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天去得特别迟,九月将尽,燥气却未褪去半分。天空蓝的诡异,无云,无风,吸纳着太阳吐出的热波。
游若零坐在窗前,没开空调,将窗户完全敞开,似乎一点都不忌惮紫外线的毒辣。在她看来,任何天气都一样,凉爽并不比酷热平易,雨雪并不比风沙俏丽,霜雾也不比雷鸣高雅。每个人应该对上天赐予的公平对待,正如幸运与不幸。
她打了个哈欠,揉皱了一张纸,准确无误地投入了三米以外那个被蕾丝装饰得不像纸篓的纸篓。
说实话,她不喜欢妈妈给她安排的这间卧室。妈妈似乎仍以为她是生活在童话世界的小公主,温柔善良,应该与蕾丝和粉红搭配。可游若零偏偏最讨厌小公主风格。如果让她自己选择,她更青睐于简明现代的设计。
她叹了口气,习惯性地又团了一张信纸,才蓦地想起那张纸上还没写字。她看看手表,发现自己已经在这儿踌躇半个小时了。她没想到这封信会如此难以下笔。但无论怎样,这封信一定要写。她咬咬牙,提起笔,第N次在纸上写下了“雪儿”。
雪儿:
一切都还好吧,我回家了。半年前爷爷去世了,妈妈太思念我了,于是决定将我接回来。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知道了真相,只是告诉我是被收养的。因为我太渴望一个真正属于我的家,属于我的父母,所以,我自私地离开了,尽管舍不得,尽管还欠你一声再见。
我本来去你家找你了,雪竹说你去上学了,但去学校后又没找到你。我知道我找不到你的,所以只能让那声再见先欠着。我的愧疚作为利息,随时间急速增长。
骤然从林若零变成游若零还有几分不习惯,不过,我还是喜欢别人叫我游若零。每每听此,都有一种归家的成就感。说一下游家的情况吧。我爸爸继承产业,经过十几年的努力,现在是一个四星级酒店的老板,我妈妈是外科医生,家里有个小我一岁多的弟弟,叫游泠泊。他很讨厌我这个养女,他不明白父母有他那么优秀的孩子怎么还要收养一个乡下孩子。还有奶奶,他对我的讨厌程度不亚于爷爷,但她没办法,她没爷爷那么权威,所以,她只能投来冷眼。
父母的爱,我还不那么适应。手足之情,似乎根本不存在。我回来对了吗,错了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应该笑,给每个人看我幸福的笑。
要吃饭了,先写这些吧。我把家里的电话和手机号写在信纸的背面了,你可以打过来。期待你的声音。
祝
一切都好
阿零
9月19日
游若零写完了又反复地读了几遍,发了会儿呆,犹豫了一下,最后把那个客套的“祝一切都好”划掉,改成了一句“永远爱你”,然后用透明胶封好信,走出房间。
“给谁的信?男朋友?种田的?”游泠泊夺走她手中的信。
她很不客气地将他的手臂扭到了背后,然后拿回了信。
“村姑,你怎么这么野蛮!农村都是野蛮人吗?”游泠泊大喊,引得奶奶匆忙赶来,询问发生了什么。
“奶奶你看,”游泠泊伸出自己几乎没什么问题的手,“那村姑太不讲理了,居然还打人!”
“你……”奶奶还没来得及说就被游若零打断了。
“我知道我该注意我的身份,他是小少爷。”游若零淡淡一笑,很温柔,很乖巧。
“妈,你又对若零说什么了?”游若零的妈妈程艳也过来了,一脸不满地望着奶奶。
“我什么都没说。走,泠泊,去吃饭。”
游若零走到门旁换上鞋。
“马上就吃饭了,你去哪儿?”游泠泊很八婆的问。
“邮信。”游若零淡淡一笑,挥了挥手中的信。
“你变态啊!就差这么一会儿?有病。”游泠泊哼哼。
游若零并没辩驳,推开门后顿了一下,回头又是柔柔的一笑:“你这种人,永远不能体会这种心情。”
丢了什么,日子还要像往常一样过。姜雪涵对自己说。她站在班级门口,不只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竟惧怕走过这扇门了。
“姜雪涵,快迟到了。”一个同学从她身边过时不带任何语气地对她说。
她低着头走进教室。她的椅子摇晃的厉害,似乎该钉一钉了。几天前阿零就提醒过她的,并且请缨为她修好。那时姜雪涵觉得没有着急的必要,日子还长着呢,椅子还可以再挺两天,可现在那把“吱呀”作响的木椅似乎快撑不住了。
“姜雪涵,你出来一下。”一股劣质的香水味冲入她的鼻子。她抬起头,看到老师站在她附近。
姜雪涵站起来,告别了那个唱个不停的椅子,跟在老师身后走进了办公室。她有一种预感,下次她坐在那椅子上,它一定会尸首分家。
办公室里还有一群男生,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即使是熟悉的,她也叫不上名字。
“就是她找你们来打他的吗?”老师问一个男生。
那男生点点头。
“姜雪涵,你还想说什么。”老师的语气很平静,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姜雪涵不想说什么,只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姜雪涵,你以为你不说话就没事了吗?”老师的调门果然提升了八度,“你一个女生,居然花钱买通同学去打架,你……”
“我花钱让他们去打他?”姜雪涵有些明白了,打断了老师。
“你还装糊涂,你……”
姜雪涵忍不住想笑,心脏的某一个角落又有声音在哭。她不知道老师在说些什么,只是老师一张一合的嘴令她厌恶。
“你不想上学就回家!”
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震醒了她,那句话是老师说的,但就在不久以前,她的妈妈也说过类似的话。爸爸欠了一屁股赌债,妈妈拼命工作也只能勉强填饱肚子,弟弟也该上高中了。妈妈暗示她别在念书了,找份工作,减轻家里的负担。
“女孩子念书有什么用,学习能换钱吗?过两年就该嫁人了……”她仿佛能听到妈妈的声音。
她恍惚地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一切声音都变得模糊。
她看到了那几个人对她阴笑。她明白,她平时一定与他们结怨了,现在林若零走了,他们报复的时机到了。
姜雪涵认命,她从来都甘当命运的奴隶。从妈妈身上,她看到了自己人生的雏形,她将平凡下去,结婚,生子,老去,在黯淡中划下乏味的年轮。她和林若零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即使林若零曾与她同样地掩埋在这个小乡村里,但公主不会因磨难丢了高贵。而她,丢了公主便失去了全部的光辉。
但,丢了什么,日子还要像往常一样过。
路过收发室时,她禁不住停下了脚步,有一种感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
果然,她看到了她的信,从洛城寄来的。她一边走,一边小心地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纸。她简单扫了一眼信的内容,淡淡一笑,眼泪从眼角偷偷挤出。
那天早上,阳光是那么明媚,无风无云,天空湛蓝如洗。姜雪涵最后一次走出了学校。
姜雪竹趴在窗台上,呆呆地望着外面,听着令人烦躁的噪音,思绪不知神游到哪里。
他给游若零寄出的信应该她应该已经收到了吧,看到信的她会是什么反应呢伤心得晕过去,还是淡然地把信放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姜雪涵对她已经不重要了?她一直是潇洒冷漠的人。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似乎在警告自己不要再想了。
姜雪竹虽然是个男孩子,但无论名字还是相貌都太过于女性的秀气。白皙的皮肤,瓜子脸,乌青的秀眉,小巧的鼻子,朱红的唇,还有一对怯生生的眸子,总是水汪汪的,脉脉含情。而他的姐姐,虽是女孩,却没他半分秀气。姜雪涵的皮肤永远是暗黄色,身上是大大小小的伤疤,眼睛因为长期戴眼镜显得有些发锈。虽然处在人生最美丽的季节,但她与美丽无缘。
“零姐?“姜雪竹打了个寒战。
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红色的衣服,像血一样,汩汩流出,将地面染成红色,将他淹没……
远远地,她望着他。
他神经质地站起来,又坐下。
“姜雪竹。”她叫他。
“零姐……我……”他走出去,站在她面前。
“雪竹,那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你姐呢?”游若零的表情很轻松,好像刚刚从姜雪竹那儿听到了个冷笑话。
姜雪竹呆立着,眼睛上霎时罩上一层水膜,长长的睫毛一闪,便有眼泪无声地滑出。
“雪竹。”游若零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你的演技挺高的,去演电影吧!说不定还是个小影帝呢。”
“零姐,你别这样……”他刚刚说出几个字,便哽住了。
游若零嘴角的笑意仍未褪去,但眼中却多了几分悲戚:“雪竹,我知道我不告而别很不对,但你们不应该用这么无聊的玩笑耍我!如果你继续演下去,我就生气了!”
“零姐,”姜雪竹稳了稳声调,“我姐姐真的已经不在了,我带你去看我姐的墓。”
那天,姜雪涵回到家里时,她的爸爸刚巧也回来了。
姜父赌输了点钱,又喝了酒,回家是想向姜母要钱,却碰了钉子,因此心情是极其的糟。一看到姜雪涵,上去就是一个耳光。
姜雪涵愤恨地瞪着他,什么都没说。
“哈,连你都敢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不想活了吧!”姜父冲姜雪涵的肚子狠狠地踹了一脚。姜雪涵抱着肚子跪在地上,冷汗不断地从额头渗出。
“你又拿孩子撒什么火!”姜母出来拉开了姜父。
姜母也被踹倒在地。
母亲的哭骂,父亲粗俗的叫嚷,在姜雪涵的头脑里熬成了一锅粥,血红血红的颜色。她笑,发疯了似的笑。母亲的脸上在流血,父亲的拳脚仍不停的落在她身上。
“姜雪涵,你不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吗?”她对自己说,“你现在不习惯吗?”
她捂着肚子,真的很痛。
结束吧。
她勉强站起来,走进厨房,拿起菜刀,走进院子。
妈妈,我来救你。
菜刀向父亲劈去,在半空中就被拦截了。
“你个臭丫头,还想杀了我……”父亲的咒骂,不可阻挡的飘入耳中。
“杀了他。”姜雪涵大脑中一个疯狂的声音不停地喊着,她用尽力气企图挣开他。他去抢她的刀。
“雪涵,你疯了吧!”母亲也来夺刀。
“为什么不让他死!”她的尖叫让人毛骨悚然。
刀锋不知偏向了谁,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几乎是喷涌。血色,染红了地……
“雪涵,雪涵……”
母亲的呼喊,发怔的父亲,一切都变得遥远又临近,模糊又清晰。
只有血,不停的流……
坟场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破,姜雪涵的墓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寒酸。墓碑上的照片,是姜雪涵初中毕业证上的相片。
“姐姐被菜刀砍伤后,送去卫生所,卫生所帮她简单包扎一下,但仍然无法止血。卫生所的大夫建议她去大医院,到了洛城的大医院后,姐姐就不行了。”姜雪竹说。
游若零不说话,只是盯着墓碑看。
“零姐,你还好吧。”姜雪竹觉得她不对劲。
游若零一拳击在石碑上,手指的关节处出现了淡青色的划痕。她的手慢慢放松了,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果然不是在做梦,否则一定会疼醒的。”
“零姐,我看看你的手……”
“不用,那里没事。”游若零仍勉强自己笑了笑,“你姐姐好残忍,把我一个人扔下,自己走了,让我永远也无法还上那句再见,让我永远记得她,让我永远愧疚!哈哈。”
游若零笑出了声,眼泪不受控制的涌出。她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站立的力气,一点点蹲下来,浑身麻得不能动。
“她,临终时,说什么了吗?”游若零费力地说,笑容僵住了,冷汗从额头渗出。
“我赶到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没有血色了。血还在不停的流。我吓得直哭,她却还对我笑。她说,血流的越多她越开心,她讨厌她的血,她讨厌生在这个家。等到了洛城的医院后,她几乎就没意识了,但还是叫着你的名字和……”
“泽飘?”
姜雪竹点点头。
游若零无语,坐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间。
“我姐姐说她可以忍受贫穷和虐待,但是,她不能忍受朋友离开,毕竟,她拥有的太少了。你走的那天姐姐好可怜,她的眼神,从来都没有那么绝望过,她不停地问我,你会不会忘了她。”
“她怕我忘了她?”游若零抬起头,笑了,“她说我笑起来好好看,我应该笑,笑,笑……”
姜雪涵,那个可以陪着她的女孩,怎么会忘记。
怎么会忘记,那个幼儿园里从来不和小朋友一起玩的女孩子;怎么会忘记,那个目光永远空洞洞地盯着一个地方发呆的女孩;怎么会忘记,那个即使放学了也不肯回家,喜欢逗留在路上的女孩子;怎么会忘记,无论什么季节都穿着不合身的长衫子的女孩;怎么会忘记,长衫下遮盖的是大大小小数不尽的伤疤的女孩……
她们在同一所幼儿园。
那时,游若零还是一个很快乐的孩子王。她不喜欢姜雪涵,那个迟钝的女孩,仿佛不会笑,不喜欢说话。
后来,某一个“失败的”逃学,让游若零无意间听到了自己的生母和养母之间的谈话。她“成功地”听明白了她的身世,那时,她真希望自己是一个很笨的孩子,听不懂大人的话,那样,她就可以继续快乐的生活。
她知道,她是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孩子,只因为自己是女孩。她第一次憎恨自己的性别,也憎恨她的家人。她的养母说,她是一个很麻烦的孩子,太顽皮,无论如何也管不好,也许她就是一个坏孩子!
游若零终于了解了别人对她的评价,从那以后,她也讨厌回家。
某一天游荡的路上,她看到了姜雪涵。她第一次觉得她们很像,她第一次试图接近姜雪涵,她第一次想向别人讲述自己的经历。
姜雪涵想躲开她,但是游若零可怜的眼神让她禁不住怜惜。姜雪涵安静地听她讲述,然后温柔地对她说:“你笑起来好好看,你应该笑!”
那是游若零得到的第一份真诚的友情,也是唯一的一份。
“零姐……”姜雪竹将游若零从回忆中叫回来。
“你们去的是济人医院?那里可是很贵的!你们花多少钱?”
“我……我不知道。”一提到钱姜雪竹有几分心虚,生涩地转移话题,“你要不要去给我姐姐买一束花?”
“我来了一趟,竟什么都没给雪儿准备,很吝啬啊。”游若零找出钥匙,打开了栓在钥匙环上的折叠剪刀。
“雪儿,我不会空手而来。”
剪刀插入了游若零的手臂,雪白的皮肤渗出一股殷红。
“零姐,你……”姜雪竹尖叫着冲过去抢她手中的剪刀。
“她是这里受伤吗?还是……”游若零拔出剪刀,又试图刺向其他地方。
天色骤暗,乌云成团成团地涌来,聚在一起。
鲜血使游若零红色的衬衫更加艳丽,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血滴在青石地面上,发出清脆的滴答声。
姜雪竹吓得不能动,如他梦境一般,血渐渐连成一片,变成血泊,那种蔓延的趋势,似乎要将他吞噬。
“姐……”姜雪竹僵硬地叫了一声。
游若零觉得脸上一凉,抬头望天,发现鹅毛般的雪花正飘落。只一会,地上便铺上一层薄薄的雪花,血与雪熔在一起。她再看看伤口,已经凝住了,不再流血。
“为什么我的血会止住?是伤口不够深吗,还是雪儿讨厌我的血?”寒冷攻破了游若零的防线,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她企图咧开嘴角,再笑笑,却发现眉头不受控制地皱缩,鼻腔里的酸楚让她除了失声痛哭,什么都做不了。
笑,在此刻变的艰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