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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当阿门欢呼着下线,从屏幕上消失时,阿难却后悔了。倒不是担心遇人不淑,而是自己被自己吓着了。当她抬起头来时,对面镜子里映照着的是一个鬼一样的女人:头发散乱;面色青灰;双眼红肿;口唇却是触目的焦白,酒精没能滋润它们,反而使之爆起一层枯萎的死皮。
阿难不敢再看,开始拨打电话,她不想去了,她要告诉阿门让他不必再等,她不能见他,她已经改了主意。可是当她摁完那组外地手机的组合数字时,随即却又一个一个删除了。她没勇气打,她拨不出去。她需要这个男人,他从天而降的热情正好照亮这个寒冷的夜晚,而她被泪水打湿的情怀也期待着有人烘干。
她丢了电话,奔向洗漱间,将食指伸进喉咙一阵乱搅。她要先将胃里残留的酒液吐出来,然后洗个热水澡,上面膜,修头发,从衣橱里选出最得体的衣裙。最后化一个标标致致的妆,变一个周周正正的女人,去赴一个鬼使神差的约会。
四十分钟后,阿难赶到莲香居。
真奇怪,仅仅几天前,她才在这里见过如慧,而今夜她要见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碧聊里,尽管她熟悉他丝丝入扣的声音,聆听过他行云流水的话语,但他们从来不玩视屏,也不传阅照片,她真的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苍老还是年轻。所以刚踏进厅堂又退了出来,在廓下辗转良久,实在有些手足无措。
也许,她应该先给他打个电话的,问问他坐几号台,以何为证。可最后还是没有打,她算了算时间,阿门进莲香居的时段应该是茶室高峰,雅间一般都客满,他大概只能坐大厅;其次他如果真的想迫不及待见到她的话,他也应该会选择大厅,而且尽量正对门厅,将往来人客纳入视野,以便在第一时间捕捉她,锁定她。如此行事的男人不仅浪漫,而且智慧。阿难希望阿门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不过,潜伏于心的最大想法却是,她要赌一赌天意和命运,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茫茫人海,如果有缘,他们应该彼此相认;如果无缘,那最终就只能对面相逢不相识,眼睁睁将咫尺化为天涯。而她随即也将抽身离去,神不知鬼不觉将游戏遗忘在风中。
所以当阿难伫立在店堂里的时候,她是坦然的,也是优雅的。她扶了扶眼镜,这是她出门时灵机一动加上的,她的眼睛还有些肿,面色也不尽人意,用眼镜掩一掩,多少可以隐去一些沧桑之色,可现在却想不到它竟成了一副绝妙的道具——眼睛往镜片后一躲,人似乎也就退了一步,俨然魔法加身,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别人,别人却无法直视她。于是茶香袅袅的厅堂里,她徐徐转动如一个丽人版的天线宝宝,得予从容不迫地打捞自己的猎物。
可实际上没费吹灰之力,左前方50度角的坐标上就缓缓站起一个男人,阿难立即就被钉住了,系统内部遭遇严重干扰,那个缓缓站起的男人显然携有绝密解码器,咔咔咔就破译了她的中枢程序,控制了她的举手投足。于是百步之外,她乖乖摘下眼镜,半张着嘴,举止茫然,俨然一台失却了意志的机器,除了等待下一个指令,自己根本作不了主。好在那个男人眉毛一扬,嘴角一弯,在构织出一个笑容的同时手腕一翻,变魔术一般将台桌上的牌卡变出了“阿门”两个字,远远地招人眼目。
阿难的头又没有了,一颗心再次冲颈而出。
阿难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过去的,只是当她在他为她拉开的椅子上坐下来时,一颗心似乎才慢慢归了位,暗暗地觉得踏实与欢欣。阿门不是一个满口假牙的糟老头子,也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他眉脊高耸,腭骨宽大,双肩健硕如山,两臂延展过长,整个人混沌如殒石,面相奇异,孔武神秘,让人想起盘古,想起人猿泰山。曾经有那么几秒,阿难眼前反复叠映一部美国旧片,一个金发碧眼的美女,受到一个大猩猩柔情万种的呵护,画面浪漫而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