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石，”文央俯下身，拍了拍小和尚的肩膀，“走吧。”
云石抬起眸子，那双澄澈安然的眼睛里夹杂上了各种怀疑与空洞。
文央伸手一下子把他拉了起来：“今日宿于山中吧。”
云石没什么情绪地点了点头，跟着她走了，一眼未曾看向那些他救济的人们。
夜里的篝火显得安静，寻常人不敢进入的深山老林，却不是修士害怕的。
云石默默地把素饼烫热，小口吃着。
“小师傅，佛心不可动摇，自要有所坚信。”文央看着他，轻声道。
云石没出声，慢条斯理地吃着手里的饼子。
待他吃完，文央才再次开口：“许久未听你早晚念经了。”
云石看着篝火，面色未变：“念经救不了天下人，众人于苦厄当中，被作恶的心思淹没了。纵有万卷经书，渡的是苦难中的善人，对恶人毫无办法。”
“至少念经能让你清明些，”文央毫不客气地指出，“你浑身灵力波动已经变了，瞒不过的。”
云石摇着头笑了：“阿弥陀佛。”
“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不妨说出来，也许讨论讨论能想开一二。”文央道。
“这你早就知道了，不过是迷茫罢了。”云石道。
文央摇了摇头。
“佛曰，以慈悲普度天下众生。恶人是众生，善人亦是众生。何况人非皆为圣贤，就像如今，我不论救了谁，都会有别人再被我救的人所害......”
文央安静地听着。
“活命且自顾不暇，为了欲而做出伤天害理之事。又如安山国君，本未有害人之心，却被手足设计，何其痛苦？他后来残暴讨伐诸侯，却只是让自身强大，好让自己唯一的姐姐过得更好。他有何罪，有何善？”
云石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会儿，末了，闭上眼睛：“不是我能力不够，就是天下苍生无可渡者！红尘皆罪恶......”
佛道二家思想有很大不同，对于文央来说，在这世道，清者自清，自己不做损人之事，便是仁德。遇到善恶分明之事，出手相助，便是善缘。
可对于从小接受普渡众生思想的云石，这样的世道对他的冲击可谓巨大。
简言之，他知道要渡的是众生，却不知道众生有何值得渡的。
被人间疾苦罪恶搞得怀疑人生的孩子啊。
文央只道：“既然想不出答案，那就等待答案吧。我通常是想不明白便不想了，总会有一天有答案的。”
自此后，云石从未再将慈悲给每一个疾苦之人。他救不了天下人。
又是几年，到处人口剧减，天下还在争霸的国家只剩三家。
云石的秃头，也早已在游历四方中成了过肩的半长发，不知为什么，他也不去修剪，连胡子都长得挡住了那张清俊的脸。
二人路过一个村子，在一户农家借宿了一晚。
农户家有个年纪极大的老头，一个老太太，和一个小孙女。
这里战乱时闹过瘟疫，村子里死得不剩几家，儿子和儿媳留下一个小女娃，又双双死了。
也正因如此，两个老人吃得少，小孩子也吃得少，家中余粮混着些野菜树皮，加上还有两三只母鸡，倒是足以度日。
二人离开那日，没走多远，那个方三岁出头的女娃娃穿着破烂得几乎不蔽体的破衣服，追了上来。
“阿兄，阿姊！爷爷奶奶让囡囡把这个给你们，谢谢你们的肉干！”小女娃脸跑得红扑扑的，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举起来，露出一颗鸡蛋。
文央一看就乐了。
每次留宿人家，他们走时都会留给人家些吃的，没想到这是第一次，还能收到回礼。
“阿兄，拿！拿！”小女娃急得直把鸡蛋往他手里塞。
云石一愣，小女娃把鸡蛋塞进他手里，很是不好意思地马上就跑回去了。
云石怔怔地摊开手，看着那颗鸡蛋。
文央笑道：“小师傅，不知你的戒律里有没有不吃鸡蛋这条呢？”
云石这才回神，看了她一眼，也笑了：“不吃。”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村庄，便和文央继续踏上了路。
往西一路流浪的时候，频有战事消息传来。
千国皇后病故，安山国君大怒，千国灭亡。
千国灭亡后，最后一家不战而降。
旧朝天子被废，安山国君自立为珍帝，定国号为岳，世称岳珍帝，追封其二弟为王，谥号贤庄王。
新皇上任，首推仁德礼义之教，凡有手足相残，以下犯上者，斩。
至此，天下大定。
而这一切和文央与云石关系不大，即使没有他们二人，如今的岳珍帝很可能早就被他三弟谋反刺死了。
流浪十载，无灵力支撑，早已狼狈不堪的二人，终于是到了西域凡人界的边界。
看着有些荒凉的山脉，文央伸了个懒腰：“终于到了，我还以为没个头了。”
云石看了她一眼：“早些时候飞过去，不出俩月就到了。”
文央摇了摇头：“在天看人间，与身处人间，终归是不一样的。”
云石笑了：“是，如果不是你逼着我走这么走，我是绝对不可能自己走这么一趟的。”
“走吧，”文央好心情地迈开步子。
穿过这片荒原，就到西域了。
二人在荒无人烟的地方走着，也渐渐感觉到身边的灵气由一点也没有逐渐出现了。
走了几日后，云石道：“阿弥陀佛，我懂得了。”
文央惊讶地看向他。
“我渡一切苦厄，是善是恶，众生自己定夺。至于死后，六道轮回，更是自有定夺。”
文央笑了。
小和尚上身上的灵力波动变得十分和缓，神情一样平静安然。
可以预料，等到真正有灵力的地方，云石必然要道行大增。
云石的样子还是须发凌乱，不修边幅，没个和尚样子。但那双眼睛里的神色早就变了。
“我就说你聪慧，必然会悟道的。”文央贺喜道。
“谢谢你，文央。”云石郑重地行了一礼。
文央玩笑道：“以后你成了罗道门的扛把子，记得罩着我。”
云石被她逗笑了，摇着头向着落日隐没的西方继续迈开了步子。
这次，云石成为了真正的云石。
云游四方，坚如磐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