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满楼。沙罗油光满面、醉醺醺地靠着门槛摇摇晃晃地出来。
“这位客官走好。”后面的店小二热情备至的招呼声。
沿着市集热闹的街道在人群里晃动,最终靠着一面颓圮的石墙坐下来。城墙边上拥挤着一堆衣衫褴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们都在城墙边等着一个时辰后,官府发放的粥粮。沙罗混在其中,一点也不显突兀,倦意泛滥,背靠墙面,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影,顾自打起呼噜。稍过一会儿,一阵聒噪声。沙罗皱了皱眉,睁开眼睛。见到一队手脚拷上铁链、赤脚踩在沙地的囚犯,在围观的人群中穿行。几个官兵在一旁抽着鞭子。沙罗挤在窃窃私语人群里头,这几个发配到边疆风沙酷寒之地囚犯不知犯了什么事,旁边一个丐帮兄弟说道。沙罗在缝隙里看到那一队沉默着踽踽前行的队伍中一个颇为眼熟的面孔。
代步的快马栓在驿站外头的草棚里,马驹低头正吃着草。已入夜。驿站幽幽灯火,官兵卸下的长刀放在桌沿,酒兴正酣,一边埋怨这样的长途跋涉的苦差事一边大鱼大肉。全身鞭痕饥渴交加的囚犯被挤在墙角用铁链拴住,地上几只冰冷的馒头被他们一抢而光,一天的跋涉的他们滴水未进,口干舌燥地看着那几个官兵大吃大喝。他们的脚板磨出血泡,然后赤脚踩在沙地上的砂砾嵌入皮肉里,结成痂,生茧,再磨出血。经不起这样折磨与酷刑死在路途上的囚犯不计其数。这些囚犯中,有一个衣衫单薄、年纪轻轻的少年。一路上一直沉默无言。不和人交谈、也不和其他犯人争抢食物。神情呆滞、但眼神噬人般让人印象深刻。他身上惊人地有着大大小小的伤。看着那些伤,他们猜测着他经不起着路途的坎坷可能随时会死去。但是他不但没死,身上的伤痕却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谁也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年纪轻轻步入死囚的命运,人生已没有什么乞望可言。
夜色已深,风中烛影摇曳,那几个酒酣饭饱的官兵已睡下。屋外月光清淡、树影摩挲。一天劳累,囚犯们也睡下了。温梦之余,一阵清脆的铁器撞击声。囚犯们耳尖一动,双眼一睁,全身一阵激灵,铐住手脚的铁链被钝器断开。一个一手拿剑边拿着酒瓶喝酒的中年男人砍断了困住手脚的链条。这么大的声响,那几个官兵却依然死睡不醒,定是被一早下了什么蒙药。剑客扬了扬手,几个囚犯感激涕零地逃得影迹全无。
一身酒气的剑士看向角落里那个一动未动的少年。黑暗中的少年神色一阵死寂。
“还没死么。”久别重逢意外相遇的问候。
“看样子,又做回了野兽。”沙罗。
“真不知道你怎么在会这?还没找到你要找的那个女孩?”
听到他口中女孩一词,黑暗中的少年神色一动。这个时候,沙罗看到他薄凉的衣料下,皮肤上密密麻麻如有着千百只密脚的蜈蚣的可怖伤痕。不由心惊,心中揣测他身中狼毒却没有死应是有人替他刮骨疗毒。而天地下能实行这样深奥阴毒医术的人唯陆陵角莫属。看来那个女孩被陆陵角带走了。可是如果把真相告诉眼前的少年,就是让他去找死。
所以,沙罗说,
“不管你信不信,那个女孩,要找到她,也要等上四年。”
以他对陆陵角喜新厌旧的了解,收养童女的频率是四年一换。
少年瞳孔一缩,蹙起眉头。
沙罗又道,“如果要找到她,你必须变得很强很强才行。”
顿了顿,掏了掏鼻孔,一副感情专家的语气,“不是常说,没有人的初恋是成功的么。失恋一次别觉得生活就这么完蛋了,充其量是撒在生活的一些佐料,让生活更有滋味。以后的人生漫漫,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再会遇到什么人……”
等他罗里吧嗦回过神,发现少年头已经抵在地上,全身肌肉正在抽搐。沙罗脸色一变,赶紧过去扶住他。少年全身肌肉抽动痉挛,瞳孔上翻,已失却意识。
光亮不在,即是黑暗。他的脊骨沾满了灼烧的毒液。
夜雨中他回到梅源,发现梅仙宫只剩下一堆烧得发黑的基石与木炭。一定是他和连恩离开时,意外的大火充满寓意地将寺庙付之一炬。他在废墟边守了三天三夜,全身伤痕、滴水未进、虚弱至极。一个来烧香的女孩救起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甘鹿。女孩喜欢上了这个酷酷的、少言寡语的男子。欲与他成亲。直到有一天女孩的父母回来,发现躺在地上的女孩气息已断,而一旁仍然一脸平静、眼神噬人的男子,衣服、嘴唇淋淋鲜血。
——
“这是癫痫,发作时全身肌肉抽动痉挛,同时患者会感到呼吸困难。一般是先天所得,难以医治。幼儿长到一定年龄发作频率就会减少。所以只能靠患者自身注意。”
大夫在圆桌前,提笔开了一副药,递给旁边的小二去药店抓药。大夫告辞后,沙罗看着躺在床铺上已恢复意识的甘鹿。瘦削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如往常黑色如墨的冷冷双眸。抽心的阵痛已过,少年恢复如常,披上衣裳,坐起身来。定定地看着窗外。沉默无言。
“天生就有这个病么?”沙罗心中不免怜惜。
少年摇摇头,眼神依然望着窗外。窗外的庭院不知从哪儿飘来的梅花,轻盈落在窗口。
难道失去了那个女孩,而患上的顽疾。沙罗颇为震惊,这少年小小年纪,身上却充满了各种极致。“心之所至,病之所生。”
沙罗抱着长剑,一时无话,亦看着窗外,回想起许多久远的尘封往事,最后他开口缓缓劝慰道,“只要不糟蹋生命,总会有好事发生。”
少年呼吸一震,转过眼神,定定地看着这个气息悠远的男人。若是没有受过类似患难的人,怎会有如此的感悟。他又听到这个男人说,
“若你真想找到她,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方法。”
“成为天下第一的高手。即使你找不到她,她也会找到你。”
甘鹿瞳孔深黑地注视着他,长久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天下第一的高手,是谁?”
沙罗精神一振,挖着鼻孔,手指了指自己,“当然是我咯。别看我这样,我可是相当厉害的。江湖杀手排行榜数一数二。要不要拜我为师?”
沙罗看着一脸沉思的少年,咧嘴说道,“看在你资质不错的份上,你好好考虑考虑。”
——
甘鹿牵着马匹从草棚里出来。
太阳底下,沙罗和他一前一后出了客栈。
“接下来,去哪儿?”甘鹿问。
沙罗偏头一想,“先回青原复命去。不过这倒不急,我们可以先去玲珑郡的红花苑,那儿的柳姑娘上次说约我去喝茶,还有金陵的水姑娘,水姑娘的弹得一手好琵琶,腰还特别特别的细,还有芙蓉镇的瑶华仙子…….”
沙罗一一将他的红颜知己怀念了一遍。
“青原?”甘鹿不解。
提起青原,沙罗一身泄气,满肚子不是滋味,“有一个老和尚住在那儿啦。那个老和尚就是我的师父啦。不要提那个晦气的老和尚啦。我们哥儿俩去好好玩一玩。让你也好好见见世面。”
甘鹿看了他一眼,理解世面一词是不是寻花问柳的意思,“我有夫人了。”
“夫人?”沙罗眼睛鼻子扭曲在一起,万万想不到这个词语会从这个小子口中蹦出来。
“你哪来的夫人?你成亲了?我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光棍一个。你居然有夫人,那个小姑娘?”
甘鹿一脸老成地点点头。沙罗很受打击。“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得了。太不公平了,你才多大。”
甘鹿牵着马匹走向前,依然语气沉静地回答道,“一千四百岁。”
一只活了一千四百年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