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市的冬天不算太冷,但夜里的风还是很大。
安泽看着布小诺缩在沙发上,那模样像极了小时候在学校门口等车的样子。于是他悄悄下了楼轻轻抱她进了另外一间客房。
他很少抱她的,曾经他几乎连和她坐同一张沙发都不愿,更何况是抱她?她比想象中还要轻,像一片云朵,一片百合花瓣,轻到几乎感觉不到,连呼吸都是如此。
她是太累了吧?一个人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坐这么长时间的飞机,她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客房都打理的很干净,怕吵醒了她,安泽连拖鞋都没有敢穿。将她放在床上,又为她盖上厚厚的棉被,打开了房间的空调,他害怕她感冒。印象中,小时候她很容易生病的。
就这样坐在床边,看着她的脸,看着她睡着的模样,恍然如隔世。那些十年,时间将她成为了他生命中的一种习惯,所以她离开的时候,她不在的时候他都难以入睡。他想闻到她的味道,想坐在沙发上能听见楼上她的动静,想看见她安睡的姿势……
漫漫十年,漫漫抱着仇恨的二十年生活,她是唯一仇恨之外的存在。其实安泽何尝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过去,母亲所谓的恨与苦和她根本没有半点关系,她的母亲欠了他,那她呢?她又欠了谁,要遭受他的冷漠和羞辱?
这世上不幸福的人已经太多,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愿意看着她痛苦。
布小诺像是做梦,翻了个身体脚竟然踢上了安泽的屁股,而且劲儿还很大,安泽苦笑,挪了个地方为她重新将被子盖好,然后熄了灯出去。于是,这一晚想再睡着已经很难了。
依然坐在沙发上抽烟,落地窗前是夜里安静的海,像一片画家笔下的油画,永远那么安静。星星很稀疏,点点落在海与天相接的地方,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静谧的夜。然后,忘记了抽烟。
凌晨,布小诺醒来看到自己在客房便知道是安泽抱自己进来的,推开门看到沙发上的安泽,竟然没有抽烟。
所以,画面清晰了许多。
她慢慢走过去,在他身后停下,也被对面宽阔的大海迷住,轻轻说道,“邵敏说,你和爷爷没有血缘关系是真的吗?”
如果在从前问这样的问题她一定会被安泽大骂一顿,但现在安泽真的是放下了所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依然只是轻轻一笑,“没错。我父亲根本就不是安远的儿子,所以当年你母前赶我妈妈出门的时候他根本没有阻拦。”
布小诺心疼,当时的情况说出来已经叫人如此难以相信,更何况亲身经历,他妈妈一定恨死了自己的妈妈。
“邵敏还说,我也不是爷爷的孩子。”
安泽侧首,忽然温柔的朝她伸出了手,那么友好,布小诺便颤抖着将手交给了他,然后任由他拉自己坐下,在他身边坐下。而此时,他的周身再也没有了当时的冷漠。
“安远亲口说过,当年他很爱莫雅君,但莫雅君太可怕,不但设计让安睦出了车祸,还寻到了借口赶走了安睦怀着身孕的妻子。安远知道莫雅君是冲着和远股份和财产来的,他不是不愿意给她,而是当年他还年轻,这样的事若传了出去他就会身败名裂,所以,他才狠心喂了莫雅君一碗堕胎药,所以这些年,他总觉得对不起莫雅君。”
布小诺静静的听着,听着事实告诉她她眼中心里慈祥的妈妈曾经是有多么可怕和可怜。
“后来,莫雅君意外从他的日记里得到了事情的真相,对他心会意冷离他而去,没多久,莫雅君和自己的同校的师哥布烨相爱,一直到结婚。”
“随着年纪渐渐变大,安远对莫雅君的想念越来越厉害,所以那次事故你们遇到他并不是意外,而是他一直都在莫雅君看不到的地方关心着她。直到出了事故,安远知道你是莫雅君的女儿,想起当年自己亲手杀死的孩子,他对你很疼爱,所以不惜拿股份来逼我让我娶你,他其实是想把和远给你,给莫雅君的孩子。”
那究竟是怎样一段孽缘,布小诺说不清楚,可这些事事非非,爱恨纠缠又有几人能真正书得清楚。
布小诺看着对面安静的大海,心如刀绞,她望着安泽的脸,意外的看不到任何一点恨意和不快,像海一样的安静。
“安先生,你不恨我了吗?”
安泽垂眸,看着她伤感的眼睛轻笑,“那你知道了这些后恨安远吗?”
“我、我不知道……”
于是,安泽没有再回答,而是叹息道,“没有爱的时候人才会恨,可当你真正体会了爱情后就会发现,最大的错是不该有爱,可人,又怎么会没有爱,或者说能够幸运的逃过爱呢?”说着,望向了布小诺,带着深深的偏执和遗憾,以及那么一点点期望。
“好了,我去做饭。”看着安泽的背影,布小诺心里百味陈杂,这些年爸爸爱过她,妈妈也爱过她,到最后还有爷爷爱她,可安泽呢?究竟他有没有被谁爱过?如今看着他的时候,除去了那森冷与漠然,他真的只剩一身寂寞。
无论来去,无论春夏,都是一身,寂寞。
朝阳从海底升了起来,像一个圆圆的托盘,一点一点将大地照亮照暖,海面泛起金灿灿的波光,不管真相多么黑暗,不管昨天多么不堪,太阳也终究是要升起来的……
一切,真的能够重新开始吗?很快,厨房传来炒菜的清香,布小诺想起了夜天麒,不觉将手放在自己小腹上,眼睛里一片复杂。
那天麒怎么办?孩子的爸爸怎么办?她答应过,无论出了什么状况都不会再离开他。
正如方才安泽所说,一切的事只有当你自己亲身经历了你才知道是什么样的景遇和无奈,才会明白别人的不堪和无情原来亦非自己所想。天麒,天麒,你会恨我吗?
布小诺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恶,她从来谁都不想伤害,谁都不想辜负,然而命运总是将她推到抉择的边缘,让她无处可逃。
手机一直都是关机状态,她害怕夜天麒打来电话,她害怕自己最后,最终把所有人都伤害。
朝着窗外的朝阳深深吸了口气,她努力笑出来,那般干涩而薄凉。
走进厨房,锅里的香味很好闻,她到他身后,抿唇问道,“是皮蛋瘦肉粥吗?好香。”
安泽没有回头,手里依然忙着在搅拌鸡蛋,从侧面看去他的头发不再那么整齐,微微有些乱,却很自由,他似乎嘴角有很好的弧度,像在笑。
“恩,你尝尝咸淡。”像极了最普通最平常的家人,他这样嘱咐她,没有丝毫距离。布小诺有些意外的傻傻点了点头,揭开锅拿了勺子就去尝,脑子还在因为安泽忽然的转变而模糊,于是机械性的将滚烫的粥送进了口中。
“啊……烫死了!烫死了……”
她几乎把锅盖丢到了窗户外面,整个人捂着嘴跳出去了好远,还在不断的蹦达,五官可爱的蹙成一团,安泽可是吓到了,忙跑过去用手为她扇了扇风,还很担忧的问道,“怎么样?严重吗?我看看……快坐下……”
“呜……好疼……”安泽轻轻看去,舌头上烫了一个小泡,没什么事情过两天就能消下去,可是看着她痛苦的样子简直是比自己烫了还要疼。
“我去帮你买点药回来。”
布小诺噙着眼泪点了点头。安泽出去后,房间只剩下一个,虽然口中的伤还是一阵阵的发作,可渐渐不再那么痛苦了,想起安泽那着急的样子,得到他的照顾和关心,她的心里仿佛再没有什么遗憾,那十年,从十三岁那天开始,她多么希望这个看起来帅帅的高大的先生能够多关心自己一点,于是开始拼命的讨好他,按爷爷说的一切去照顾他,这一盼,就是整整十年。
抱着靠枕,她窝在沙发深处,脑袋枕着怀里的靠枕,一室散了粥香,布小诺在想,如果从一开始安泽就对她这么好的话……不,不可能,如果没有仇恨,没有上一辈的恩怨,他们也就不会遇见。
很快,安泽买了药膏回来,布小诺静静看着他额头的汗珠和紧蹙的眉心,毛衫的袖子还挽着,他穿着的拖鞋。
“来,给我看看,我帮你涂点药。这个是涂的,这两个是消炎和止疼的,一天三次,一次……”
安泽忽然再说不下去,因为她用手背很温柔很轻柔的为他擦汗,她的手不算温暖,却很柔软很小巧,她的眼里充满着像个孩子般梦幻的美好,一点一点微笑着为他擦汗。安泽抿唇,突然觉得一切都来的好迟,可是这温暖,比想象中还要让人心碎。
“我不痛了,你看你,累得满头大汗。”
“小诺……我……”
“好了,我自己来,你去换件衣服吧。”
安泽不确定她是不是回到自己身边了,他也不敢问,害怕那个答案会很残忍,会让他再也站不起来。这次是她先招惹他的,那么……那么……想来想去,做了许多可怕的决定和假设,最终的最终安泽决定,珍惜就好。
这顿早餐吃到了十一点,好吧,早午饭一起吃算了。安泽的手艺还不错,比夜天麒是有差距的,可比起布小诺那点儿功夫来说,可谓是天差地别了。
“安先生,怎么你们这些男生都会做这么好吃的东西啊?”
布小诺忘形的话,没有顾及到安泽的想法,“你们”这个词让他微微有些不安。
“别叫我安先生了,叫我安泽吧。”
“安泽?不不不,我还是叫安先生顺嘴了,反正都是你么。”布小诺嚼着菜,吃得不亦乐乎,可这句话又让安泽心口添堵了。
不习惯?是啊,十年的习惯想要改掉谈何容易?
这一幕被窗外的季菲看进了眼里,她看见了安泽的不安和偷偷的开心,那是从前的安泽根本不会有的表情和心思。
自从他来到T市,季菲一直就住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却还是依然没有发觉。
季菲以为,时间能忘记一切,可这爱是份毒瘤,已经在血液中滋生了毒素,只会随着时间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加重季菲猛然发现,她已无法再爱上别人。安泽,她回来了,你们在一起了吗?我看到你们有说有笑,很开心的样子。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布小诺,可当真正看见你们如此和谐的在一起的时候,我倏忽也觉得好心痛好难过,我还是会傻傻的期待坐在你对面的那个人是我,还是会奢望你的笑是对着我的,还是会期待有一天你能爱我。
原来,我这一颗心,我这一个人,早已在你身上耗尽了所有力气和心血,我再也爱不上别人,再也没有力气去爱别人,爱已成痴,成魔,你看见了吗?
酒店。
宋薇薇打了一整天的电话都是关机,急得坐立不安,“怎么回事?不是跟她说了要保持联系的么!难道又是被那个安泽给控制了吗?”
夜天麒坐在沙发上,依然抿着红酒,整个房间都是酒精的味道。
宋薇薇夺走他的酒杯,拧眉骂道,“喂!你老婆都联系不上了,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你不要老婆孩子了吗?”
夜天麒没有搭理她,夺回酒杯继续开始喝酒,老婆孩子?他比谁都舍不得,也比谁都害怕!从调查资料拿到手里的那一刻起,从他知道这十年来安泽和她的生活起居起,他就比谁都害怕有一天要失去小诺!
所以,他自私的想要将安泽打垮,想要逼他离开这个城市,可……
现在,布小诺知道了所有的始末,知道了妈妈是如何对不起安泽母子的,然后,她就这样孤身一人找到了这个城市!
该死的!该死的!小诺是他的,谁都不能带走!不能!
“啪!”酒杯在他手心被捏碎,红酒撒了一地,宋薇薇也吓了一跳,不敢再刺激他的情绪。
顾长风回来,二话没是说先拿了绷带过来为他包住了掌心细长的一道口子,犹豫着要不要把带回来的消息告诉他……
夜天麒却突然冷冷开口,“说!”
“大嫂和安泽在海边别墅,一起吃的早饭,有说有笑。”
顾长风也不相信布小诺会这样坐,她看起来是那么单纯可爱,怎么如今招惹了大哥又忽然跑回去和安泽暧昧不清了呢!
“什么?小诺……”宋薇薇大惊,看了看夜天麒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不过大叔的杀气越来越明显了。
夜天麒闭眼,沉思片刻,“你们先出去吧,有事即刻向我汇报。”
明明天很晴朗,可是夜天麒晴朗不起来,他甚至抱着手机不断的翻看在她的照片,好多都是搞怪可爱的照片,包括在游乐场疯狂的样子,小诺,你不要我了吗?不要你的夜大叔了吗?他恨,他很恼,可是他更不舍得伤害她半点,于是所有的痛所有的伤都反馈到了自己身上,痛得一塌糊涂。
接通邵敏电话的时候,对面优雅的女声里不再是嘲笑和针对,而是一种柔柔的关心和体贴。
“天麒,终究你不能和安泽比,他就算浪费了十年,可十年的时间足以产生一生的故事。”像个体贴的姐姐,她没有再嘲笑他。
夜天麒眺目远望,依稀可以看到蓝蓝的海,“邵敏,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爱你,因为你,根本不懂什么才是爱。”
极淡却极清晰,邵敏闻言眼底露出深深的痛色,“我不懂爱?对一个爱了你这么多年的女人说这句话,你不觉得你太残忍了吗?”
“残忍?”夜天麒眯眼,“我觉得我对你还不够残忍,而你对她,却是一直都很残忍。”
“呵呵,你指什么?真相吗?她有权利知道,你能瞒她一辈子吗?”
“邵敏,我们夜家欠你的我已经还清,从今天开始,你我再没有任何瓜葛。”
“你……你切断了所有和邵氏的经济来往和商务,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认输吗?你做梦!”
夜天麒不待她说完,便挂了电话,抬手揉了揉眉心,“长风!”
“大哥,什么事?”
“准备车子,我亲自过去看看。”
“大哥……”
“快点。”
“好吧。”
坐在车上,越靠近别墅越觉得不安,夜天麒一直望着窗外的海,与天相接,却再感觉不到幸福。
杀了安泽?或者彻底狠心的征服布小诺?
他想了一路,想了无数可行却可怕的办法想要挽回他的幸福来,可每一条都再次被否决。他不能伤害他爱的女人!
他的女人,他唯一的责任是保护和疼惜。哪怕她做错了事情也不要紧,只要她还爱他,他就有呵护她的权利。
所以,布小诺,你到底爱的是谁?
很快,车子在别墅远处停下,顾长风打开了电脑屏幕,能看到房间所有情况,包括对话亦能听得真真切切。
画面上,安泽在喂布小诺喝药,看样子她是不想吃,一直撅着嘴巴。
“必须要吃,不然好不了。”安泽有点不知所措,他没恋过爱,不懂怎么哄女生。
布小诺又往后挪了挪,“我不吃,好苦,而且我真的已经不痛了。”
倒不是她又多怕苦,只是现在她有宝宝,不能乱吃药,所以一定不能吃。
安泽挑眉,“快点,再不吃我生气了,晚上你房间断电!”
记忆中,布小诺很怕黑。果然,沙发上的女子立刻拧眉,很是怨恨的看了他一眼,扭头道,“你断吧,我不怕!”
然后,安泽黑着脸离开,布小诺得意的笑了笑,顿时,视线一片漆黑。
“啊……”
安泽真的去断电了?布小诺是真的怕,抓着毯子一个劲的喊,“你这个……这个……你开灯!开灯!”
等了半天,没有半点动静,布小诺是真的害怕了,瑟缩起来,“安先生?你在吗?你别吓我……开灯好不好?……安先生……”
就在布小诺畏惧的时候,一张大手忽然握住了她,很温暖很柔软,布小诺即刻安静下来,她知道是安泽,原来他一直就在身边。
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别墅忽然停电了,她在房间的墙角里躲着抽泣,然后他就伸手出来拉住她,很冷却很稳重的说,“别怕,我在这里。”
如今亦然,安泽当然也想起了那时的回忆,于是握住她的手,很柔很轻的说,“别怕,我在这里。”
场面,顿时一片死寂。他们都回到了曾经,回到了那个在黑暗里同样孤独的时候。也许布小诺并不知道,安泽骨子里怕寂寞的,他对安家根本没有感情,所以那些豪华的房子住起来和宾馆酒店没有区别。那样大的房子,其实寂寞的不止是布小诺一个……
停电了时候,那种独孤洪荒的感觉更甚,所以当时他陪着她,她又何尝不是陪着他呢?
车里夜天麒听着这些,看着这些,眼里一片赤红。是的,邵敏说的没错,他比不上,他是比不上安泽,即使是荒废了,可毕竟也是十年!
“大哥……”顾长风轻声唤一句,“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大哥……”见他不说话,他便轻叹一声陪他等着。
屏幕安静了好久,让人以为房间里的人已经睡着的时候,忽然响起了布小诺的声音。
“安先生……”
“我在。”安泽其实此刻是笑着的,只是连他自己都看不见。
布小诺靠着沙发,那一瞬间想了好多好多,原本很乱的画面既然在漆黑一点一点又清晰起来。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不会和远了吗?那可是爷爷一生的心血。”
安泽侧目,借月光可以看见她的轮廓,“如果你想要保住,我可以回去为你争下来,那本来就是他想给你的东西。”
布小诺垂首,“你先开灯好不好?”
安泽轻笑,“我没有那么无聊,是真的停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