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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缘起性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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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西南边陲的一个小镇,抗日的战火没有燃烧到这片土地上,黎明里没有酝酿生死攸关的黑暗,朝霞透过天际,水墨般慢慢晕染开来。一座二进二出的套院早早的打开了大门,管家催促道:“动作快点,尽量赶在晌午前回来!”上马的人回头答道:“我倒是想快,只怕那掌柜的一身老骨头禁不住这马的脚力。”说完用力策马,转眼间跑出了巷道。管家抬头看看天色,却有一只猫头鹰落在正房的檐角上,正目光炯炯的注视着院落。管家心头一紧,猫头鹰进宅,无事不来。他缓缓关上申府的大门,步子下意识沉重了起来,脚下的青砖他踩了大半辈子,今天走起来却一脚深一脚浅了。

这时负责洒扫的人员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庭院。梅姑端着一盆洗脸水进了太太的房间,像往常一样服侍太太梳洗。只是今日打量太太的神情,倦怠中更添了忧愁。忍不住细心探问道:“太太昨晚没睡好?一大早打发人到茶庄叫掌柜的过来,可有什么大事?”太太没说话,只长长的叹了口气。梅姑只得陪着些小心,接着说道:“我知道太太心里的苦,有什么说不得的,我还成了外人?”“这是说哪的话,什么事我瞒过你。只是这事实在蹊跷,昨晚我礼佛时,佛珠洒了一地,当时我就吓呆了,这恐怕不是一个好兆头,可千万不能吊以轻心。”梅姑假意松了一口气,“太太就是为这个要叫掌柜的过来问话?”太太用毛巾擦过脸,将毛巾递给梅姑,“这两年生意越来越不景气。外面到处打仗,马帮一年不如一年,茶园里的茶叶再好,也难卖出去。若大个家业,我替他维持到现在,也算仁至义尽了。”梅姑紧张起来,“太太要做何打算?”申太太坐到梳妆台前,紫檀木散发着深微幽冥的光,看着镜中的自己,缓慢而艰难的说道:“像这断了线的佛珠一样,散了吧。”

2

等到掌柜的气喘吁吁站在申太太的面前,已过了晌午,廊檐上的日光探头探脑,影壁墙捕捉着每一缕光线,尽最大努力反射进堂屋里。

家里清一色的紫檀木桌椅,轻轻摩挲一下,掉落的不是尘埃,是岁月不能轻言的心事。

申太太让掌柜的落座,梅姑奉了杯茶,站在申太太旁边打量着多日不见的掌柜。玳瑁眼镜后面一双精明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申太太欠了一下身,“这么急着叫你过来,不为别的,今年的明前新茶都采收完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掌柜的掀起青花盖碗,看了看里面静旋着正待舒展的几颗嫩芽,知道明知故问里定有文章,轻轻放下茶碗,“要照往年还是用马帮走滇藏线,不过这几年兵荒马乱,去年的茶叶被土匪劫去,落个血本无归,只怕今年再出闪失……”申太太立刻敛起神色,“茶叶再销不出去,人吃马嚼几十口,早晚坐吃山空!现在柜上的钱还能支持多久?”

掌柜皱了一下眉,略顿了一下,“维持三五年的开销还是不成问题的。太太若需要详细过目支出,我命人把账本拿来。”申太太一摆手,“不必了,有道是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依我的意思,把茶园抵押给银行,用贷款投资到别的生意上去。至于茶园的这些茶农们,去留都随他们。”掌柜的闻听立刻站起身,“太太万不可做此打算。茶园是申家的祖产,抵押是有风险的,若是投资的生意折了本,将百亩茶园拱手他人,我们拿什么面对申老爷!此事关系重大太太一人做不得主,况且老爷也不会同意这个主张。”

申太太一拍桌子,站起身来,“这个时候想到用老爷来压我!难道我是拿着库房钥匙的丫鬟,替他办事的奴婢!”掌柜连忙赔礼,“太太息怒,您言重了!我只是一时情急,说话失了分寸,不用马帮运货,还可以想别的办法。”“你说还有什么办法?”申太太余怒未消,只等他说下去。掌柜定了定神,缓缓说道:“办法不是没有,只是需要上下疏通。”“别卖关子,说明白点。”“不走滇藏线,走滇缅公路,只是这一条线路鱼龙混杂,各方势力割据,光政府部门就有十几个直接管辖,可以说是用钱换钱的买卖,不知太太意下如何?”申太太闻言又坐了下来,“你怎么不早说?”掌柜赔着笑道:“我是怕太太舍不得银子,上下打点可不是一个小数目。”申太太认真的看了看掌柜,“把钱花在刀刃上是一种本事,能花好这钱的人恐怕除了掌柜莫数了。别人我还真信不过。”掌柜的欠了欠身,“这些年承蒙太太和老爷的抬爱,在商道上也积攒了一些人脉。若是太太决定弃马帮,改弦易辙走滇缅公路,我这就即刻着手办理。”“且慢,等我想好了再给你答复。”申太太一边说一边抚着太阳穴,一根红木簪子横穿她恰到好处挽起的发髻,梅姑看着簪缨轻微抖了两下,俯下身小声说,:“太太累了吧,我扶您去歇个午觉吧。”申太太顺势起身,掌柜的也站起身来目送申太太出了堂屋。

3

申太太上到二楼,并没有急于回房间,而是站在走廊过道上,向下看着天井里两个在廊檐下织布的女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梅姑说:“看见了吧,听见了吧。我在这个家和佣人没有什么区别。只能料理事务,关键时候连个决定权都没有。嫁进申家十年,原来我也只是做了十年的仆人。”梅姑扶着申太太,感觉到她的情绪异常波动,劝慰道:“太太这么说,岂不是折煞了申家。以太太的出身和才智,家里家外桩桩件件,哪有一处不让人服气的。”申太太苦笑了一下,边说边进了房间,“被你说的我好像红楼梦里的王熙凤了,可惜我的命比凤姐儿可差远了。贾琏再怎么朝三暮四,也不至于八年不回家。这种日子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梅姑关上门,来到太太身边,申太太皎白的脸在她眼里像是蒙上了一层暮秋的雾,从深处透着寒气,“您这可不像从前的样子,全都是因为散了一串佛珠,让您心血来潮,才说起这些。要是搁在宫里头,这可是要杀头的。”说完还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申太太又好气又好笑,“你这个宫女可没白当,都民国了还老拿宫里的规矩来吓唬我。”“不是吓唬您,我这不是为了让您宽宽心嘛。让您觉得您的日子可比宫里的娘娘强多了。十年八载见不到皇上一面的女人有的是。从进宫到出宫七年时间,我从来没见过皇上长什么样。”申太太叹了口气,“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男人,不提也罢。”“太太这就对了,像我出宫之后爹娘三天两头托媒人给我找婆家,很怕我当一辈子老姑娘。要不是一场瘟疫,全族人都死光了。我还不知道我命这么硬,这样的人就算结婚,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太太略微点点头,“你我能相伴这些年,也是缘分。”“太太说的何尝不是,您一生向佛,遭遇了老爷也是命中注定吧。”申太太拾起桌子上昨晚掉落的一颗佛珠拿在眼前,冲着窗户认真的打量中间的小孔,“我就是参不透我的命啊。”梅姑拿过太太手中的那粒佛珠,“太太还是别参透,您要是大彻大悟了,还不得出家。”“说到出家,我有段时间没去卧云寺看望闻雁禅师了。明天若是天气好,我们去寺里拜拜。”“又要参一段公案了,阿弥陀佛,”梅姑双手合十念道。申太太瞪了她一眼,“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打趣我。”梅姑笑道:“我们当过宫女的人习惯了苦中作乐,您看我一个孤老太婆都能快活,太太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4

申太太和梅姑两人乘坐两副滑杆,一路晃悠悠的闲聊。快到卧云寺的时候,申太太感慨道:“申家祖辈世代供养卧云寺,如今我只有循着这条路继承申家遗留下的一切,才觉得和他的生命有所联系。”梅姑见太太又有些伤感,忙岔开说:“这卧云寺远近闻名,当年为躲瘟疫我和村里几个幸存下来的女人,来投奔卧云寺,我饿晕在不远处的一棵松树下,太太恰巧从寺里回来路过,好心收留了我和月娘。却想不到引狼入室,让我们落得今天这个局面。”“想想当年月娘那楚楚可怜,感激涕零的样子,谁能料到她会恩将仇报,也许这就是天意。”申太太想起当年收留梅姑和月娘时的情景,如今物是人非,黯然神伤。梅姑触动了太太的伤处,赶紧分散她的注意力,用手一指“就是前面那棵松树,您看现在长这么高了,”申太太张望了一下,离寺院不远处确有一棵高大的松树,但她并不记得这些细节了,只好说:“难得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可见卧云寺是你我结缘的地方,你要好好拜拜。”

说话间到了寺庙门口,通知执事的小和尚向里面通传,片刻功夫,里面迎出闻雁禅师的大弟子寒竹,“阿弥陀佛,申失主久等了。师傅在禅房恭候,请随我来。”

申太太和梅姑下了滑杆,跟随寒竹去往禅房,院中甬路整洁,两旁育有青菜。寺中的大小和尚皆认识申太太,路遇者皆合掌施礼。在禅房门外,袅袅檀香飘出,顿觉和气宁静。闻雁禅师站在门口笑盈盈的看着申太太和梅姑,“阿弥陀佛,贵客久不临门,想必是清修得喜乐安逸,无需老衲多言。”申太太先合掌,“阿弥陀佛,惭愧之至,承蒙禅师指点,但奈何资质愚钝,修行所得甚微。更有一事不明,特前来求教师傅。”闻雁禅师一面请申太太入座,一面命弟子寒竹上茶,“申失主何事不明,老衲愿闻其详。”于是申太太复述了礼佛时,佛珠洒落一地之事。闻雁禅师满面慈祥的注视着申太太,感觉到她的惊惧不安,待她说完,先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红尘织网,那蛛丝怎禁得住啊,申失主心事太重,不住当下,自然若有所失。”申太太着急地追问,“这有何征兆吗?还请师傅明示。”闻雁禅师闭目不语,倾刻睁开眼睛,从眼底迸出一道光芒,“没有什么是可以失去的。记住这句话就好了。”申太太不甘心地问道:“因为我从来什么都没有得到是吗?”禅师看了站在旁边的梅姑一眼,梅姑赶紧轻咳了一声,“太太,心要向道问。”闻雁禅师满意地微笑颔首,重新看着申太太那张茫然无助的脸,笑道:“申失主心不念佛,怎样轮回都转不出那个圈,佛珠自然不满了。洒向八方尘寰无所系,这也是在开示啊。”申太太这时方有所悟,原有的担忧不祥骤减。正在这时一阵婴儿嘹亮的啼哭打破了寺院的宁静。众人一惊,未等询问,大弟子寒竹急忙进来回禀,“师傅,婴孩醒来哭闹不止,这如何是好,扰搅得弟子们无法坐禅。”

闻雁禅师站起身来,念道:”阿弥陀佛,这也真是机缘巧合。”转身向申太太施了一礼道:“申失主莫惊,只因今日早起的执事僧发现寺外门口放着一个包袱,走近看竟然包裹着一个婴孩,这女婴在寺中喝了点米汤,刚睡了半日,我正欲寻一户妥贴人家抚养,寺中不宜久留,申失主来的正是时候,不如帮老衲一个忙,代为寻找一户好心人家,在福田中多种善因必得福报。”申太太连忙说:“就算不为福报,也没有坐视不管之理。快把那孩子抱来我看看。”于是弟子寒竹出去,片刻抱回一个单薄的襁褓,只见婴孩闭着眼哭得满面通红,申太太一手接过襁褓,将另一只手的食指摩挲婴孩挣扎的小手,婴孩睁开眼睛,抓住牢牢不放,哭声渐渐平息了。梅姑凑上前去打量,“这孩子粉嫩嫩的讨人喜欢,和太太还真有眼缘,一抱就不哭了。要我说还找什么人家,我们就是最合适不过的了。”申太太没有言语,转身看向闻雁禅师,“我可否收养这孩子?”闻雁禅师笑道:“申失主宅心仁厚,那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我原来还怕申失主喜欢清静修行,不肯收养。所以才没有直接相托。”申太太一边抚慰着女婴,一边说道:“我和这孩子还真有缘份,迟来一点儿您就把她送人了。我们不早不晚赶的真是巧,还请师傅给这孩子赐个名字吧?”闻雁禅师走过来端详了一下襁褓中的女婴,“阿弥陀佛,初临人间,莹洁如玉,非亲所属,得失如还。就叫她‘还玉’吧。”申太太满意的点点头,“好名字,”继而亲切的对怀中的女婴说:“你就是上天还给我的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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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家门,仆人们看见梅姑怀里抱着一个婴孩,都忍不住侧目,申太太停住脚步,叫过管家来,道:“召集众人到祠堂,我有话要说。”

祠堂里黑压压站了老老少少三十多个人,都是在申家干活的长工。申太太让管家清点了一下人数,回明全到齐了,除了茶园上的几个庄丁太远不便过来。

申太太站在祠堂中央,用手指了一下梅姑怀里抱着的孩子,“大家看到了这个孩子,今天叫大家来祠堂不为别的,就是当着申家祖宗的面,我宣布领养这个孩子。”话音一落,人们面面相觑,申太太见状,语气放缓了些,“今天和梅姑去卧云寺进香,正好听到寺中有婴儿啼哭之声,一问原由,原来是此女婴被弃在寺门口被和尚捡到,闻雁住持正欲寻一户人间领养,便将此事托付给我。各位都是申家的老人了,这些年我膝下无子,现有这段奇缘,我认为是上天赐给我的福报。我会将这个孩子视如己出,申家人丁单薄,我收她作养女聊以慰藉。也希望各位能和我一样尽心把这孩子拉扯大。”

管家在旁一直皱着眉,见申太太意志坚决,也不好直言反对,只得说:“申太太这些年为申家殚精竭虑,劳苦功高,收个养女本无可厚非,只是这孩子来历不明,只怕日后生出事端。依我看太太还是慎重为好,找个合适的人家收养并不是难事……”“住口,若你们还把我当作这一家之主,今天就当着申家祖宗的面,向我保证,日后守口如瓶,不要乱嚼舌。要是让我知道有谁在这孩子面前搬弄是非,立刻逐出申家!”管家被驳得面红耳斥,其他人更不敢作声,只连连点头保证,“太太放心,我们做下人的,您的吩咐我们哪有不照办的。”

申太太命人们都退了下去,祠堂里只剩下梅姑抱着孩子,申太太看了看香案上的诸多牌位,虽有专人打扫,可是她总觉得牌位上落着厚厚的灰。“申家的祖宗们在天之灵会不会怪我放肆呢。从结拜天地的那时起,我就对这里生出一种依赖,老爷不好,我还可以靠着祖宗说话。梅姑,祖宗们知道吗?他们会可怜我年纪轻轻就守着青灯捻着佛珠吗?”梅姑抱着孩子赶紧走过来,安慰道:“祖宗们当然看得到,这个孩子就是祖宗显灵安排给您的,太太心里有多苦我们都知道。今后我帮您把这孩子带大,您也就有了一个最贴心的人。”太太闻听声泪俱下,几乎踉跄着走到一个较新的灵位前,她看着牌位上“爱妾荣氏”几个字,咬牙切齿的说道:“你的死害的我好苦!八年了,老爷都没有回来再看我一眼!你生了儿子就了不起吗?这是老天惩罚你,让你早夭!”梅姑赶紧上前用一手捂住申太太的嘴,“太太小点声,别被人听见!”申太太打开她的手,“她的死和我有关系吗?凭什么老爷认定是我下毒杀了她,我背了八年莫虚有的罪名不得洗冤,若不是看在我娘家势力的份上,他早就休了我。为了这个身份,我吞了多少声,忍了多少气!”梅姑将怀里的孩子递到申太太面前让她看,“现在有了这孩子,您后继有人,还怕什么。”申太太看了一眼孩子,用手指了指荣氏的牌位,“她的孩子在老爷身边视若掌上明珠,我这个捡来的孩子怎么能被认可呢?”梅姑看了看申太太,她的脸上已有了美人迟暮的气息,养尊处优也抵挡不了岁月的侵袭,她知道以申太太刚烈的性格在争男人的角逐里注定是要输的,她陪着太太输了这么多年何尝不想反败为胜,此时心中生出一计,说道:“太太和我都心知肚明,老爷本不是那么薄情的人,还不是受了那个月娘的挑唆,听其谗言,才疏远太太。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想必这些年她也人老珠黄,月满则亏,得意够了,该咱们扬眉吐气了。”说完看了一眼荣氏的牌位,“荣氏生了儿子,她一个收在房里的下人,连妾还不如,害死荣氏,一石二鸟,只有她从中渔翁得利。”申太太想起往事,早已气令智昏,哽咽道:“为什么老爷只相信她的话,不相信我?”梅姑老诚持重的说道:“这还不是太太不能忍一时之气,咄咄逼人,要是像月娘那样平日里在您和荣氏面前姐姐长,姐姐短的,上下人都看着的周到殷勤,自然不惹人生疑。犹其男人,更容易被狐媚子的假相迷惑。”听到这里,申太太含恨点了点头,“当年荣氏的孩子还未满月,荣氏暴亡,阖家上下闹的人仰马翻,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老爷一怒之下,带着孩子和月娘去了省城,每年祭祖,我都派人去请,老爷找各种理由都不肯回来见我。说我是一条冻僵了的蛇,永远不能回暖才安全……”说罢已哽咽难言。梅姑一边用手轻轻拍着襁褓中的孩子,一边劝慰道:“疏不知真正的蛇在老爷身边,咱们离她远点儿才安全。只是这也非长久之计,老爷的儿子默修现在已有八岁了,将来肯定会继承申家的产业,我们要赶在这之前把老爷拉回到身边来,让一切真相大白。”申太太为难的问道:“见老爷一面都难,这么些年都没有办法,如何能让他回心转意?”梅姑压低声音谨慎的说:“我们做不到,这个孩子或许可以帮我们。”申太太一愣,梅姑凑到她耳边耳语了几句,申太太听后皱了皱眉,“若果真可行,也不防一试。”

6

时光荏苒,十年的时光溜过廊檐,斑驳了影壁墙上的纹饰,影壁墙前像征子嗣昌隆的石榴树开得枝繁叶茂,在这个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有些讽刺。

申太太靠在摇椅上和站在一旁的梅姑闲话家常,大门外一声怒骂打破了二人的平静,“哪来的野种敢靠在申家的大门上睡觉!快给我滚!”是管家的声音。申太太一皱眉,“梅姑,去看看怎么回事?”梅姑三步并作二步来到门外,一看有个十三四岁衣衫褴褛的男孩正被管家驱赶。梅姑拦住管家,道:“管家这样侍强凌弱也不怕坏了申家的名声!”管家冷笑道:“行的正坐的端,申家还怕我一个管家做什么。”申太太在里面听的一清二楚,恼羞成怒,从摇椅上起身道:“管家的弦外之音是我这一家之主行为有失偏颇了?”边说边来到门外看个究竟。申太太看了一眼门外的那个男孩,吩咐管家把门关上,让梅姑把人带进来。

男孩被带进院中,申太太又重新回到摇椅上轻轻扇着芭蕉扇,一边打量这个男孩一边问道:“不用怕,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父母是做什么的?”男孩有些惊慌,有些结巴的说:“我……我……我叫廖大鹰,我爸抗日在战场上被日本人打死了。我娘得了失心疯,离家出走半个多月了,我到处找都没找到,刚才在门外打了个盹,不想被管家打醒了。”申太太一边听一边点头,看着梅姑说道:“去给他拿点吃的,再给他拿套衣服换上。”说完又对站在一旁的管家说:“听到了吧,人家是军烈属,有父有母,哪是什么野种,多可怜的孩子,你作为管家连打带骂丢的是申家的脸!”管家默不作声垂着头,申太太继续说道:“你是在打孩子吗?你是在指桑骂槐打我的脸!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一家之主?”申太太用芭蕉扇指着管家。管家赶紧分辨道:“太太您可折煞我了,申家谁不以您马首是瞻。借我个胆子也不敢呢。”申太太索性把扇子往管家面前一扔,厉声道:“你不敢?仗着是申家的老人,不把我放在眼里!教唆着下人对还玉不敬。以为我不知道?今天新账旧账一起算算,你在申家也算呆够了!”这时梅姑从厨房取了几个馒头回来,塞到那孩子手中。孩子拿着馒头并没有吃,看着申太太说道:“太太不要为了我动气责罚这个管家。我娘常说,得饶人处且饶人。”梅姑在旁边赞叹道:“还是个懂事的孩子。”申太太余怒未消,看了看这个孩子,“今后你若找到了你娘,带她来见我,同样是苦命的人,我这里虽不大富大贵,你们娘俩的一口饭我还供的起。”梅姑在旁边催道:“还不快谢谢太太。”廖大鹰深鞠了一躬,“太太菩萨心肠,我先替我娘谢谢太太。”

申太太用一只手的中指揉了揉太阳穴,管家这时拾起扇子交到梅姑手里,梅姑走过来帮太太轻轻扇着,申太太不紧不慢的说道:“管家,我知道你不喜欢还玉,念你在申家效力多年,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一天到晚这么不让我省心,还玉一天比一天大了,你这样就算我容得下你,她也容不下你。”管家连忙点头称是,“小姐哪会和我这个下人一般见识,太太您多心了。”申太太轻轻哼了一声,“今天这件事就先搁下,你好自为之吧。今天先安排这孩子在这儿住下,明天派几个家丁十里八村的帮着找找他娘。”管家连连应声。申太太转头问梅姑:“还玉的诗经背到哪篇了?走,陪我去书房看看。”两人一边走一边聊天,梅姑忍不住问申太太,“您是和管家赌气才故意收留这个小叫花子吗?”申太太神秘的笑了一下,“我看这孩子气宇不凡,好好培养将来能堪大用。作为接替管家的心腹未为不可。”梅姑会意,赞成道:“还是太太虑事长远。我也看这孩子品相不错,挺讨人喜欢。”“你若喜欢认作干儿子好了。”“太太拿我说笑。”“说真的呢,有何不可?”说话间二人来到后院东厢的书房。

7

“绍卿以前经常在这间书房里习字作画,现在还玉在这,我一进来总还会有那么一点错愕。”申太太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和梅姑走了进来。屋中迎面的紫檀壁柜上陈列着明清两朝的几件青花瓷古董,书案上有一个翡翠笔架,上面挂着从小楷到绘画不同类型的毛笔。镇尺和砚台都是老爷当年常用的。赌物思人,申太太一进到书房,心里就发酸。坐在书案前背书的还玉,见母亲进来,连忙站起身,“妈,您是怕我不用功,过来监视我吗?”申太太含笑嗔道:“人小鬼大!”只见还玉梳着两个羊角辫,蜡染的宽袖斜襟衬衫,下着深蓝色长裙。清雅的像一枝插在青花瓷瓶中的白玉兰花苞,淡然中蕴涵着无限玲珑生机。看着小小的人儿,从捡来的那天起在她的一手栽培下现已是浸润着墨香的大家闺秀。申太太命梅姑把门关上,她轻轻的来到桌案前,拿起还玉手中在看的诗经,“背到哪了?”“采薇。”“背来我听听。”申太太边说边坐在了书案旁边的椅子上。

还玉站在一旁流利的背完了《采薇》,申太太满意的点点头,“这才是我的女儿,圣经看到第几章了?”“看到‘出埃及记’”还玉稚嫩的童声让梅姑站在一旁皱了皱眉,不禁有一点心疼。申太太闻听脸往下一沉,“怎么看的这么慢,要熟读,我问到哪一节你都要知道出自哪里。”还玉小声说了句“是”,低了头不敢再出声。梅姑赶紧劝道:“太太你也太心急了吧,这么小的孩子背完诗经看圣经,您也让她歇一歇吧。”申太太抬起眼瞪着梅姑,“你说我是为了谁,我们娘俩命苦,再不要强,更让人欺负了。”说完拉过还玉的手,“妈今后就指望你了,给妈争口气,好好读书,超过你那个哥哥,只有这样你父亲才能回来。”说完眼里已噙满泪花。还玉连忙点头,“放心吧,有我呢。等我把圣经都背的滚瓜烂熟,我就可以见到爸爸了是吗?”申太太忍住眼泪,“你爸爸被一个叫月娘的坏女人骗走了,将来你就是见到了爸爸,也不能让他知道你是我的女儿,否则他是不会认你的。”“为什么?”眨动的睫毛忽闪着童真,还玉皱起眉头不解的问。梅姑在旁边说道:“因为月娘总在你爸爸面前说太太的坏话,所以你爸撇下我们不要这个家了。他在省城和一个牧师合资,开办了一所基督教会学校,你将来一定要以优异的成绩进入那所学校,引起他的注意。”申太太握紧了还玉的手,“记住,我们今天对你说的话只有你自己知道,不能对任何人讲。”还玉点了点头。她的心里装着沉甸甸的重托,一想起母亲那双近乎哀求的眼神她就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8

夜深人静,书房里还掌着灯,还玉一个人在看圣经。她觉得被母亲需要就是她最大的荣耀和价值,她不能辜负母亲的殷殷期望。从出生起,她就活在母亲对父亲的回忆中,听她讲述父亲诸多人所不及的好。这样一个经百般描述却从未见过的人,让她从心底产生了无限依恋和向往。

一想到将来见到父亲的情景,心里就暖意融融,还玉的心被母亲的谆谆教诲装得满满的,从来没有其他事物能让她分心。她不知道此时此刻一个男孩子正悄悄从窗户里看着她。她精致莹润的面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深深吸引了这个男孩。这男孩不是别人,正是廖大鹰。他屏气凝神观察了一会儿,只见这个小女孩时而敛眉沉思,时而舒展愉悦,让他顿生好奇。他想反正也只住这一晚,索兴和她说说话。于是悄悄走到门口,门是虚掩着的,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还玉一惊,心想这么晚了谁会在门口站着,她紧张的问:“谁?”廖大鹰缓缓的推开了门,很怕吓到她,连忙解释:“别怕,我不是坏人。”还玉放下手里的书,绕过桌案,仔细回忆,还是想不起来家里的下人中有这个人。因为廖大鹰穿的是白天梅姑给他的一套佣人的衣服。“你是新来的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廖大鹰不想说出白天的遭遇,于是就顺着还玉的话说,“我是今天新来的,晚上睡不着,到处走走,看到这里还亮着灯光,就过来看看,没想到你这样小的年纪如此用功。你在看什么书呢?”“圣经。”还玉饶有趣味的回答他,因为以前从来没有下人主动和她聊天。“圣经是什么经?和尚念的经吗?”“才不是,是主耶稣说的话。”“你说的话我听不懂。”“你当然不会懂,你读过书吗?”廖大鹰被小瞧了,很不服气,“当然,我读过三字经。”还玉掩嘴笑了,“这个我五岁的时候就读过了。”廖大鹰继续解释道:“本来我也可以再继续读的,但是我爸死了,我给别人放羊赚钱给我娘治病,所以没有钱再上学。”还玉点点头,“哦,如果你想看书,我这里有很多书,可以借给你。”廖大鹰听了很受感动,因为很少有人这样对他好,自从父亲去世后,他们孤儿寡母受尽了村人的欺负。廖大鹰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可是我现在没有时间看书,我明天就要去找我娘,她走丢了。”还玉不解地问,“怎么会这样?”廖大鹰只好继续解释,“她得了一种很难治的病,失心疯,发作起来就神志不清,什么都不记得了。”还玉皱了皱眉,她第一次听说有人得这种病,叹气道:“我还以为自己见不到父亲很可怜,想不到你比我更可怜。”廖大鹰听出了还玉话中的破绽,问道:“你父亲怎么了?”还玉意识到和陌生人说太多了,赶紧弥补,“他很好,只是在城里不常回来看我们。”“哦,那比我强多了,我都不知道去哪里找我娘,申太太说明天派人帮我一起找,希望能有下落。”廖大鹰说话间目光黯淡了下来。

还玉立刻安慰他,“有母亲的吩咐,他们会很快帮你找到你娘的。”廖大鹰看了看面前这个矮他一头的小女孩,“哦,原来申太太是你母亲,能有这样的好母亲你真是幸运啊。”还玉点点头,两个孩子的对话纯真无邪,瞬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临别时,两人竟然依依不舍,他们都鲜有对人敞开心扉的机会。感受到可以呼应的情绪,对申还玉和廖大鹰来讲,是多么难得的一次全新的感受。没有下人唯命是从的应对,没有强者高高在上的欺凌。封闭的心灵打开了一扇天窗,他们照见了彼此最需要的部分。

9

与廖大鹰分别了数日,也未见他回来。怀玉心想可能找不到他娘,他不会再回来了。偶尔在读书的间隙,想起他,倒成了还玉百无聊赖时打发寂寞的心事。

这一日午后,还玉看书累了刚要趴在书案上打个盹,却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吵闹声。还玉紧锁眉头,一向安静的申家大院,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时候,怎么这样乱了规矩。她忍不住来到前院看个究竟。

刚来到前院的月亮门洞,只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拿着扫帚追打着廖大鹰。还玉大吃一惊,旁边的管家直命人赶紧把这两个人赶出去,却没有人上前。还玉赶紧喝住管家,“你是奉太太的命令赶他们走吗?”管家见是还玉,赶紧上前来回复:“太太一早和梅姑去卧云寺进香,谁想到偏巧这会子他把他的娘找回来了,刚安顿下来,没过一会儿就发了疯。长此下去可如何是好,申家还不得被这个疯婆娘搅成一锅粥了!”

还玉瞪了管家一眼,“那也要等太太回来,他们的去留由太太定夺。先拦下他们。”说完命两个家人过去阻拦。廖大鹰见还玉出来阻止,忙过来解释:“我本想找到了娘过来和太太道别,因为是申家的人帮我打听到母亲下落的。”还玉见廖大鹰,比之前见时更清瘦了,想必为了寻找母亲这些天风餐露宿。廖大鹰的母亲被家人拦下,夺去了手中的扫帚。见儿子在和一个小女孩说话,注意力转到了还玉身上,打量了片刻,奋力挣脱了拦着她的那个佣人,用手指着还玉骂道:“原来是你个小狐狸精勾引我儿子天天不回家,我出来到处找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你还不把儿子还给我!”还玉大惊失色,吓得连忙后退,廖大鹰拽住母亲的胳膊往回拖,一边说:“妈,你别这样!我这就和你回家。”一边回头对还玉喊道:“我娘说疯话,你别介意。我们这就走。替我谢谢太太,原谅我们只能不辞而别了。”还玉心里顿时一痛,为眼前这个人的遭遇。众人早已让出了一条路,目送他们娘俩个出去。还玉心里怅然若失。

申太太回来后,管家主动禀明了这件事,申太太感慨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鹰还真是个懂事的孩子,怕给我们添麻烦。”梅姑点点头,“是啊,太太这回到底没有看错人。”

风波平息了半个多月后,就在人们快要把廖大鹰忘了的时候,他的再次登门让申太太很是喜悦。原来廖大鹰的母亲近来病情有所好转,情绪很稳定,在神志清醒的时候还很愧疚,于是绣了两个荷包让儿子带过来,一个送给申太太,一个送给还玉小姐。

申太太把荷包拿在手里仔细的看了看,“你娘的女红还真是精致呢,可见是个心细如发的人。”梅姑也拿过来看了一下,“是啊,心细的女人往往心事重,要是能想得开,也不会得这么难治的病了。”廖大鹰在一旁补充道:“我娘在家这些天,听到我告诉她在申家时她发病的事,就羞愧难当,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本想当面来致歉,但是又怕自己随时会发病,所以绣了两个荷包让我带过来,知道申家什么都不缺,这多少是我娘的一点心意。”

申太太点头赞道:“你娘的心意我们领了,叫她不要把过去的事挂在心上,你能过来就很好了。家里要是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和我们说。”说着便叫梅姑去拿二盒精细的潽耳茶作为回礼。廖大鹰有些难为情的说道:“上次我娘发病惊吓到了还玉小姐,我很想把娘绣的这个荷包亲手交给她,让她原谅我娘。”申太太看了一眼梅姑,说道:“我都听管家说了,还玉是个孩子,恐怕早把这事给忘了。”梅姑一旁插言道:“我去把荷包拿给还玉,让她看看,要是喜欢她会收下的。”说着上前接过廖大鹰手中的荷包,回后院交给还玉去了。

片刻功夫就回来了,手里还拿了几本书,梅姑先对申太太说:“还玉很喜欢那个荷包,爱不释手呢,她还精心挑了几本书送给大鹰。”说着把书先拿给申太太过目,申太太大致看了一下书名,见是四书五经一类的书籍,面露满意的神色,梅姑见太太没有意见,便把书交到了廖大鹰手中。还嘱咐道:“回去好好读书,照顾好你娘,有什么难处来找我们。”廖大鹰手捧着书弯腰鞠了一躬,“谢谢申太太。”申太太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语重心长的对廖大鹰说道:“你们母女今后的生活如何打算?看得出你是个要强的好孩子,必不肯张口求人。我这里正好缺一个伙计,你要是愿意就留下来。”梅姑在旁连忙补充,“难得太太这样器重你,快谢谢太太。”廖大鹰索兴放下了手里的书和茶叶,跪下给申太太磕了一个响头,“谢谢申太太的再造之恩。”申太太让梅姑赶紧拉他起来。梅姑边拉边说,“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懂事的儿子该多好,你娘还是有福气的。”申太太见状赶紧说道:“那还不容易,认大鹰做你的干儿子,大鹰愿不愿意?”廖大鹰一时都有点回不过神来,不明白面前这两个女人怎么对自己如此厚爱,连忙对申太太说:“只要梅姑姑不嫌弃,我多一位亲人当然愿意。”梅姑乐的合不拢嘴,“我这孤老婆子是交到什么好运,白捡一个这么好的儿子。”廖大鹰见状倒身下拜,“干娘请受儿一拜。”梅姑赶紧搀扶,“免了免了。干娘以后一定疼你。”说完眼里竟泛起了泪花。

10

申还玉和廖大鹰都承载着申太太的期望,她恨不得拔苗助长,可日子还是得按步就班的一点点过。她还是和往常一样偶尔去卧云寺参禅进香。

两年的时间在孩子们来看如白驹过隙,这一日申太太和梅姑照例乘两副滑刊去卧云寺了。廖大鹰很想找机会再见到还玉,他终于鼓起勇气,烤了一条鱼悄悄来到还玉的书房,轻轻叩了两下门,“还玉,你送我的书我都看完了,你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他在门外小声喊。这两年还玉已经和他心有灵犀,只要门外有一点动静,她都会出来看看。还玉三步并作两步,把门打开赶紧让他进来。只见廖大鹰手里拿着一根棍,上面有一条烤熟的鲫鱼,香气扑鼻。“哪来的?”“我在外面河里抓的,想到你可能很少吃这样的野味,就烤完拿来给你,趁热尝尝好不好吃?”还玉小心翼翼咬了一口,“好吃!我从来没有吃过烤鱼。”廖大鹰观察着她吃鱼的样子,像小猫一样贪婪可爱,忍不住说道:“相信你还有很多野味没有吃过。”“她一抬头正接住他璀璨星眸中撒落的目光,像湖底卵石一样柔滑安静,“还有什么?”“比如油炸蚂蚱,油炸蜈蚣。”“听来都好新奇。”“不过这个捉起来很难,街上有卖现成的,你想吃我买回来给你吃。”“好啊,正好今天母亲和梅姑去寺里进香,不如我们一起出去,赶在她们之前回来,怎么样?”于是两个人悄悄溜出了房间,来到集市上。

他们像这样溜出去玩的时间很少,还要趁管家也不在家的情况下,一年之中能有一二次这样的机会就很庆幸了,每次都让申还玉乐不思蜀,总要廖大鹰再三催促才肯回家。外面的世界对申还玉而言充满了自由和新鲜。每次出去都像冲出笼子的小鸟,由廖大鹰带领着展翅翱翔,她看到书本中没有的世界,人间烟火生动亲切的在她眼中复活。少数民族的奇特风情习俗更让她叹为观止,尤其是当她听说少数民族纳西青年男女如果得不到父母的祝福,不能长相厮守,就两个人相约一起进入玉龙雪山跳崖殉情,这更是让她好奇想要一睹这座神山圣地的容姿。经常想起廖大鹰给她描述玉龙第三国的样子:白鹿当坐骑,红虎当犁牛,野鸡来报晓,狐狸做猎犬,在那里有情人可以自由结合,青春的生命永不消逝,情侣们永无人世的悲伤……申还玉认为廖大鹰给了她一片崭新自由的天空。廖大鹰的出现给了她生命中任何人无法替代的喜悦。如果说她的母样是她生命夜空中一轮阴晴圆缺不定的月亮,那么廖大鹰则是一轮喷薄而出的旭日,没有悲苦的期望和泪水,只有温暖的关注。她喜欢把看书所得的知识毫无保留的讲述给他,而这个时候廖大鹰谦虚严谨的求知欲望恰好满足了申还玉的好为人师。两年时间在两个人的暗渡陈仓中默契得互为表里。但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这一切却被管家派人跟踪了一路。回到家的时候,还蒙在鼓里。

管家早已视廖大鹰为眼中钉,因为他深受太太信赖,人又伶俐勤快,在申家很得人心。管家欲寻他个错处,却百般不得。这次可真是称了他的心意。他早已在申太太一进门便禀明了原委。申太太闻言勃然大怒,立刻把申还玉和廖大鹰叫到跟前来。二人见是被人跟踪,已无可辩驳,只得供认不讳。

申太太气的面如铁青,“廖大鹰,我平日真是太纵着你了。竟敢勾搭小姐私自外出,传出去让申家颜面扫地。这样败坏家风的下人,我岂能再留你,给我赶出去!”申还玉跪下来苦苦哀求,“是我要他带我出去的,不关他的事。不要赶他走,要罚就罚我吧!”申太太扬起手来就要打,幸而被梅姑眼疾手快拦住了,“太太息怒,念他们是初犯,这次就原谅他们吧。都是孩子,难免有贪玩的时候。”“不动家法就忘了申家的规矩,必不能饶,传家法!”一声令下,管家早已命人在旁准备好了藤条。

这时廖大鹰跪着爬上前来哀求:“太太,要打就打我吧,都是我不懂规矩才犯下大错,和小姐无关。”申太太喝道:“你们谁都别急,人人有份。”说完命两个妇人各手执一个藤条执行家法,“我不说停不许停!”

藤条开始抽打在二人的身上,还玉哪里吃过这种苦头,十几下就已经让她痛不欲生,廖大鹰见势索性跪伏在她背上,用双手抱住还玉的双肩替她遮挡抽过来的藤条。申太太一见气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们……你们……”说完背过气去。众人顿时慌了,赶紧住手围过来抢救申太太。

梅姑用力掐申太太的人中,片刻醒转过来,申太太有气无力的说道:“把他们锁到自己的房间,听后发落。”

还玉和廖大鹰被人带下去锁了起来,梅姑扶申太太回房休息,一边劝慰:“您这是何苦,动这么大气,多伤身啊。”申太太由梅姑扶着躺到了床上,“你没看出来吗?这两个孩子已生了情愫。还玉太让我失望了,我苦心孤诣的培养她,竟然这样不争气。”梅姑却不以为然,“依我看却不是这样,还玉通晓男女情事未尝不是件好事。”“这怎么说?”“您是知道老爷最好弄性尚气的,她若单纯的一无所知,不懂设防进退,岂不坏了大事。现在她对大鹰动了心思,我们暗中观察就好了。我会安排好大鹰,让他们心有所系,这既历练了还玉的心智,也让大鹰对您更死心塌地。”申太太冷笑了一下,“他想当我的东床快婿,想得美!”于是梅姑便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申太太点了点头,“还是你见过世面,想的周到。就这样办吧。”

是夜梅姑带了些创伤药来找廖大鹰,命看管的人打开锁,“太太命我来看看,这里有我在,你们不用看着了。”大鹰见是干娘,刚欲起身,便被梅姑拦住,“躺着别动,我把药给你擦上,好好休息一晚,太太本来下令赶你出去。我苦苦哀求,终于让她改了主意,我求她,让你到卧云寺去静修一段时间,等收了心性,再回来。”廖大鹰不解,“为何要去卧云寺?”“太太一心向佛,我也希望你能在寺里学得一些做人处事的真本领,这是我的一番苦心。我已经替你安排好了,明天一早车夫会送你去。且有太太的手书一封,那里的禅师与申家是世交,不会为难你的。我也希望你能和闻雁禅师学到些本事,早日成器,我这个干娘也有个指望了。”廖大鹰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那我娘怎么办?”“你放心,这个交给我吧,我会派人过去照看的。我们去进香的时候,我一定会向禅师问起你,你要是表现的让太太满意,很快就可以回来了。”“还玉小姐伤的怎么样?”廖大鹰一脸担心的样子,让梅姑更有了十分的把握,“她生来娇弱,挨家法还是破天荒头一遭,想必要养上几日才能下床。你不要再惊动她了,免得让太太知道再生事。”梅姑一边为他擦药一边安抚着廖大鹰。“干娘看得出你喜欢还玉,但是你要冲破门第之见,就要自己争口气,出人头地,干娘也会从中帮你。”廖大鹰一听,眼前一亮,“干娘,你真是个明白人!”梅姑笑了,“我都多大岁数了,这个还看不出来。我现在就去看看还玉,她头一次被太太当着众人的面责罚,心里一定很难过。太太这会儿还没消气,想必还没有人去看过她。”“干娘,快去吧!”

11

梅姑来到还玉房间,看见还玉在床上已哭成了一个泪人,眼睛肿得通红。见梅姑进来,不好意思的将身子向里面转了过去。梅姑轻轻来到床边,“还玉,擦点药酒再睡,免得伤口化脓。”还玉依言轻轻把衣服脱掉,从小她就是由梅姑照扶,对梅姑的感情不逊于对母亲。忍着药酒进入伤口强烈的灼痛,还玉咬牙问道:“梅姑,妈怎么这么狠心。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梅姑心里咯噔了一下,擦药的手也停在了半空,看着她背上鲜红得触目惊心的伤口,“丫头你被打傻了吧。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要让太太听见,还不再打你一遍。”还玉忍不住道出心事,“为什么廖大鹰的母亲虽然得了疯病,可是正常的时候还记得给他过生日,他还把她母亲煮的红皮鸡蛋拿给我,说从小只要一过生日,他母亲就煮红皮鸡蛋给他。而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她从来都不记得我的生日吗?”梅姑皱眉听着,索兴还玉是背对着她没有看到她古怪的表情,“你的姥姥生太太时因为大出血当天就去世了,所以你母亲对生日这种日子很忌讳。”“哦,原来是这样,我怎么没听说过姥姥的事。”梅姑悄悄嘘了一口气,心想把宫里娘娘的事也能编派上用场,这几年紫禁城的劳役可真没白熬。“太太心里的苦这么些年我可是全看在眼里,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年纪小并不清楚。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做人难,做女人更难。”梅姑语重心长的一番话让申还玉心里荡起了涟漪,对母亲又生出了一些感慨,“我现在觉得她和别的母亲不一样,和别的女人也不一样。”梅姑赶紧解释:“太太当然不一样,她岂是一般的女人所能比的,只是再强的女人也躲不过一个情字。算了,我还是不和你多说了。以后你会理解的。我看出来你喜欢和大鹰在一起,这两年我不是没有发现,只是一直没有说罢了,大鹰是个好孩子。”“他伤的很重吧?为我挡了那么多下藤条,”还玉紧张的问。“皮外伤,我已经给他擦了药,你不用担心他,明天一早他就去卧云寺静养,以后你们不要再私下见面了。”还玉一惊,“为什么要去寺里静养?他要离开申家了?”“差一点就被你母亲赶出去,我好不容易才求下的。毕竟是我的干儿子,我不管他谁还管他。等时机成熟他还会再回来的。”“这样也好,”还玉小声喃喃自语了一句。“太太今天动了真气,身子不好,我还得过去看看,你先早点睡吧。”还玉点点头慢慢躺下,看着梅姑收起药酒起身出去。

梅姑知道太太习惯晚睡,便亲自做了一碗燕窝粥做为宵夜端了过来,“太太今天胃口不好,我白天看您吃的少,趁您没睡做了点粥,吃完了再睡。”申太太端过粥看了看,“申家也就你对我知冷知热,连还玉都靠不住。”“太太过奖了,还玉从小就很听您的话,她倒没什么错处。只是有句老话‘儿大不由娘,女大留成仇,’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申太太叹了口气,“本来就不是亲生的,由她去吧。”“太太怎么这么快就灰心了,还玉是您悉心调教出的好孩子,现在越发出落的婷婷玉立,从长远打算,您也只有还玉这步棋了。”“近来这孩子眼角眉梢的神色我一看就心慌,不知为何。”申太太把内心的疑虑说出的时候,担心的看了看梅姑。梅姑笑了笑,“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狐媚,怕是后天再怎么改造也变不了的。”申太太嗔怒道:“难道我辛苦栽培了一个秦楼楚馆的坯子!”“太太息怒,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啊。您想老爷喜欢荣氏什么,风情月貌,诗词歌赋,这才是女人中的女人。依我看还玉很有这个潜质。”“越说越不像话,这简直是申家的耻辱。”“只要老爷能喜欢,就不是坏事。”申太太闻听眉头一皱,计上心来。

12

翌日一早申太太梳洗已毕,命梅姑做了一碗银耳莲子粥,自己端着来到还玉的房间,命人打开门,见还玉还没起呢,便来到床前坐下,“还玉,起来把莲子粥喝了,清热去火的。”还玉忍着背上伤口的疼痛半坐了起来,却没有抬头看母亲一眼。申太太伸出手去理还玉的头发,“还和妈生气呢,昨天若不是把妈气昏了头,也不至于动家法。你是申家的小姐,怎么能和下人混在一起。妈培养你是为了什么,难道你都忘了?”“我没忘,”还玉还有些赌气的说。申太太见状接着说:“妈不是一个守旧的人,人家都喊父母为爹娘,我从小让你喊爸妈,让你接受新式的思想,为的就是将来有一天你进了省城的洋学校不落后。至于传统的国学,是为了让你不忘本。你这样不争气妈心里难受知道吗?”说着申太太的眼泪滚落了下来。还玉再次看见母亲的眼泪,内心翻涌,“妈,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我会让爸爸回心转意,我以后不惹你生气了。”申太太一把将还玉搂住,“果然是我的好孩子。”说罢将自己颈上长年佩戴的一枚水滴形状祖传的玉坠摘下来戴在还玉的脖子上,叮嘱道:“君子无故不得去玉,这玉是妈妈家里祖传的,戴着放在衣服里面让它保佑你。等你伤好了,妈就送你去省城的教会学校读书,去找你爸爸。这是需要智慧才能达成的,你要谨慎行事,你爸爸这些年都由月娘陪着,要小心她,保护好自己。记住你不只是为了妈,也是为了你自己。你有一个大你八岁同父异母的哥哥叫申默修,将来他是要继承家业的,如果你爸爸不认我们,到时我们还有什么立足之地。”“为什么这么快?不是说等我把圣经读得滚瓜烂熟再去吗?”“现在解放了,全国到处都在进行土地改革,接下来我们的茶园也要被没收了,形势变化莫测,现在什么都要求充公,你爸爸这个校长也不知能当到几时,你还是早点去适应环境。同时让他接纳你,喜欢你这个女儿是不能操之过急的,所以你要见机行事,不可莽撞,否则全盘皆输。”申还玉点了点头。想到就快要见到爸爸了,内心激动不已。

还玉连夜便写了一封信托梅姑转交给廖大鹰,向他告别。梅姑陪申太太进香时,悄悄把信交给廖大鹰叮嘱他,“今后你可以用书信和还玉联系,她去省城的教会学校读书,没有太太在身边管的那么严。切记别被人发现。”廖大鹰拿着还玉的信反复的看,那字迹如人,娟秀清新。他按捺着内心的喜悦,反复吟诵着信中最后的那首诗:灯前诗影瘦,静卧揽新愁。不解当时意,空谈玉龙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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