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期考试的一个星期天,住校生返校了。
方忠诚为嘉春带来一本小说《牛虻》,别看嘉春读的书多,这本小说她连听都没有听过。
忠诚的哥哥为了让弟弟读书,为方忠诚专门做了个杏木书柜,买来了中外名著,可惜方忠诚没有读过几本,他的这个弟弟有时候真让人琢磨不透,他看起来总是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不知心里在想什么。
自从忠诚知道嘉春酷爱阅读开始,他就非常自豪终于替他的寂寞的书们找到了知己,于是他源源不断地把书借给嘉春,其实他心里更愿意把它们永久地送给嘉春,可是他怕她拒绝。
《牛虻》是嘉春读过的第一本外国名著。
方忠诚拿着书给她时约定:
“你要记住,周内不准看小说!”
嘉春调皮地挤挤眼睛:
“你放心吧,不会耽误我学习的。”
方忠诚招架不住她的笑容,又一次脸红了。
他在心里说:嘉春你真美,你真可爱啊。可是我。。。。。。
嘉春答应了方忠诚,果然周内没有读。
星期六回家时她迫不及待地走在路上看,天气已经逐渐转热,别的同学等不住她磨磨蹭蹭的,先走了。
嘉春读的入迷,走走停停。
一个小时的路她足足走了两个半小时。
家里嘉云去玉泉市打工了。
嘉婷也上小学了。
嘉梦在院里玩,看见嘉春进来,只是抿着嘴唇笑。
嘉春很喜欢她的这个妹妹,嘉梦话很少,小小年纪就表现一副乖乖女的模样。
嘉春摸摸她的脸蛋,说:
“爸爸妈妈呢?”
王秀娥已经从房里走出来,嗔怪地对嘉春说:
“都等你吃饭呢,你咋才来。”
嘉春急急忙忙吃了饭,就又坐下看小说。
亚瑟从一个无知纯真的少年变成历经磨难的坚定的革命者牛虻,嘉春感到好惆怅。
她一个下午又加了半个晚上就把整本书看完了。
牛虻死了,爱他的琼玛心碎了。
嘉春觉得自己的心也要碎了。
这是她目前读过的最好的一本书,也是最难忘的一本。
嘉梦和嘉婷熟睡在一旁,嘉春只是睁着眼睛出神。
“在你还是一个难看的小姑娘时,琼玛,我就爱你。那时你穿着方格花布连衣裙,系着一块皱巴巴的围脖,扎着一根辫子拖在身后。现在我仍旧爱你。你还记得那天我亲吻你的手吗?当时你可怜兮兮地求我‘再也不要这样做’。
我知道那是恶作剧,但是你必须原谅这种举动。现在我又吻了这张写有你名字的信纸。
所以我吻了你两次,两次都没有得到你的同意。”
嘉春回味着这些感人的句子,她还不懂得爱情的力量,可是她被这爱情悲剧感染着,觉得自己心里有一股无名的力量在暗潮汹涌:
“不管我活着
还是我死去
我都是一只牛虻
快乐地飞来飞去”
她在心里默念,又一次感觉出自己的心在默默起着变化,到底朝着什么方向,她一时说不清楚。
母亲自从嘉春上中学以来,脾气已经大大改变了,加上嘉春的优秀成绩也给她带来了很多正面的声誉。
她也不干涉女儿一天干什么,也很少让她做家务了。
嘉春把书带到学校,准备还给方忠诚,尽管她心里有些恋恋不舍的,她太爱这本书了,阅读时就连标点符号也不放过。
她有点怪自己读的太快了,在回校的途中,她把书拿在手里把部分章节又读了一遍,慨叹作者犀利的文采,慨叹牛虻精彩辛辣的讽刺,简直是爱不释手。
方忠诚对嘉春一个周末就把书看完的这种速度感到不可思议,他有些后悔自己借书给嘉春,看来她根本就没有好好休息。
但是他已经又带来一本《渴望》,电视剧早热播完了,嘉春当时听同学们讲剧情,讲小芳,讲刘慧芳,羡慕的不得了。
只恨那个时候冰凌还没有通电呢。现在看见书,赶紧一把接过来。对于方忠诚的告诫也是充耳未闻。
嘉春转身要走,方忠诚又说:
“这本你先拿着吧!”
说着把《牛虻》递给她。
嘉春问:
“为什么,我看完了。”
“你替我保管嘛,反正你先收着。”
嘉春心说,这家伙真善解人意,他怎么知道我不想还呢。
就又拿上,拿回家珍藏起来。这是嘉春人生第一本藏书。
此后方忠诚陆续把巴金的《家》《春》《秋》,梁实秋的散文集,沈从文的散文集,还有经典《红楼梦》都借给她,说是借的,其实是送,都让她保管。
嘉春虽然想要拒绝,奈何太爱书了,就顺势都收下了。
她一直记得沈从文写过的一句话:
“我想要到你的眼波里去洗我的手,摩到你的眼睛,太冷了。倘若你的眼睛真是这样冷,在它的鉴照下,有个人的心会结成冰。”
她有个笔记本,专门记这些丹心妙语。
方忠诚自从认识嘉春,整个人都变了,不再吊儿郎当的,逐渐深沉起来。嘉春由于刻苦学习,加上自小学开始偷偷摸摸地看小说,又在回家路上迎着阳光看,宿舍熄灯以后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书,不但弄得脑神经衰弱,眼睛也近视了。
配个近视镜最少要一百元呢。还没到收获苹果的时候,家里没有一分钱,嘉春突然有个主意——找方忠诚借钱,但是她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眼看又到了周末,头一天两人在一起写作业时,嘉春纠结半天才嗫嚅着启口说:
“放学了能不能等等我,我想求你帮个忙。”
方忠诚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眼里透出老大哥的温情脉脉,他扬着头爽快的回答:
“好啊。不过什么话非要等到放学了才说。”
他这一问,嘉春脸红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嘉春心里有个隐秘的愿望。
眼看快升初三了,方忠诚是男孩子,她怕上初三了来了补习生,以方忠诚爱交朋友的性子,肯定会冷落自己的。
她发现自己有些喜欢方忠诚了,可是对方什么也没有对她说过,他的确送过她很多东西,他家富有啊,而她那么贫穷,一无所有,说不定是他在献爱心呢,助人为乐嘛。
她怎么知道他的想法啊,他看起来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她吃不准人家心里怎么想。
她只是想要确认一下,他心里到底有没有自己。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再去确认了,方忠诚已经无法自拔地深深爱上了她,只是他把自己的感情隐藏起来了。
他不忍心打扰嘉春,让他为了自己分心。
周末大家都回家了,嘉春回到宿舍收拾好东西,当她来到教室的时候,方忠诚已经在教室等着自己了。
“告诉我你要说什么话。”
嘉春爬在桌子上一言不发。
方忠诚背身在黑板上拿粉笔写着字:
明月别枝惊鹊,
他回身来问嘉春:
“下句是什么?”
嘉春讨厌他这种不在乎的神气,赌气不说话。
忠诚自顾自嘴里念着往下写:
“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嘉春始终不做声,他就又点起一支烟来抽。
其实他心里也很紧张,这是他第一次和嘉春,和一个女孩子并且还是自己心爱的女孩子独处一室,为了掩饰自己的囧样,为了在嘉春面前像个男子汉,他用说话和吸烟来转移注意力。
两人一直僵持到下午两点,嘉春才用蚊子叫的声音问:
“你讨厌我吗?”
她的本意是想问人家喜欢自己吗?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方忠诚被这个问题问住,他干笑了一声:
“你心里想啥着呢?”
嘉春急得要哭出来,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太愚蠢的问题,可是覆水难收,眼下她一心只想知道答案。
方忠诚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
“不——讨——厌——你!”嘉春听出来了他的潜台词,害羞得脸颊飞上红云,心里却是惊喜,将下巴支在桌子上,半天不敢抬头。方忠诚比她大方多了。
他假装不懂地说:
“你不是要我帮忙么,快说呀!”
嘉春闭着眼睛心里想豁出去了,反正没别的办法了。
她脸埋在臂弯里爬在桌子上慢慢地说:
“我眼睛近视了,要去配眼镜。”她正准备把借钱的话说出来,可是不知如何措辞时,没想到方忠诚轻声温柔地说:
“需要多少钱?”
这下免去了嘉春的尴尬,可是她还是觉得难以启齿,艰难地说:
“大概100元吧。”她连眼皮都不敢抬。
“哦!”这是默许,他看见她的窘迫,就什么也没有问。
这里杜联运偶然经过教室发现门没锁,就推门进来,没想到看见嘉春和方忠诚在教室里,气氛顿时僵住了。嘉春一时无地自容,杜联运倒也识趣,马上闭上门走了。
嘉春忘了自己刚才借钱时的窘态,一下跳起来连连问方忠诚:
“怎么办怎么办啊,我完了,这让杜老师怎么想我啊。”
方忠诚心里倒没有什么,他说:
“你这么在乎别人的看法干什么?咱们又没有做什么亏心事。”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去向杜老师解释清楚。”
“你解释什么,怎么解释。你怎么也解释不清楚,反而是做贼心虚啊。”
嘉春不同意他的说法,但是已经打消了去解释的念头。两个人也无心在教室里待下去,就赶紧锁上门回家。
当嘉春背上书包走出校门时,方忠诚推着自行车在等他,他有本事让这件非同小可的事看起来合情合理的。
“走吧,我送送你!”嘉春心烦意乱地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他走。
半路上方忠诚又安慰了嘉春好多话,嘉春只是听不进去。
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止步了,她真后悔向方忠诚借钱,再想想,可以向宋琼借啊,她爸爸是开小卖部的,家里宽裕些,怎么这么笨啊。
她想马上把钱还给方忠诚,又觉得自己太反复无常了。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有些凝固,在分路口方忠诚对嘉春说
“再见!别想那么多,照顾好自己。”
嘉春也没有多一点感动。
只是一心想着杜老师会怎么想自己,要不要去解释,该怎么解释。
她本来计划周末回家时向杜老师请好假星期天和爸爸去县上配眼镜的,被杜联运这样无意撞见她就不敢到他跟前去了。
看来只好捎假条了。
这一个周末嘉春给同村的学生捎了自己的请假条,和爸爸简单收拾了一下,楚燕青带着嘉春到县城去配近视镜。
这是嘉春第二次到清静县城,她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带她来过二爸爸家一次。
清静县城不大,车站上熙熙攘攘人很多,三轮车,地老鼠,公交车,自行车,互不相让。喧闹的车站,拥挤的人流车流,杂乱铺摆的水果摊位,这个小城的容貌并不曾经过梳洗打扮,而今仍然能够感觉尘土与风同时扑面而来。
嘉春这么想着,跟父亲在一家临街的拉面馆里吃了一碗牛肉拉面,就坐了一辆地老鼠到新华书店下车。
这种地老鼠其实是在摩托车上按了个小车厢而已,车头尖尖的,状似老鼠,老百姓就都叫“地老鼠”,一次最多能载三人。
城市整理市容市貌,这种不太安全的地老鼠就不见了。
两人钻出地老鼠,从新华书店家属院的后门走进去。
走上三楼,楚燕青在门外叫道:
“二哥二嫂!”
嘉春的二妈应声来开门,她是个美丽的有气质的女人,做事果断干练,是家里的核心人物。
嘉春的二爸爸名叫楚寿青,是她印象中最为温文尔雅的一位长者,待人和善,志趣高雅,出身贫民而有良好的修养,一生除了儿时就居住在这小城而能受人景仰,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他非高官亦非富豪,也不是桃李满天下的人民教师,但出门人皆称“楚老师”或“老团长”。
她二爸爸在秦剧团待了一辈子,当过一届团长,他善拉小提琴,善打鼓,善拉二胡,但他并不曾上过任何的专门学校,全凭自学成才。
嘉春小时候被爸爸带着去他家,那时他还住在简陋的小胡同里,但屋里的装饰在孩子的眼里看来已经是无比的豪华了。
后来搬到新华书店分的家属楼,因为她的二妈是新华书店的职工,但她也爱好秦腔,大概是这相同的志趣使他们走到一起。
.以后嘉春上师范了每逢学费紧张就忐忑地去小城找她的二爸爸和五爸求助,(她的五爸爸其时已经早当兵回来了,又自学考上了师专,毕业了分配在清静一中当英语老师。)每一次都不曾空手而归。
嘉春每次见到二爸爸,感觉都极其放松亲切,她从没听到他抱怨过什么,也没听到他高声大气的说过粗鲁的话,他关心的问到老家的一切,还要说到儿时的趣事。
他要问嘉春姊妹每一个的名字,称赞嘉春聪明争气。
那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了,嘉春却并未注意到他的苍老,只是贪婪的享受着长辈的和善的关怀,成长过程中这种和善的关怀于她是多么的难能可贵啊。
坐了一阵,楚寿青就带父女两人到家属院前面的新华书店配眼镜,新华书店的职工都认识楚寿青,都点头打招呼,楚寿青礼貌地一一回应。
经过验光测试,给嘉春配了个200度的近视镜。
又送了嘉春一本新概念英语书,嘉春很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