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一片沉甸甸的绿色,清潭里的荷花在明珠阁落成后第一次绚丽绽开。只是许久未出门的我,早已没有了赏花的心情。坐在窗下闻着荷香,虽然很淡,却也足够了。
秀娥手捧药碗,静静地立在我身后。那是一碗清火药,我最近得了口疮,大夫说我心火旺,需要用药物来调理。
而我觉得,我明明是心神俱冷。
完颜宗翰,已有大半月未踏足明珠阁。
秀娥终是忍不住,上前道:“小娘子,把这碗药喝了吧。”
我微笑点头,伸手接过药碗。一张毫无生气的脸,倒映在乌黑的药汁里,透着淡淡的愁意。心中无奈,我这是何苦,话是从我口中说出的,已经是覆水难收,而我亦并不后悔向他袒露心声。只是此情此景,原是我意料之外的。他的避而不往,是对我的惩罚、还是歉疚?
喝了药,秀娥陪我一起下楼。经过玲巧房间时,却听见里面传来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秀娥和我相视一眼,扬声道:“小娘子下楼赏莲花,你也一起去吧。”
里头安静了一瞬,玲巧略带哽咽的声音回应道:“奴婢身子不舒服,不能陪着一起去了。”
我皱眉,按下心中的疑惑,不悦道:“玲巧,快开门。”
话音方落,只听“哐当”一声,仿佛有瓷器落在了地上。我心一急,直接捶了几下房门,催促道:“快开门!”
等了半晌,玲巧才打开门,脸上虽然没有泪痕,但双眼却异常红肿。我颇有些生气,拉住她道:“谁给你气受了?怎么连我们也不想见了?”
她委屈地望我一眼,忽地转身跑进屋子,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屋子里一片狼藉,我示意秀娥去收拾,满腹疑虑地坐在床边,欲待她哭完后再细问。
哭声渐渐转为抽泣,我递上绣帕,问道:“哭够了吗?”
玲巧从被褥中抬起头,双肩一颤一颤,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
秀娥收拾妥当,回望玲巧几眼,旋即冲我点点头,悄悄掩门而出。
我放软了语气,说道:“你若还把我当做自家人,就不要哭哭啼啼、遮遮掩掩的。”
玲巧垂着头,发丝掉在额前,我帮她抿在耳后,又道:“咱们相识多年,如今身在异乡,更应相守相助,你说是不是?”
她抽泣着“嗯”了一声,咬唇哽咽道:“可是,我……我对不起小娘子……”
我茫然道:“对不起我什么?”
玲巧面露羞愧之色,支支吾吾地说道:“自从那日,元帅与你发生争执,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咱们这儿。我见你整日神思恍惚,药不离口。便……便自作主张,私自跑去找他,求他过来看看你……”
我睁大眼睛,“什么?你居然跑去找他?”
玲巧低着头,继续道:“我当时去了元帅书房,却发现元帅独自一人在里头喝酒,几乎是乱醉如泥,嘴里……嘴里还念着你的名字。”
她看我一眼,目光闪动着复杂的情绪,“你不知,他一个武功赫赫的大元帅,却也有那么伤心的时候……我看着心里难受,就……就闯进去了……然后……”
话已至此,我岂会还不明白。心中蓦然一抽,我闭上眼,哀声叹道:“你真傻……”
玲巧摇头道:“我不傻,我是心甘情愿的……”
她虽然流着泪,但眼里分明闪着一抹羞涩,甚至还夹着几分满足和喜悦。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只是觉得好涩,好涩。
我侧脸,望着地砖上的纹路,淡淡道:“你真的很想嫁给他?”
我不知该不该劝她,毕竟我不是她本人,我无法感受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不愿乱出主意,如何择决还是当由她来定。
玲巧擦了擦眼泪,用力点了点头,眼神却黯了下去,“可是元帅他……元帅并未提出收了我,还说……会找个好人家让我风光出嫁。而且,他警告我不要将此事告诉你……”
我心下无奈,女真人没有严苛的贞操观念,女子出嫁时不是处子并非大事。也难怪,完颜宗翰对于此事,处理得如此轻描淡写。
“我不想风光嫁给谁,我只想嫁给他……”
“你确定吗?你要好好掂量掂量,若是嫁给他……以后的日子会很艰难。你要面对众多妻妾,面对他暴戾的脾气,面对老夫少妻的悲哀……”
“我确定。”
这是我第二次去完颜宗翰的书房。
还记得,第一次去他书房时,听见他和侍妾的欢好声。
如今这第二次去,还是和别的女人有关。
玲巧那丫头,居然铁了心要嫁他。
走近书房,有家仆迎上来,笑眯眯地说:“郎君正在书房与几位将军议事,小娘子若是有急事,小人先进去通传一声。”
我摇头道:“不必了,待郎君忙完后,你告诉他我在花园里等他。”
六月时节,花红柳绿,本该快活的日子,却满心满肺皆是烦恼。
独自发了会呆,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不由得绷紧了身子,似乎有些不敢面对他。
而想着接下来要说的话,更是觉得难以启齿。从前,我何曾想过有一日,我会跑来求他娶另一个女人,还是我的亲近之人……
“找我有事?”
他低沉的嗓音蓦然响起,带着一点点晦涩,一丝丝暗哑。
我张了张口,还未转过身,却猛地被他拥住。
突如其来的动作,叫人全身为之僵硬,更有一种异样的晦涩感,顿时袭遍全身。
我本能的挣扎,叫道:“放开,我有话和你说!”
他对着我的耳朵吹气,“说什么?说你终于想我了?”
我脸颊一烫,狠狠打他的手,斥责道:“你自己干的好事,就没想过要收拾一下吗?”
完颜宗翰身子一震,语气骤然一寒,“这个丫头,胆子可真不小!”
我气得不可抑制,嚷道:“你这是人话吗?你糟蹋了她,还不许她说,你还是不是男人!”
他猛地捏住我下巴,黑眸里冒着熊熊怒火,“糟蹋?你要不要回去好好问问她,是谁主动爬上我的榻,是谁像个妓子一样引诱我?怎么以为我喝醉了酒,眼睛就花了、脑子就不清醒了?你这样劈头盖脸地来责问我,可有半点在意我的心情!糟蹋?被我完颜宗翰睡过的女人,哪一个不是心花怒放?”
我顿时目瞪口呆,睁着大眼睛望着他。完颜宗翰冷哼一声,松开我欲大步离开。我急忙抓住他的手,结结巴巴地说:“不管如何,她已经是你的女人!你得负起责任来!”
“放手!”
他胳膊一甩,大吼一声,我狼狈地跌坐在地。完颜宗翰眼神一慌,急忙蹲下身子将我抱在怀中,懊恼地说:“歌儿,摔疼了吗?”
我怔怔地回过神,鼻头一酸,泪珠一滴滴滑落。
他大为心疼,抱着我又哄又道歉。我依旧哭泣,只觉得满腔皆是委屈,满脑子都是他将我甩开的画面……
“歌儿,你别哭了……”
书房里,完颜宗翰抱着我坐在榻上。我擦了擦眼泪,环顾四周一圈,心底涌上几丝厌恶,开口道:“这里,睡过不少女人吧。”他身子一僵,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缓了缓劲儿,闭眼淡淡道:“你多收一个妾室,并非大事。她非要跟你,我也没法子。我有劝过她,可路是她选的,我也不想再插手此事。只求你以后能好好待她,别辜负了她的一片痴心……”
“一片痴心?”
完颜宗翰自念几声,盯着我道:“你究竟抱着何样的心情,跑来和我说这一番话。歌儿,这么多年,你当真对我毫无一丝感情?亲自来求我娶别的女人,你可有想过我的感受?”
我心口微微泛疼,不知该如何回答。完颜宗翰叹了一气,眸光黯然,轻声道:“我可以收了她,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