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国天会五年十二月,女真贵族在南宋建立后第一次兴兵南下。完颜宗翰率领西路军大举进兵洛阳,右副元帅完颜宗辅与兀术统东路军向淄州、青州地区进兵。此次南伐一是为追击宋高宗和掠夺财物,二是打败南宋之后,再立代理傀儡统治南宋。
如此一来,完颜宗翰自是长久见不着人。要么是在进兵的路上,要么驻军于燕京或云中。我已经,有将近两年未见他。
这一日晨起梳妆,玲巧半开玩笑说:“元帅久久未归,莫不是把咱家小娘子忘了吧?”
我打开妆奁,随手挑出一支碧玺蝴蝶簪,笑道:“忘就忘了,反正我有你们呢。”秀娥抿唇而笑,动作轻柔地将簪子插入我的发髻中,复又仔细地打量起来。
我好奇道:“姑姑不认识我了么,看得这样久。”
她微微一笑,轻声道:“当年初见小娘子时,便感叹小娘子是个美人胚子。如今不知不觉中过去两年,小娘子出落得愈发标致了呢。”
我脸微红,低头跺了跺脚。抬眼时,却忍不住坐正身子,跟着往妆镜里瞧。
小七的容貌,确确实实生得好。一双星光水眸,再配上弯弯的长睫,可爱之余,更有几分冰雪般的灵气。脸孔虽稚气未褪,娇小嫩白的下颌,却隐隐透着一丝丝傲气。肤如凝脂,粉光若腻,樱唇秀鼻,蛾眉皓齿。竟是如同画中的美人一般。
我笑着摇摇头,尽管前世的我,亦是一枚人见人爱的小美女。但与这张脸相比,到底是难以媲美。如此白捡的美貌,於我究竟是喜是悲。难道……我当真要顶着别人的面容,混混沌沌地在这里过一生?
月上梢头,夜风凉凉,五月的会宁仍是寒意袭人。我系上一身浅绿色兜头披风,牵着小奴在别苑附近散步。小奴便是之前完颜宗翰送我那匹马驹,虽然被他允许用“鸟家奴”这个名字,但我怕旁人听了难免会笑话他,索性唤作“小奴”,到底也可爱多了。
骑马闲步半晌,泰阿丹不时提醒我赶紧回去。我一直佯装未闻,抬仰望明月默默不语。我远方的家人们,是否也在对月思人?颜歌宛……注定是成了不孝女儿……
“颜歌?”
我猛然一惊,侧身一望,竟是完颜宗贤。他身披一件银灰色貂毛斗篷,腰间斜挂一支青玉箫,面上是亘古不变的淡淡笑容,一如初见时谦谦君子的模样。我与他不过见过两三次而已,他怎会在这寂寂夜色中认出我?
泰阿丹向他行礼,我这才明白缘由。可完颜宗贤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朗声笑道:“倒不是见了泰阿丹方认出是你,只是远远看着就觉得是你。”
我听不出此话含义,只淡淡一笑,俯了俯身子算是见礼,“荒郊野外,竟能遇见郎君,真是好巧。”
朦胧夜色中,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只觉有道清亮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脸上。他清笑一声,语气里含了几分好奇,“今日才算是真正遇见。”
脸上微微一红,这才反应过来此刻未蒙着脸,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去。完颜宗贤淡淡一笑,接着道:“晚间风凉,早些回去吧。”
天气日渐暖和,精心呵护了一个冬日的丁香花,终于密密匝匝地怒放而开。小小的院中,遍地皆是纷纭可爱的花瓣,一眼望去,只觉心亦随之变得柔软起来。搬个躺椅置于树下,嗅着花香,闭目养神,极是惬意。
午睡醒来时,却见玲巧坐在脚踏上望着我。她未料我忽然醒来,微微怔了怔,忙转身抹眼泪。我疑惑地掀被,起身问道:“谁给你委屈受了?”
玲巧摇摇头,低眉轻声道:“不过是瞧你长大了,忽然间想起了从前。”我默了一瞬,抬眼环顾四下,淡淡道:“玲巧姐,你可怪我认贼作父?”
她回过头,怅然叹道:“你我皆是世间浮萍,昔日汴京皇宫虽可称为家,却也时时处处受人欺凌。女真也好,宋国也罢,能予你我安宁生活者,便是咱们的家。生逢乱世,能活着已是最好。毕竟山河破碎,凭我们这些女流之辈,也是无力改变分毫。南朝苟安于江南,又何曾念过身在异国的我们?”
她顿了一顿,脸上已含了几分笑意,“况且当日你的命,还是那位金国元帅给救下来的。他对你又百般疼爱,我只希望咱们可以平安生活下去,如此再别无他想。早点忘记以往的深宫日子,反正那些日子也并非好日子……放心做他的义女,从此以后,我也会忘记你是小七……”
心下黯然,我握着她的手道:“可我总归是放心不下帝姬的。”自从我将玲巧带回来后,自由便越来越少,完颜宗翰明里虽未责怪我,却叮嘱了秀娥她们不可再让我随意进城。
玲巧朝门外瞟了一眼,凑至我耳边说:“我上回同花涟进城买缎子时,打听到了浣衣院的方位。”
我惊问:“真的?”她点点头,继续道:“一直寻不到机会告诉你,方才拖至今日。”
夏日很快来临,花涟与秀娥带我进城选料子作衣裳。
出门时,花涟照例取了面纱来,“这面纱可要戴好了,不然被哪个公子哥瞧上了,以后可就麻烦了!”我嗔她一眼,乖乖地系好面纱,高高兴兴地上了马车。
马车拐进一条僻静的小道,方见一家门饰古雅的店铺隐匿在闹市之中。这家何记布庄已在会宁开了五六年,店主一家三姐妹原来皆是苏州的绣娘。一踏进店铺,便觉得舒爽凉快,墙角处的大水缸里湃着新鲜的瓜果,香气清新宜人。店内的陈设以精巧雅致为主,无过多花哨装饰。只是通往内堂处摆放着一座紫檀牡丹刺绣屏风,表明了这是家高档绸缎成衣铺。
店主何妙青大抵认识秀娥,热情异常地请了我们先坐下喝茶。我按捺不住性子,凑在花花绿绿的布料前好奇地翻看。花涟笑问道:“近来有没有新式样?”
何妙青笑应一声,转身拉开一镂空雕花柜门,语气颇有几分得意,“这批蜀锦是两日前才到的,昨日已被买走了几匹。剩下的是些色彩清雅的料子,想来应是最合小娘子心意。”
我点点头,上前扫了一眼,指着一匹樱紫色莲纹锦笑道:“我喜欢这样的。”
玲巧凑过来瞧了几眼,又指一指旁边,说道:“那匹宝石蓝的也很漂亮啊。”我抿嘴一笑,自顾欣赏着说:“樱紫色很温柔。”
秀娥拍了拍玲巧道:“小娘子长大了。”我羞得嗔她一眼,正欲反驳,只闻一阵咯咯大笑声,两个穿红戴绿的女子踏门而入,用蹩脚的喊话大声嚷道:“何妙青,快把最时新的料子拿给我瞧瞧!”
我不禁皱眉,哪家的小娘子如此没有涵养,年纪轻轻却直呼老板娘的姓名。侧头细看,脸色顿时一暗,竟是塔塔乌!
她乍见我在此,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轻哼道:“真是晦气。”
另一位姑娘陪在她身边,十三四岁的模样,中上等姿色,双唇纤薄如一根线。神情同样是倨傲,此刻正疑惑地朝我望过来。
我淡淡地瞥了塔塔乌一眼,低头继续忙自己的事。秀娥与花涟却上前见礼,原来那位塔塔乌的女伴,竟是完颜宗翰的女儿图克娜。我不禁回头打量她几眼,怪不得如此趾高气扬,完全和她老爹一个样。
塔塔乌扭着水桶腰走近,低头斜睨了眼我手中的莲纹锦,朝图克娜笑喊道:“快过来,这块樱紫色的莲纹锦多配你呀。”
何妙青干笑几声,神色为难地说:“您再看看别的吧,那块牡丹花开的也不错啊。”
塔塔乌轻笑一声,面带嘲讽地盯着我,叽里呱啦地说了几句女真话。
我并非不懂,正欲开口接话,图克娜尖叫一声,嫉恨地望着我说:“怪不得阿民前几年总往京郊别苑跑,汉人都是不要脸的狐媚东西!”
我顿时恼羞成怒,厉声喝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塔塔乌扶着她出声道:“犯不着跟她生气,说她狐媚还是抬举了她!”说毕,她扬起下颌起,冷笑道:“今儿我可要定了这块料子!”
眼见她伸手就去抢,我轻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打开她的爪子。玲巧忽然在身后戳了戳我,我心中霎时一动,飞快地将料子揣进怀中,拔腿便朝门外飞奔,留下一句戏谑笑语:“想要便来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