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我正坐在南下燕京的马车上。
十多日前,完颜宗翰派人来会宁,并附了一封书信。大意就是两年未见,他非常想念我,可是又脱不开身,遂派人来接我去燕京。
路途遥远,马车颠簸,我本不想去。但一来呆在会宁无聊,二来更想躲避合剌。自从那日相识之后,他常常邀我出门遛马,或是主动要教我弹琴写诗。并非讨厌他,只是顾忌他的身份,我不想与他有过多交集。
花涟推门而入,笑吟吟地走过来,“小娘子,元帅又来了信。”我以手撑头,无奈道:“他是在催我么?”完颜宗翰几乎每七日一封信,着实令我无语,貌似感人至深,实则让我觉得跟催命符般。总觉得到时见了面,他会立即变身为一头猛兽,把我给生吞活剥了!
正低头读信,驿馆外响起一阵欢呼。我随口问:“外面在做什么?”泰阿丹笑容满面,得意地回道:“四爷在和州打败宋军,又取了建康,逼得宋主又往越州逃奔,士兵们听到捷报,都高兴着呢。”
我淡淡一笑,兀术如今是意气风发、连战连捷,只可惜他后来遇见了岳飞。
我又问:“元帅如今身在何处?”
他道:“元帅与右副元帅此时正坐镇江北,并未南渡。不消十日,咱们就能抵达燕京。”我点点头,示意他下去。
在金兵猛烈地追击下,宋高宗赵构一直往南方逃去,最后仓皇入海,逃奔温州。一代帝王竟像过街老鼠一样狼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抵达燕京这一日,大雪纷飞,寒风凛冽。多日的颠簸,满眼的白色,令人忍不住犯晕。一掀开帏帘,便被一个宽大温暖的怀抱裹住,遮挡住了所有的风雪。
耳边拂来热辣辣的气息,“歌儿,终于见着你了!”
我心里一颤,紧张地缓缓抬头。完颜宗翰眸光灼热,闪动着毫不掩饰的喜悦与欢愉。我不禁咽下一抹唾液,心中暗道:果然呐,简直就是猛兽猎物时的神情!
见我一脸呆愣,他蹙眉问:“冷吗?”说着一把将我抱了起来。
路边低眉立着一排排侍卫和丫鬟,不远处有几个衣着华贵的女真男子,披着大氅来回走动,此时正朝这边打量,大概是其他元帅和将军吧。
进了室内,完颜宗翰屏退众人,将我放在暖炕上。室内暖意融融,夹着淡淡的香气,却分辨不出味道。
正四下瞅着,完颜宗翰唤我一声,伸手欲揭下我的面纱。我想起一事,顿时变了脸色,推开他气嚷道:“你要给我一个说法!不解释清楚就不许看。”
他怔一怔,旋即双手抱肩,笑问道:“解释什么?”
我扭过头,思量了几番才开口,毕竟“军妓营”三个字不好说出口。听完之后,完颜宗翰黑眸渐冷,淡淡道:“两年未见,你竟不曾想过我?不问我过得好不好?开口就质问我?”
我竟无语,正寻思如何答话,门外有人道:“元帅,议事厅差人来请您过去。”
完颜宗翰应声,低头向我道:“路途劳顿,先休息吧。”说着转身欲走。
我见他神色不快,忙出声问道:“那义父何时回来?不会把我召来,又丢下我不管吧?”他头也不回道:“放心。”
用过晚饭,洗了个热水澡,浑身软绵绵的。钻进被窝没多久,我便困倦地沉入了梦乡。
醒来时,我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完颜宗翰竟赤膊睡在我身旁。我下意识的低头,还好,我的衣裳还在……
岂知他突然出声:“睡饱了?”我抬头惊道:“你醒着?”
他低笑,性感的嗓音蛊惑着我,“歌儿在此,义父如何能安眠?”他粗糙的指腹划过我的脸,霎时浮起一片红晕,“我的歌儿好美。”他嘘叹,我忙垂下眼,起身欲下炕。
“好好躺着!”
完颜宗翰蹙眉,将我拉回被窝,“天还黑着,你起来作甚?”
我“哦”一声,难以再寻其他借口,只好乖乖地又钻回被窝,
他满意一笑,抚着我的发丝,低声道:“以后出门还是把脸遮起来吧。”我哼唧一声,正想开口说浣衣院的事,胸口上忽地多了一只大掌。我身子一紧,全身几乎都麻了起来,“你……你流氓!”
完颜宗翰哈哈大笑,下巴上的胡子轻轻颤动。我见他还没有松手的意思,一脚踢开锦被表示抗议。他这才放开我,拉回锦被把我紧紧裹住,“没想到两年不见,歌儿的脾气不减反增啊!”
我朝他翻了个白眼,合上眼睛不理他。
沉默片刻,完颜宗翰握住我的手,出声道:“浣衣院……”我听他主动提及,不由得竖起耳朵细听,“你当年还是个孩子,我能跟你说吗?我既然答应你会尽力护她,自然不是一句空话。只是她性子太倔,不愿听从我的安排,宁愿在里面洗衣服,照顾其他小帝姬,我难道要强迫她出来么?”
我轻叹一气,忧虑地摇了摇头。
完颜宗翰继续道:“她既然不愿意出来,我只好安插人进去,暗地里保护她不受到伤害。”说完,他停一停,语气可怜兮兮地说:“你还要怨我?”
我一时无言,抬眼冲他笑了笑,却见他左肩横着一道伤疤,仿佛并非旧伤。
我忙问:“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他瞟了一眼,捂住我的眼睛轻笑道:“小伤,小伤,不足挂齿。”我拨开他的手,气道:“你真是……就不能不打仗么!”
完颜宗翰面上一喜,猛地搂住我低声道:“你在心疼我?”我心中一惊,撇开脸淡笑道:“我只是不想你再上战场,早就是战功赫赫的人了,还要跟年轻人抢机会。再来,你们无休止地打下去,老百姓们还要不要活了?”
他握住我的下巴,眯眼问道:“你是指我老了?”
我无奈一笑,他可真会抓重点!
为避免他不依不挠,我摆出一副无限仰慕的表情,笑呵呵地说:“不老不老,我义父威武着呢。”
燕京虽冷,但与会宁相比,好比一个春一个冬。至少我还有勇气裹着斗篷出门赏雪。这一日趁着太阳出来,我便兴冲冲地拉着花涟,全副武装去逛园子。
我提出堆雪人玩,花涟搓着手问:“堆什么模样?”我歪头一想,忽地大笑起来。花涟摆摆手道:“小娘子肯定想到了歪点子。”我捂着肚子笑道:“就堆一个完颜宗翰吧!”
话音方落,身后传来一阵大笑:“哈哈哈……这个女人是谁?胆子可真大!”
我转身一瞧,竟是两个六七岁模样的男孩。其中一个仍在咧嘴大笑,估计方才的笑声正出自他口。虎头虎脑,缺了颗门牙,下巴上有块指甲大的疤痕;另一个则比较俊秀,乌黑的眼珠好奇地转着,小脸冻得红扑扑。两人身披宝蓝色貂毛斗篷,配饰雍容华贵,显然是贵族子弟。
花涟笑着施了一礼,接着相互介绍一番,我差点没晕了过去。开口大笑的男孩,正是兀术的儿子完颜亨,小名孛迭。比较俊秀的,则是完颜宗辅的儿子完颜褒,小名乌禄,瞧着倒像是个乖孩子,讨喜些。
孛迭捏着下巴,打量我几眼,咂嘴道:“好像是听爹爹提过一个叫颜歌的小娘,是粘罕从汴京带回来的汉人。”
说毕,他想起什么,厌弃地瞥我一眼,嘲笑道:“听大人们说,汉家女儿个个弱不禁风,矜持温婉,就像……就像风中摇曳的柳条……咳咳,可是你,你真的是汉家女儿?汉家女儿不是都养在深闺么?”
我笑而不答,上前一把扯下他的皮帽。女真人天灵盖前半部都会剃光,这个孛迭也不例外。我伸出冻僵的右手,迅速贴了上去,顿时觉得暖和无比。他被我冰得呲牙咧嘴,一掌推开我向后跳了几步。一旁的乌禄起初愣了愣,随即捂着嘴巴哈哈大笑起来。孛迭气急败坏地横他一眼,又冲过来想拽下我的面纱。我边躲边笑道:“你这小屁孩还挺会记仇的呀!”
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依旧追着我不放。我正欲求饶和解,忽然绊住一个掩在雪地中的石头。顿时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向旁边一歪,连人带脸埋进了冰冷的雪中。
耳中立即传来孛迭的大笑声。这个幸灾乐祸的臭小子,看我起来不好好收拾你!
花涟扶起我,担心地问:“小娘子,没摔疼吧?”我点点头,欲起身,可惜穿得太臃肿,不方便一下站起来,索性就坐在雪地里。
孛迭不屑地哼道:“笨手笨脚!”我凶神恶煞地瞪他一眼,正要开骂,只见他笑容一僵,讶异地望着我。
心里不由得一软,难道我的眼神太凶狠,把孩子吓坏了?
花涟推一推我,咳了声道:“小娘子,快把面纱重新戴起来。”
我“啊”一声,抬手一摸,果然面上空空的。乌禄眨一眨眼睛,笑说:“姐姐好美。”
孛迭故作老成地道:“看在你长得不丑的份上,小爷我就不跟你计较了!”我心中嗤笑,方才这孩子是瞧我瞧傻了么,现在装得倒是挺可爱。
以貌取人,无论在现代还是古代都是一个不变的真理啊。一连半个月,两个小孩总会结伴来找我玩。问过才知,他俩在燕京住了快一年,并美其名曰随父出军,从小锻炼。我暗笑,真要是锻炼的话,早就把你们送上战场了!哪儿还能像现在这样,安逸地呆在后方吃喝玩乐。
过完年没多久,前线传来兀术还军撤退的消息。孛迭天天喋喋不休,把他那神勇老爹夸的是天花乱坠,不时配上动作和兵器,在院子里学兀术沙场上的英姿,却是东施效颦,惹得我们捧腹大笑。乌禄每每被他强迫着扮演手无寸铁的敌人,并且总是要装作被他打败才行。
正伏案临帖,完颜宗翰推门而入。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复又低头忙我的事。他行至我身边,突然将我抱了起来,搁在他膝盖上。我不禁皱眉,但明白我必然挣扎不过他,便乖乖地由他抱着。
我搁下毛笔,轻轻拿起纸,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微笑道:“诗三百?”我讶异地回望他一眼,“这你也读过?”
他点点头,面上有几许得意之色,“当然读过。”我暗自佩服,却不想他口气一变,冷语道:“好端端的写这个做什么?”我怔一怔,敢情他以为我春心萌动,爱上了某个翩翩少年不成?
我抿嘴笑道:“这是帮乌禄写的,他近日一直在研究《诗经》,要跟着我练字呢。”幸亏在大学时参加过书法协会,毛笔字写得马马虎虎,又跟着合剌练了几个月,如今倒也能成半个老师了。
完颜宗翰轻笑,面上却无一丝喜色,“你倒是把他俩收拾地服服帖帖。”我无奈,难不成他连小孩的醋也要吃?
我叹气道:“他们是你的侄儿,你这个大伯真是小心眼儿。”
他一脸疑惑,“小心眼儿?”我吐了吐舌头,又闻得他沉声道:“你可别把他们当孩子看……”
说了一句,他忽然顿住,低头看我一眼,我也奇怪地望着他。不过半秒,他伸出手握住我下颌,我感觉有点疼,轻微挣扎了一下。他却收紧胳膊,猝不及防地压下面,牢牢地封住了我的双唇。我心中惊呼,身子亦跟着一阵颤栗。他热吻如火,赤裸裸地探出舌尖纠缠着我,似乎要把我整个人吞下去。
胸口渐渐窒闷,一声嘤咛从我嘴角逸出。我使劲把他往外推,含糊不清地叫道:“呼吸不过来了!”
他这才松开我,伸出食指压在我微肿的嘴唇上,露出满意的神色。我却脸红如胭脂,滚烫似醉酒,毕竟从未和他如此亲密过。
可不能再有下次!再这样下去,我怕我会陷进去……这个看似粗犷的男人,却有着高超的吻技,方才可不差点被他弄晕乎了。
不过,他只怕亲吻过无数个女人。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抬手擦了擦嘴唇。
好在他未察觉我这个小动作,只是一面翻着我的涂鸦之作,一面轻轻感叹道:“这年也过了,歌儿该十二了吧。”
我心里一惊,低头不经意地回道:“还有九个月呢。”思绪飞快流转,古代男女结婚已经够早,而女真少女十一二岁便嫁人,他是想暗示我什么?
而且,即便我喜欢他,也不愿在小小年纪便成了他的女人。我身在古代,思想却停留在文明社会。我可以接受十八岁出嫁,但十一二岁的年纪,我绝对接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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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高宗登船入海后,兀术率大军继续前行。取明州城,又遣金将阿里、蒲卢浑泛海至昌国县,入海追击三百余里。因找不到宋高宗的去向,又受到海上的宋军阻击,便带军返回临安。在进行了一番大规模的搜山检海之后,带着从江南各地掠夺的大量金银财物沿运河北还,临行前将具有几百年文明的临安城付之一炬。金兵大本营连开三日的庆功酒宴,准备迎接名望顿生的兀术。我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沉默地听着女真小丫鬟们兴高采烈地谈论着兀术,毫不掩饰地吐露着心底的倾慕和遐想。
书房里,我和完颜宗翰并肩坐着。他在翻看前线送回的军情奏章,我则潜心研究唐诗。昨日和乌禄孛迭一同上课,他俩问了我几篇诗作,我却无法流畅对答,可让他们嘲笑了好一会儿。我得好好恶补恶补,把自己视为一个真正的十二岁少女,一切从头开始。
见他眉头深锁,我不禁来了兴趣,凑近问:“兀术率大军凯旋,你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他哼笑一声,合上奏章靠在椅背上,“凯旋?人都没捉住还凯旋,不治他罪就算是仁慈。”
我道:“你们女真人本来就不习水性,赵构往海上逃,兀术再厉害也是无计可施。他此番长驱直下,打了多次胜仗,军威已经传开。你们威风已久,疆土越来越广阔,还不知足么?”
完颜宗翰扭头问:“你好像很欣赏他?”
我忙摇头道:“你别乱猜,我只是就事论事。”随后又补了一句:“不过要是义父亲自带兵去追,一定能把赵构捉住。”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未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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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提到了新人物完颜宗辅,那么我就给大家解释一番。
金国开国皇帝是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他的儿子分别是:长子完颜宗干,二子完颜宗望(已死)就之前在军营里想和宗翰换歌儿的那个。三子完颜宗辅,儿子乌禄。四子完颜宗弼,即兀术,儿子孛迭。五子完颜宗峻(已死),他也是嫡长子,儿子合剌。这是几个重要的儿子。
完颜宗磐呢?金国第二位皇帝是完颜吴乞买,也就是目前的皇帝,他是阿骨打的弟弟,阿骨打的皇位没有传给儿子,传给了弟弟。完颜宗磐就是吴乞买的嫡长子。
而完颜宗翰,完颜宗贤,他们不是金太祖的嫡系子孙。完颜宗翰是金太祖亲侄子。完颜宗贤是远房的。但他们都是女真宗室人员。从名字上可以看出,以上几人都是一个辈分的,“宗”字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