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曲的、矛盾的、腐坏的——
陆陵角终于从他悲惨的人生中彻底消失了。他再也不用拿来与任何人比较,他终于是他自己。那根傲慢又冷酷的刺终于从骨头里拔掉。但为何他如此空虚,内心只剩下一阵虚弱。
“从那之后,我就像黑暗世界里的怪物一样成长着,”陆家琦神情自悲自怜又充满喜悦,“以至于心甘情愿去王爷府,取悦那个为了填上脸上两个黑窟窿而不知挖了多少人眼睛的男人,”他看着自己两手空空的掌心,“因为只有这样做——只有这样,体验你曾经经历过的黑暗——也许才能能够向你靠得更近点——”
黑暗的距离、彻底的绝望。就是那个人走后,留下来的东西。
一拢乌云遮住夜空中如刀的弯月。口吐血泡的陆家琦躺在地上全身抽搐,眼神迷蒙涣散、神情扭曲痛苦。他彻底疯了。
在异香幻术里,无论武艺有多高强,身心越是残疾的人越是力量薄弱。好女色的胡大刀如是、因爱成恨的王落雁如是、爱而不得的陆家琦更是如此。反而是那些平常百姓最不易陷入幻术中与自身的痛苦搏斗。
女子眼神中似有怜悯地看着他,“最后,还有什么想说的?”
咳嗽着吐出一滩血迹的陆家琦,微微笑着,“幸好——你一直没回来——”
只要陆陵角回来,大概有十条命都不够那个大人折磨。不过那只是世人将陆陵角想象得太脆弱罢了,女子心里道。那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生活起居无不追求精致极致的男人,若是放在现代,整整就是一个生化武器恐怖分子。
“只有一次——只有一次——见到你真正快乐过——那个少年——”
“世界上居然真的有人可以让你露出那样的笑容——”
陆家琦眼睛瞳孔突然放大,“我想起来了,那个少年——就是——就是出现在萧家庄的——”
女子听到他提到萧家庄,急问道,“什么少年?他是当年在萧家庄的救我的恩人吗?”
然而,陆家琦早已咽气。只留下一个也许永远解不开的谜团。十年前,有人在灭门一案中救下她。而这个恩人无疑与陆陵角交好,后来她阴差阳错又与陆陵角定下契约,跟着到了幽兰谷做了童女制作成药水傀儡,再到现在她复仇杀了陆陵角的三弟。这其中种种莫名如丝线无形牵扯起来的巧合与安排,让人只觉天意弄人。
——
死者死于自家庭院的草地上。那一夜庭院里的月季全都开了,红艳似血绽放得如火如荼、恣肆无忌。
死者全身各个命门要穴像刺猬般扎上涂有剧毒的血魄银针而致死。也就是死者——陆家镖局总镖头惯用的杀人伎俩。和江南四家其他两家一样,都是死于死者自己的独门异技下。这一次,官差不再冒然将案件断定为自杀了。虽然只有这个说法才能使案件凶杀原因成立。
江南三家,除了在十年前被灭门的萧云庄,剩下的三家在三个月内全部被杀,一时之间江湖悚动。从此,江湖上再无萧剑王音陆器胡刀之说。
——
幽兰谷,梵摩宫。
“大哥,三弟死了。”幽兰谷谷主陆陵角道。语气平淡仿似只是在向大哥陆舟说明一件他应该知情的事情。
不久前,红衣黑纱蒙面的探子送回探报,江南三家一夕之间全部被杀。
坐在轮椅上脸色苍白的男子,沉默良久,“行走江湖如同游戏于刀刃上。况且三弟性情一向偏激张扬,更容易无意中在外结仇。”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很多时候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我自己。”陆陵角道。
懦弱自怜、却又偏激自傲。
“七岁的时候,有一次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差点摔断了肋骨。”
“那一次你昏迷了很久,整个陆府上下都以为你会死的。”往事点滴陆舟这个大哥都有着非常好的记性。
陆陵角轻笑一声,“没死,却差不多被彻底毁灭了一遭。”
“昏迷的时候,亲耳听到母亲当着父亲的面承认,我不是父亲亲生,而是大伯的儿子——”
陆陵角齿缝一笑,“那简直是第一次体验到人生彻底的幻灭感——”
许久,陆舟叹了口气,想起他们那个绝色之姿的娘亲。
“倒是第一次听你说——”陆舟一直以为陆陵角是他的亲兄弟。
“因为久而久之,就会发觉这种无聊的事根本就无所谓——”
“大伯知道么,你是他亲生——”
“谁知道呢,娘是不会告诉他的,她一辈子都恨大伯。所以,当我作为交易牺牲品送到宰相府时,他们都沉默了,都默许了。”
“所以,你很早就知道三弟,才是你的亲弟弟。”陆舟。
“这是当然,每次看到那个懦弱的小鬼,就像看到自己的影子。说不定,无意识中给他产生了不好的阴影。人总是在不知不觉中造孽。”陆陵角。
“不过这次事件,不觉得与连恩有关么?放眼天下,根本找不到一两个这类杀人无痕的杀手。”陆陵角说这话时,眼神竟是少有的赞许之色,
“我此生自傲所制之毒无人能解,却不想被身边这个丫头破解了她身上的维持傀儡之身的药毒。”
那个女子——他制作出的药水傀儡,在幽兰谷无喜无怒地过了四年木偶的生活,不是在九折祠翻阅古籍,就是在舜华苑栽种奇花异草,最后竟然通过四年时间修成了以异香为幻术的杀人绝技、并且分解维持傀儡机能的药毒,自己调制出了解药。
在她带着摩婴乘舟顺水出了六碣门逃出幽兰谷的那一天时,陆陵角才惊觉这个丫头为了这一天足足暗中酝酿隐忍了四年。四年的时间,一点一点地构筑她所需要的东西。收养了这么多童女,这个丫头倒是他最为得意甚至是最为钦佩的一个。虽然她出逃之日悄然放出了百兽山内关押的蛟龙、翼虎、穷奇各种野兽猛禽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提到连恩,陆舟苍白的脸色无意中露出温柔之意。陆陵角想了想,何不趁此机会,让大哥重返陆家,去过正常的日子。
“现在三弟一死,陆家镖局就要落入外人之手。大哥何不现在回去,掌管镖局。镖头虽死,但是血魄银针、三无散,一干底下门徒都在。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陆舟一愣,他被逐出家门十几年,从没想到会有回到陆家的一天。
一个月后,陆舟成了陆氏镖局新的镖头。不过这又是后话了。
——
清晨。漉水江边,浮动着若有若无的烟雾飘渺的水汽。住在江边的张家老头习惯早起,趁着雨露朝曦,到菜地里摘下水分饱满的碧绿青菜挑到市集去卖。这一日他如常来到菜地里,四下除了江边轰隆隆的水浪声,便是一片清寂。
这时,他隔着水雾看到江边不远,出现一个牵着孩童的红裙妇人。两人一大一小,走到江边。现下摆渡的渔夫还未起锚,那妇人带着孩童在江边作甚?老人不禁疑惑,便认真细看。没想到这一看,把他惊得一身冷汗,连连后退。
那个红裙妇人从身上摸出一粒种子大小的珠子,认真端详了一会,妇人弯腰将珠子放进江水里。一阵浓郁的香味在空气中散漫,那颗种子遇到水居然暴胀,不一会儿变成了舟船大小,浮在江岸边。妇人牵着孩童上了舟船。舟船无桨无帆、却能逆行于江面急飞而去。
看到这诡异一幕的老汉,心惊肉跳、额生冷汗。
古书上记载,葵树种子有异香,雨水暴胀,可浮于水面。
“连恩,我们要去哪儿?”红色瞳孔的孩童问道。
红裙女子牵着他的手,从衣袖里摸出一条特有的银丝绢帛,上面写了一个名字。并另有一句话,七日之内,杀此人。
女子眼神如同沉静的冰凌,红唇微抿,
“去找一个名为人鱼的组织。”
他们在死之前都提到了一个名字,确切的说,是一个组织:人鱼。
人鱼才是萧家庄灭门一案真正的幕后指使者。江南三家只不过是充当了它的打手。
名为人鱼的杀手组织为什么非要杀了她的父亲萧青浦不可。这个组织的秘密与渊源,她要亲手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