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昨天那几个官兵过来接我们。钱大婶颇为纳闷,拉着我问:“不是说要住半个月,怎么今个就要走了?”我无奈笑道:“家中有急事,不得不早日赶回去。”
她点点头,又看了眼正给马刷毛的迪古乃,悄声问道:“昨晚吵架了?怎么哭哭啼啼的?”
我低眉道:“只不过争了几句,后来就好了……”
想到昨晚又是一夜缠绵,一股羞耻感硬生生地蹦了出来。钱大婶未察觉出,依旧握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劝道:“你们呀都年轻,总是会有些脾气。凡事不要多想,磕磕碰碰久了就好了,千万不要轻易散了。”
我闻后微微一笑,心中热流涌动,忍不住哽咽道:“大婶,若有机会再来云中,我一定会来看望您的。”
她咧嘴大笑:“好孩子,大婶可就记住了。希望再见时,你呀能抱个孩子来。”
我松开她,不好意思地笑道:“大婶就爱取笑我。”
路上,马车平稳行驶,我正靠着打盹儿,忽闻迪古乃说:“怎么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我懒懒地睨他一眼,小声嘀咕道:“你还好意思问我。”
他怔一怔,轻笑几声,将我拉入我怀中,柔声道:“怪我怪我,你躺在我怀里睡,我不吵你。”我哼唧一下,不再抱怨。
离开了村寨,马车驶上宽敞的驿道,开始加快了速度。
短短几天,就跑了一半路程,一来驿道平坦顺畅,二来是因我不停地催促。迪古乃见我如此焦急,显得有几分不高兴,对我爱理不理。
这一晚歇在永州,迪古乃在外头招呼官兵吃饭。我独自坐在房中,面对一桌子菜,毫无食欲。勉强吃了几口,便推碗搁筷,唤来丫鬟收拾。
小丫鬟见我只动了几筷子,迭声劝道:“郡主您再吃几口,不然二爷回来又要骂人了。”我无奈道:“不是我不想吃,是我实在吃不下。你把饭菜悄悄倒了,二爷不就不知道了?”
“好大的胆子!”
话音方落,房门被人推开,迪古乃沉着脸进来。小丫鬟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立在一旁,大气也不敢出。我递去一个眼色,示意她下去。
迪古乃依着我坐下,生气地道:“我真不该将高庆裔的事告诉你,省得你每日牵肠挂肚、茶饭不思。”
我笑一笑,挽着他胳膊道:“好了,不要生气。”
迪古乃斜睨我一眼,继续道:“我原本打算瞒着你,但想着你迟早会知晓此事,到时候指不准又要和我吵。”
我含笑不语,举杯喝了几口茶,问道:“咱们还要多久能到会宁呢?”
迪古乃起身,慢慢踱至窗下,沉吟道:“不出六日。”
我见他神色落寞,忍不住跟上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轻言细语地问:“怎么了,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他默了半会,握住我的手,缓缓道:“你要信我……我只有你……”我愣一愣,无言叹息,应道:“我也只有你。”
迪古乃身体一颤,转身紧紧地抱住我,“你只是我的,只是我的……”
一种隐隐不安的感觉袭上心头,我双眉微蹙,身子微微发冷,无力地垂下了头。
回到会宁那一日,天空阴霾无风,闷热压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腥燥之气,我忍不住掩住口鼻,放下了帏帘,不去看街边吵杂的人群。
迪古乃策马与车同行,不时挑开帏帘与我说话。只是两人的语气,不再欢愉和轻快,带着一些不舍,还有那么点沉重。
静静地靠在车舆中,想着待会回府后,突然见到我的完颜宗翰会是何反应。惊喜是自然的,不过也会夹着一些怨恨吧。毕竟他知道我早就脱险了,却依然和迪古乃在一起,没有立即回到他身边。
突然,马车外的喧闹声越来越大,吵得我耳朵都痛了。正欲掀开帏帘看个究竟,却忽听迪古乃厉声吩咐道:“赶紧调转车头,避开这条路,动作快点!”
我疑惑地掀开帏帘,却见迪古乃脸色十分难看。开口喊了两声,他才回过神来,带着一点迷茫和惊慌,怔怔道:“怎么了?”
我心中一惊,纳闷道:“我才要问你怎么了?好好的为何掉车头,这条路不能走了吗?”说完探头一看,不禁吓了一跳,路上聚集了众多百姓,俱都朝着同一方向奔去,很是壮观。
他避开我的视线,平平道:“这条路人多,不太好走。”
这时,有两三个男人匆匆路过我们身边,议论道:“今儿是高庆裔行刑的日子,咱们快去看看,说不定还能见到晋国王呢。”
什么!
我眼前一晕,瘫软在座位上……
迪古乃以为我晕了过去,急忙叫停马车,上来查看。见我清醒着,他轻松一气,伸手就要抱我。
我颤声道:“为何还是要处死……那义父他……”迪古乃神色一暗,没有说话。我心中一急,一把将他推开,欲跳下马车。
迪古乃拽紧我,喝道:“颜歌!不要去!”
我瞪着他,大声吼道:“放开我!”方才他要改变路线,想来也是为了避开行刑之地。他什么都知道!他一直瞒着我!高庆裔处死一事,其实早就成定局了!
迪古乃哀求,面色神伤,“别去……”
他黑眸里透着一丝不忍和心痛,拉着我的手却渐渐无力松开。
我最后看了他几眼,努力忍住心中的酸楚,扭头跳下了马车,头也不回地随着人流往前奔去。
前方的老百姓突然如潮水般往后退,我被挤在了人群中,不得前进。忽有几名护卫出现,迅速围成一堵人墙,将我护在中间。我举眸眺望,只见街道两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百步开外的十字街口,金兵重重,戒备森严。
我侧身问:“那就是行刑之地吗?”
一护卫点头,额上溢出丝丝冷汗。我咬牙吸气,吃力地抽出他腰间的长剑,威胁道:“快带我过去!”他脸色一变,跪在地上磕头道:“郡主饶命!小的们实在不敢带郡主过去。今日重犯行刑,全城警戒,任何闲杂人等皆不得靠近,就连二爷——”
“住嘴!”
我嘶声厉吼,剩下几名护卫齐齐跪下,不停地磕头哀求。我急得快要发狂,忽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闯进视线,竟是完颜宗贤!
我急忙大声挥手叫道:“完颜宗贤!”
马背上的男人勒住缰绳,目光警觉地扫了过来。见到是我,他神色大惊,纵身下马,疾步冲了过来,“你何时回来的?”
我抓住他的手,急切地问:“你带我过去,我义父是不是来送高庆裔了,他怎么样?你快带我过去!”
宗贤面色为难,但见我态度坚决,僵持几秒后,终是点头应允,一把将我举上马,往街口打鞭而去。
接近时,宗贤严肃地说:“颜歌,你只许在远处看着,不能出声,更不能不受控制奔上去。你义父如今处境危险,你若把握不好分寸,怕是又生事端,你听清楚了吗?”
我虽不解,但还是点了头,“私闯刑场,本就是乱了规矩,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放心。”他叹了一气,没有接话。
下马后,我被宗贤拽着,隐在两重侍卫身后。前方是一个两米之高的刑台,大锁危栏,刀光寒冽。面无表情的刽子手站在阶梯口,等候着高庆裔的到来。
“全军戒备!罪臣带到!”
神经猛然绷紧,宗贤不由自主的拉紧了我,生怕我做出失控之举。有镣铐在地上拖拉的声音传来,伴着低低的哭噎声,一步一步靠近。
我倒抽一口凉气。
透过两重侍卫肩膀之间的空隙望去,身披重甲的行刑者押着一个囚衣裹身、披头散发的男人缓缓而来,正是完颜宗翰最信任的幕僚高庆裔!
宗贤见我脸色不好,捂住我的眼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我正想拿开他的手,一声悲愤欲绝的恸哭呼喊惊动天地,在阴郁的刑场显得格外凄厉苍凉。高庆裔双肩一抖,俯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四周的官兵纷纷撇开了脸。
我心狠狠揪起!
那张熟悉的大胡子俊脸,就这样骤然出现在我的视线里。却不再是记忆中的神采奕奕、霸气凛然……沧桑悲痛,愤懑无奈,泪眼纵横,步履蹒跚,银丝满布……
双唇紧咬,几乎要渗出血来,宗贤死死抱住我,压低声音道:“你不要冲动!”眼泪瞬时喷涌而出,我伏在他胸前,无声无息地哭了起来。
两年未见,完颜宗翰已然苍老,眉眼间英气全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