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来临了，嘉春和方忠诚怀着各自不同的感受逃离了学校。
等到嘉春回到家里的时候，她的母亲已经生了一个小弟弟，嘉春动用自己的文学功底给弟弟起名叫楚辞。
经过了这么多年，王秀娥和楚燕青终于如愿以偿，他们觉得生活真正有了奔头，王秀娥的脸上能经常看见笑容了，虽然她照样要躺在炕上照看着小楚辞，可是心里比喝了蜜还要甜蜜。
嘉春暂时把心思放在照顾母亲和弟弟楚辞身上，把学校里带来的伤痛放在了一边。
开学就是初三了，她要忘掉物理老师，忘掉方忠诚，一心一意地投入到学习中去，她要稳稳坐住全级第一名的位置，让大家都望尘莫及。
暑假快要开学的时候，冰凌小镇唱戏了。
这是小镇的习惯，每年春天和夏天各请一次戏班子，迎神唱戏。
嘉春虽然不像小时候那么兴高采烈，但是受家族的影响，她也很爱秦腔，读了爸爸那么多的剧本，望往台口一站，打眼一瞧，就知道台上唱的什么戏。
她的家可以算秦腔世家了，楚清奇老人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民间艺人，他是唱戏的多面手，他的鼓打的好，他自己做的牛皮鼓，小巧玲珑，置于两腿间的小凳上，他就坐在台侧，轻松挥动两只手腕，急如雨点敲击着鼓面，那演员就在这鼓声里登台亮相。
每年正月里如果没有爷爷的参与，一台戏就没有办法唱起来。
小时候村子里没有电，舞台上点的是汽油灯，楚清奇打鼓，嘉春的大爹爹拉板胡，三爸爸拉二胡，六爸爸吹唢呐，被王秀娥斥为最没本事的楚燕青，是唱戏的。
可惜小时候不懂戏，也许是受了王秀娥的熏陶，总觉得她的爸爸的扮相很丢人，当她站在台下看戏时，她总担心爸爸会出来。
因为她只喜欢看旦角，然而能唱好旦角的女子村里几乎没有，因为那时候唱戏多半是男人的事，有一位男村民和她平辈年龄和楚燕青差不多，就永远唱旦角，而且穿着桃红柳绿的花戏服，戴着珠钗，抹着水鬓，娉娉婷婷地走将出来，开始浅吟低唱。
然而因为嘉春知道他是男的，而且又已经老大不小了，即使涂了油彩，下巴上的一个黑痣还是凸显出来，所以特别觉得遗憾。但是相比别的呀呀乱叫的角色似乎还是爱看这位山寨梅兰芳。
嘉春尤其不爱看的是老生和老旦，但是她的爸爸楚燕青擅长的却正好是这两种角色。
那时候经常唱的就是《铡美案》，里面有个王相爷当然是楚燕青扮，这还罢了，性别总没有变。
嘉春最怕他扮上老旦出来，孩子的心里大约是对于一种老迈困顿的境况看着是特别的不耐，何况王秀娥早就说过了呀，她总是嘲笑爸爸唱的角色，连台词都仿佛是楚燕青本人的失败宣言被王秀娥挂在嘴上批判，年幼的嘉春信以为真。
所以她爸爸一出来她总怕别人嘲笑自己，站在台下忐忑不安。
不过后来这种看法终于改变了，一次她站在本村的一位老者跟前看戏，她爸爸楚燕青扮着老旦出来了，嘉春正感觉沮丧时，却听这位老者对旁边的观戏的人说到：
“你瞧人家的这身手走步，这唱腔，听着看着就是行家！”
啊，原来爸爸唱的好，是可以被临近多个村庄的人叫做把式的戏班长啊。
楚燕青一生穷困潦倒不得意，唯独说起唱戏来，方圆几百里无人不晓得，虽然其他的爸爸们是乐器好，但是大概嗓音都不及嘉春的爸爸，所以台上唱的只有楚燕青。
唱戏拿手是楚燕青这一生得到别人的真心实意的也是唯一的赞美，但是王秀娥说是没出息。
除了这个特长，楚燕青还会擀羊毛毡。
冬天地里闲了，人们家里积攒下来的羊毛多了，就请楚燕青和他的大哥楚福青去擀羊毛毡，一次去就需要七八天到十天功夫，回来能挣个一百元左右。
别的擀羊毛毡的人会偷些羊毛回来，楚燕青从来没有干过这样的事。
跟秦腔一起衍生的还有牛皮灯影子，小巧的皮影人儿全是楚清奇老人亲手做的呀，多么精美，收在一个小箱子里，偶尔拿出来供嘉春他们鉴赏，没看太真切呢，就被他收起来，他总是笑着说，
“你们不懂。”
但是这么宝贝的东西，后来六爸爸家的弟弟出生，这些牛皮人都被他当成玩具糟蹋了。
灯影戏是难得上演一次的，因为人儿太小，小孩子不爱观看。
但是有一年正月里不知怎么了，没有唱戏，唱的是牛皮灯影子。
邻村的人们全来了，把一个不大的场地挤得是水泄不通，小孩子在里面挤得直叫唤，大人便拿了鞭子摔打乱挤的大孩子，也是那一次嘉春才知道灯影戏是这样的受欢迎有轰动效应。
乐器自然还是她的几个爸爸侍弄，而玩弄皮影人儿于股掌之间的只有爷爷楚清奇。
那也许都是高难度动作，不能轻易学会，以后正月里也慢慢改成了放录像，皮影戏和秦腔在农村逐渐没落了，所以几位爸爸才失掉了学习的心性吧。
如果爷爷楚清奇能把这一门手艺传下去，对于整个的家族都是纪念都是宝藏，对于我们这个社会也算不小的贡献，可是楚清奇如今已经老态龙钟，早把这门手艺荒废了。
在当时他们唱戏，演灯影都是为了混口饭吃，王秀娥也是由于跟嘉春的舅爷要好的一位老人极爱唱戏，才做媒说给楚燕青的，为此楚燕青可是遭了不少王秀娥的埋怨。
小时候嘉春和嘉云有一次学唱戏的机会，王秀娥没说话，但是楚燕青不让去。
王秀娥也很爱看戏，但是就是不喜欢楚燕青唱戏。
过去的夫妻间是不谈讲爱情的，但嘉春也知道妈妈不爱爸爸，嫌楚燕青太老实。
唱戏有出息的只有她的二爸爸，他在清静县剧团，还当过一任团长，为人温文尔雅，极受人爱戴。
她的二妈是唱小生的，他们在小县城可以算名家了，她的二妈的扮相很漂亮，二爸爸继承了她爷爷的一项本领，鼓打的极好，他还拉小提琴，这都是奇迹，谁都没有拜过师，都是自学成才，又都是如此才华横溢。
她五爸爸楚文青当过兵自学英语是高中的英语老师，他是跟唱戏最没关系的一个，但是后来嘉春才知道这位寡言少语的叔叔也是拉二胡的能手。
嘉春想如果自己能有一点文化素养，那也是骨子里的一种对文艺的渴望。
因为爷爷爸爸们都是老读书人，爷爷爷有一套《西游记》，是稀有的版本，是那种透明的薄薄的竹纸，用的是最古老的活版印刷，每一页的下端都画着小画：
大耳长嘴肩扛钉耙的猪八戒，瘦小的尖嘴猴腮的孙悟空。
每一回开首有一首长长的诗，结尾又是一首诗。
孙悟空是非常幽默的，而猪八戒特别小气和自私，丝毫不像电视上表演的那样憨厚可爱，孙猪二人之间总有矛盾。
虽然都是妖魔和神仙，却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
虽然当时的嘉春小小年纪，但也能闻出这本书的生活和市井气息，这真是太有趣了，一群腾云驾雾的神魔，却跟人类一样斤斤计较。
常常看的嘉春笑出声来，她知道这真的是好小说了，写书的人真的太可爱了。
张爱玲说过因为懂得，所以慈悲，看戏的时候嘉春就格外比别人看的更周全。
《卷席筒》，看到仓娃的嫂子哭着用草席卷装死的仓娃总受他捉弄卷不住，她跪下求他的鬼魂原谅，说是兄弟死的冤枉，黑暗中嘉春的眼泪直流，话都说不出来了。
嘉春的好朋友宋琼，当时她们都是小学三年级，都十岁，她也很爱看戏，但是看不懂，所以每回她们一边看嘉春一边给她讲解。
这一回嘉春可是什么话也不说，宋琼大约也看得伤心了，就问了嘉春一个问题。
“仓娃真的死了吗？”
然而嘉春太伤心了，却把怒气撒在宋琼身上。
本来哽咽无言的她，突然就大怒地把宋琼骂了一顿。
她骂宋琼：
“你笨死了!”
因宋琼没有看懂，以为仓娃真死了呢。可是要解释得清楚明白，就非得把剧情从头讲一遍不可。
嘉春太伤心了，实在不能说话，所以简直是气急败坏。
自然以后知道自己态度太恶劣是会伤人的，小时候的嘉春不通世故，很骄傲，对身边的事和人漫不经心，总是沉浸在自己的心灵世界里，现在回想，许多人都有很多地方是她要学习的。
比如宋琼的温柔和平是无人能及的。
上了中学再和别的同学去戏场，也是要好的朋友，然而往戏场一站，可就看出她和别人有多么不同了。
她几乎动也不动地只看戏，而她们走来走去的只为看热闹，嗑瓜子，看货郎担子上五颜六色的发卡饰物和花色丝线等。
嘉春惊怪着她们，她们惊怪着嘉春。学了鲁迅的《社戏》之后她知道，并不是所有人去戏场都是为了看戏的。
当她开始明白她的乐趣别人不懂，而别人的乐趣自己极力去参与又无从参与的时候，这是一种痛苦，她从来不敢去面对的痛苦。
就像她一厢情愿的想和一个人做朋友，觉得自己尽了很多朋友的义务却还是要忍受虚伪和虚无的时候，她最后告诉自己，人与人是有差别的，而且差别非常大。
并不是你对人家好，人就对你一样好的，恩将仇报的事情不止是电影和小说里虚构的情节，现实生活中比比皆是。
很可笑她必须一件一件去经历，才能弄懂这些为人处世最基本的道理。
离开了小学，离开了她的小村子，离开了童年时的伙伴，嘉春几乎再没有看过戏。
可是她从心底里热爱秦腔，
吼一声秦腔，心情舒畅；吼一声秦腔，
热血激荡；吼一声秦腔，热泪满眶；
他们都很崇拜戏班长，一台戏看罢，把那演员们一个一个铭记在心中。
黄土地贫瘠，黄土地的生活单调乏味，煤油灯点了一年又一年，幸亏有秦腔，年年唱戏像过节，亲戚们空前热络起来，人与人之间谈讲的话题多起来了。
早上耕地，中午吃完饭，赶紧提着板凳去戏场，看戏是几个村子的盛事，人们欢天喜地的，呼朋引伴，孩子满场乱窜，女人们纳着鞋底子，大姑娘绣着袜垫子，和半大的小伙子挤眉弄眼。
关于戏场里谈恋爱，贾平凹在《野台戏》里描述的很透彻。
看夜戏就格外透着无穷的魅力，夜幕低垂，在隐约的灯光映衬下，每一个人都变得神秘起来，美好起来。
姑娘小伙相互看着比白天就更加怦然心动了吧，还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呢，跟城市里的烛光约会有异曲同工之妙。
舞台上演绎着真善美，假恶丑，有旅途的艰难，有负心汉，有神仙妖怪，有孝子贤孙，有大逆不道。
都在观众的翘首企盼中锣鼓登场，又在观众的唏嘘感叹中唢呐闭幕。
人世几千年，舞台两小时，高度的浓缩，凝聚着劳动大众的智慧和心血。
秦腔是盛开在大西北黄土高原上的一朵奇葩，秦腔是大西北人民心中不朽的吟唱。
秦腔，秦腔！那一阵阵锣鼓声里，那一声声千回百转里，那一场场衣香鬓影里，有爷爷楚清奇的追求和梦想，有爸爸楚燕青的快乐和希望。
有嘉春的：
真心的赞美和感叹。
有她的失落和悲伤，
有她的反思和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