水一场空，还搭上了自己的命，最后会不会后悔？”
月如风淡然一笑：“大概会吧。”
陌久抬头看他，目光中有些诧异。
他补充道：“即便是后悔，应该也只是后悔信了那道士的话。至于要了他们同胞的性命，可就未必了。”
陌久喉间有些堵塞，她发现自己想说的话似乎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艰难的吞吐着字句：“毕竟是一国同胞……”
月如风无情的打断她：“在他们举起屠刀的时候，他们便已不是同胞了。”
他转了身去，姿态从容优雅，声音仍旧是平静无波的，仿佛没有一丝感情：“人心藏恶，向来如此。在没有危害到自身利益时，他们尚且还可以克制住欲望，可是一旦危及自身，别人的命便如同草芥不是命了，甚至是向上爬的阶梯，过河拆的桥。”
他说的其实有几分道理，可陌久却不能全部苟同。
她抿了抿唇，目光清明且坚定，声音温雅却字字铿锵，认真说道：“这世上总会有坚守初心的人，若每个凡人都自私自利，凡间还不乱成一团。再者，我们身为神仙，修炼不止修的法力，修的更是心道！是为天下苍生立命，铲除奸邪维护正道的决心！人心虽恶，但亦有善道，绝不可全盘否定！”
她这番话说的可谓义正言辞，月如风难得沉默了，一时没有答话。他背对着她，陌久也看不到他的表情，不知他作何感想。
半晌，只听他轻声笑了笑，笑声里似乎还有些畅快。略略笑了下，他仍然没有转过身，只简短说了几个字：“仙友说的极是。”抬腿便走。
陌久收敛心神，加快步子跟上月如风。想了想，又道：“鬼族如此行事，神族仙门也无人理会么？”
月如风边走边答：“天族倒是有人下来看过，还率兵与殷行打了一场。殷行大败，并与天族立下誓约，万年内不再跟神族仙门起刀戈。”
陌久眉目一震：“哦？能把老鬼王打趴下，这人着实厉害，他是谁？”
听了这么久让人上火的事总算也有点振奋人心的消息了，她的步伐都轻快了稍许。
月如风忽而停了步，声音平缓地道：“他便是曾经天族的太子，如今的天君——鸿渐。”
“天君？”陌久一愣，“没想到他以前竟如此骁勇，真是令人佩服！”
她微微有些难以自持的激动，对于神族仙门她还是很有归属感和集体荣耀感的。老鬼王行事恶劣，神族出手收拾还收拾的很妥帖，委实算的上是一段佳话。
月如风倒是神色平和，似乎见怪不怪：“的确。听说那一战战况极其惨烈，天族也死伤不小，天君都差点在此送命！”
“那么惨？”陌久说完才发觉自己用词似乎不太妥当，她摸了摸鼻子。却见月如风偏过头去，倒未加置喙。
她清咳了两声，岔开道：“不过如今看天君威仪赫赫，当初即便惊险，想来也算是有惊无险。”
月如风很给面子十分配合，也点头道：“当初虽然艰辛，但好歹保住了神族与鬼族上万年的和平，也算值得。只是前些年誓约期限已到，加上他们新鬼王上任，我师尊本还担忧两界会不会又起纷争，不想新鬼王却并无动作。原以为鬼族也是不想再添动乱，没想到如今还是搞出动作，只是不知意欲何为。”
陌久略一沉吟，问道：“新鬼王，月仙友可了解？”
月如风遗憾摇头：“不多。听说是位颇有才干的君主，年纪轻轻，功绩比之以往鬼王却不遑多让。”
“修为如何？”
“未曾比过，不知。”
陌久低首不语。
月如风忽然轻声笑了下，望着她的目光盈盈生辉，“说来都是一些陈年旧事，让小仙絮叨了许久，仙友勿怪！”
陌久抬眸，见他言辞恳切，不免心中羞涩：“月仙友客气了，本是我要听的嘛。”
“仙友现下也看到这不归桥了，不知接下来作何打算，是否就要返回了？”
日光稀薄仍旧有些刺眼，陌久手搭眉梢仰头瞟了瞟不归桥，声音微微提高：“来都来了，不上去看一眼，总觉得有些不如意。”
月如风从善如流：“说的也是。那仙友请便，小仙在此处静等便是。”
陌久唇边笑容微凝，不过很快又加深了笑意：“既如此，那有劳稍等片刻。”
其实，她是想说两人现在可以分道扬镳了。不过见他好像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也不好率先赶人。不再多言，她纵身便向不归桥飞身而去。
不归桥悬于半空，如今只剩绳索连接两座山头。陌久双脚浮空立定在绳索面前，细细端详了一阵，见这绳索有成人拳头粗，呈暗暗的锈红色，久经风化，表面布满斑驳的裂纹，似乎随时都会断裂。她伸手摩挲了下，触手粗糙，但仍旧硬实。
陌久鼻尖微动，并没有什么味道，但不知是不是刚听了故事产生了错觉，隔了上万年的时光，她隐约好像还能闻到上面的血腥味。耳边风声呜咽，在这一刻听来，也像极了那些死去的亡魂在哭诉，带着无尽的怨念，念叨着他们的冤屈与不甘，声声泣血。
那段过往实在太过沉痛了。
她默默叹息了一阵，闭上眼，双手合十，口中轻轻念起了往生大悲咒。
那些铺桥的亡魂很有可能早已被老鬼王修炼邪功不得投胎而魂飞魄散，她如今这般着实没什么作用。但聊胜于无，万一真有漏掉的魂魄，说不得听到她的咒语就会消弭怨气往生极乐重入轮回，也不失为一场缘法。
谁让她正好来到了苍梧渊，又恰好听到了这么一段故事呢。
半空中风声猎猎，少女的衣裙被风吹的狂乱，青丝乱舞与发带缠绕不休，纤弱身躯有如浮萍却稳如磐石。她安静的吟诵着，身周随着咒语声慢慢浮现出一圈一圈金色的佛印，如涟漪般扩散出去，星星点点散落在不归桥绳索上，为那一丝几乎不存在的可能做着微薄的努力。
渊上有人悲怜世人，渊下有人遥遥相望。
月如风身姿如松负手而立，在下面静静的看着她。阳光晒在他白皙的脸庞上，微微发红，映得路边的那些花亦绰然生色。他的眸子温和如初，嘴角永远挂着抹浅浅笑意。不催促不打扰，十足耐心的等待着。
良久，长长一大段的往生大悲咒终于默念完毕，陌久慢慢睁开了眼睛。
她打量了一番周遭环境，心中暗自猜测着陌子空当日在此处的情景。低头一瞥间，见月如风仍端正站在原处，一抹白色身影极为干净清爽，心头微动。
耳边风声不止，她提高了声音问道：“月仙友，你可知当日陌子空上神于此处消失时，你师姐可曾提起有出现过什么异象吗？”
月如风一直注意着她这边，闻言也只是摇头回答：“未曾。”
线索一如既往的少，这令陌久倍感失落。
这苍梧渊虽是去往灵山必经之路，但这不归桥委实荒凉，她实在想不出她的师父为什么要来到这里，还要站到桥上来再莫名其妙消失掉？
等等，站？
陌久眉峰一凝，视线又重新落回到光秃秃的绳索上。这绳索稀稀落落的结成网状，由于没有木板，看起来十分空荡。但对有法力的神仙来说，想要站上去也只是小菜一碟。……
思至此，她已飘然而起稳稳落到了绳索上。令她微感惊讶的是，那绳索有如平地，她双脚站在上面竟也没有丝毫摇晃。
不知道当初那道士究竟是如何将人血凝炼成绳索的，虽然此法不可取，但技术堪称一大绝活！
她在绳索上踩了踩，又蹲下去观察了半晌也没发现这不归桥有什么蹊跷。地上的月如风突然冷不防出声问起：“仙友可有发现？”
陌久低头瞅了他一眼，惆怅的摇了摇头：“没有。”
她摸着下巴踌躇了一会儿，觉得再待着也是浪费时间，正起身想下去，身形忽然一滞。
她回过头去，原来是腰间的飘带不知何时缠在了绳索上。心烦意乱间随手扯了扯，一时竟没扯开。
“真是麻烦！”陌久低声咕哝了一句。
这件衣裙是当初去龙宫参加长玉的成人礼时，姜内给她准备的。她本嫌弃飘带太多花里胡哨不肯穿，奈何姜内执意要她打扮的好看一点，不能落了他的面子，她这才勉强凑合穿上了。
如今一看，她果然没说错。中看不中用。
陌久无奈的重新蹲下朝飘带跟绳索的打结处凑过去，一手攀着绳索稳住平衡，一手解着结。月如风疑惑的声音又从下方传来，“发生什么事了？”
陌久脸上黑线了一下，赶紧朝他回道：“没事！”手指用力加快了速度。
只是这结好像打死了，她扒拉了半天也没有解开。耐心逐渐告磐，陌久无语的翻了个白眼。
若非不想损坏衣裙，她早就直接一剑斩断何至于浪费时间费这个劲。
可眼下，即便是拼着被姜内骂上一回，也非如此不可了。唉，老狐狸的一番心意就要被糟蹋了！
陌久掌心凝气为刃，手起刀落朝打结处劈下，倏然白光一闪，火花滋滋炸起，紧接着，一个泛着鬼气阴森的黑色漩涡突然出现在绳索之上，惊得她一跃而起。
好在她历练多年，心性磨练的也相当稳定，惊慌之色一闪而过，面上已淡定如初。
她看着面前突然出现的黑洞，心中正在思量，身旁又一阵风起，月如风已飘然而来。
“是鬼界入口。”他淡淡的开口，神色间有丝喜色。
陌久点了点头：“我想也是。这黑洞鬼气四溢，除了是鬼界入口，我暂时还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月如风不经意间瞥了她一眼，目光在一处停了停，表情有丝微妙：“你的衣裳……”
陌久顺着他的目光往自己腰间瞟去，那处飘带已短了一大半，不伦不类的垂着，毫无之前的飘逸美感。但她本就不喜欢这些繁琐的东西，因此也没多在意。挥了挥手，随口道：“小细节，不用在意。”
月如风闻言望着她愣了下，但他一向表情淡然，失神也只是瞬息之间，随即又恢复一贯从容神色。
陌久浑若为觉，正闲闲抱起了双手，看着方才飘带与绳索打结之处，那里还残留着被火烧过后的布料残屑。
她嘴角微扯，呵出了一丝冷笑：“这不归桥是老鬼王的一手杰作，入口应该也是他当初留下的，为的就是方便直接收取冤魂。只是没想到至今竟然还留着！”
月如风不甚在意的笑了笑：“误打误撞，也算我们走运！”
这话，陌久无比赞同。
这么多年这入口都没被人发现，隐蔽性不可谓不好。谁会想到，鬼界的入口竟是用刀砍绳索砍出来的。讲出去，只怕也不会有人信。
“说起来，这回又是托仙友的福，小仙才能这么快找到鬼界入口，心中实在感激！”月如风诚心诚意向她拱手道谢。
“客气客气！”陌久摆摆手，有些汗颜。
这瞎猫碰上死耗子，纯属意外。
月如风看着她，目光柔和，声音很是愉悦，却若有若无带着某种蛊惑的意味：“要一起吗？小仙得进去了。”
陌久看了他一眼，她当然没有忘记他来苍梧渊是干什么的。撇开他不说，陌子空在这不归桥消失，偏偏此处正好是鬼界一处入口，这其中有何关联，无论如何她也是要一探究竟的。
她扬了扬唇，笑容明亮肆意：“当然！”
两人一拍即合，当即纵身向黑洞跳了进去。
落地处附近，是一片黑色的水域，天幕深蓝，四野无人。
也不知他们此时这是在哪里，这里跟外界似乎是两个不同的空间。
陌久头次来鬼界，不识路，见这水域之上黑气翻腾怨气甚浓，直叫人浑身不舒服，只怕不是什么安生之处。她抬头直接问向身畔的月如风：“这是什么地方？月仙友可知晓？”
不知为何，虽相识时日不多，但月如风的表现总给她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似乎不管问他什么大概都会有答案。
月如风左右探了一眼，果然应道：“应当是鬼界黑水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