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春一家人只顾着沉浸在喜悦之中,楚燕青干活也觉得有气力多了。王秀娥抱着楚辞开始进进出出的逛,邻居们见了她都道贺。
“看你养的女子多争气!”
王秀娥也跟着说嘉春许多好处。
眼看暑假将要结束,嘉春的录取通知书还是没有来。
考上县一中的通知陆续到了,自己的同学已经都上学去了。
嘉春的通知还是不来,家里人才开始着急。嘉春又去学校找了杜老师,学校里也没有来通知。
原来那个时候交通不方便,整个冰凌中学考上师范学院的就她一人,教育局就没有送通知,幸亏嘉春的三叔楚维青是老师,为了嘉华高中补习的事宜去教育局,又顺便问了嘉春的通知就给带回来了。
楚燕青拿到通知一看已经过了报名的时间将近一周了。
开学一周要军训,恐怕军训早就结束了吧。
学费书本费总共要980元,家里一分钱的积蓄也没有,楚燕青夫妇都急了。
去借钱?楚燕青上次因为嘉春的书费在大雨里走了一天连一分钱也没有借到!
这件事全家人记忆犹新!
拿到通知的喜悦已经被筹不到钱的愁苦冲淡了!
楚燕青安慰女儿:
“不要紧,总不会因为没钱就不去上学了吧?办法我来想,总会有办法的!”
嘉春听了父亲的安慰,有些心酸。
楚燕青又出门借钱去了,他不管不顾地挨家挨户去借钱,可是村里人都知道他的家底,都不愿借钱给他。
有一家人儿子在外工作,家底不错。楚燕青转悠了一天晚上第二次经过他家门口时,男主人叫住了他:
“有是有些钱,看你嫌少不?”
楚燕青满怀希望地停住了脚步:
“不嫌不嫌,多少都不嫌!”
对方慢腾腾地说:
“我只能给你借五十!”
楚燕青听了觉得心里冰凉冰凉的,可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整天过去了,就这家人答应借给他五十元钱,他怎能不要呢?
他强忍着心中的屈辱,进这家里拿了钱,还给人家写了一张借条!
头一天就只借了这么五十块钱,第二天看来是没有办法动身了。楚燕青天一亮就到镇上搭车去县城找他的二哥和五弟去了。
乡下人没有什么好东西,地里种的嫩玉米正新鲜,头一天叫嘉春摘了好多玉米棒子煮了,楚燕青出门的时候带着准备到城里送给嘉春的二爸爸和五爸爸家。
城里的两位爸爸听说嘉春考上了师范,自然也很高兴,这个多灾多难的家庭,快要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了!
他们每人给嘉春资助了200元。
楚燕青又不敢耽搁,赶紧乘下午的车返回了依云坡。
现在他们一共借了450块钱,如果再能接到600元,嘉春就可以去上学了!关键时刻,王秀娥想起了嘉春的姑姑。
嘉春有两个姑姑。大姑姑叫楚福娃,二姑姑叫楚禄娃。旧社会给女孩子起名喜欢叫这娃那娃的,勤娃啊,转娃啊等等。
楚清奇老人是个读书人,所以给孩子起名字有福禄寿喜等字。
嘉春的大姑姑生有四子,没有女儿。她的大儿子很争气,考上了大学,毕业了分在铁路上当工程师。
嘉春的姑父是村学教师,因为他拿着一点微薄的工资,所以才把大儿子供给着上完了大学。
以后三个儿子也都辗转读完了大学,一律在玉泉市工作。
嘉春的这位姑姑应该算嘉春家最显赫的亲戚了。但是她的小姑姑就没有姐姐的命好,丈夫年纪轻轻得了胃癌撒手而去。
二儿子又因为娶不上媳妇神经上出了问题,误把农药喝上了,比自己的父亲先一步离开了人世。
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是一家又有一家的难念法,嘉春的这位小姑姑,命运也就同嘉春的母亲王秀娥一样坎坷。
且说,楚燕青也想到了这最后的一张王牌。
他立刻想到嘉春的大姑姑家里去借钱,时不我待,说走就走。楚燕青从县城回来的第二天就赶忙又去姐姐家里借钱了。
虽然各人有各人的难处,但是既然他张嘴了,又是侄女上师范这样高兴的事情,嘉春的姑父自然是慷慨解囊。
这钱嘉春工作以后领上工资了准备还给人家,可是这些可亲可敬的亲人都说不要了。
终于凑够了嘉春的学费。
一家人不敢耽搁,赶紧给女儿收拾好上学的东西。能简单的一切从简,嘉春连件像样的内裤都没有。
只收拾了被子床单,枕头等物。
这里嘉春的三叔楚维青也送了嘉春二十块钱。
嘉春把自己平时穿的衣服检出干净完好的带了几件。这一去恐怕一学期都不能回家,所以又带了一件姐姐嘉云穿过的棉衣。
嘉云因为有女婿家的接济,平时穿的总还算不太寒酸,嘉春就穿姐姐穿过的。
可是行李没地方装,王秀娥把自己当年出嫁时父亲唯一给自己的嫁妆用上了!
一只小红木箱!
爸爸平时拿这个小箱子装自己的秦腔剧本和书籍。
眼下只能把书腾出来了。
收拾停当,一家人都早早睡下。
嘉春因为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屏风市是什么样子?师范是什么样子?只觉得一切幻想的景物都在眼前晃过来晃过去,一夜不曾睡好。
冰凌镇只有一辆通县城的班车,早上6点发车。从依云坡到冰凌镇又得步行一个小时。
早上起来还要梳洗,王秀娥又给两人烧好了鸡蛋汤。这样磨磨蹭蹭,时间不够用。
于是大家决定早上4点起床。
嘉春刚迷迷糊糊地睡稳,就听见父亲咳嗽。
楚燕青常年吸烟,早上起来总是咳嗽不止。
“嘉春嘉春,起来了!”王秀娥也起来了,她烧好汤叫嘉春。
嘉春勉强挣扎着起来,离开暖和的被窝,初秋的黎明天气已经相当清冷,
她打了个寒颤。
梳洗了,不想吃东西,又想起这一上学,半年回不来,别惹得母亲伤感啊。
就泡上干馍馍吃了一点。
那天还很黑,楚燕青担起行李,嘉春看看熟睡中的楚辞,心里有些留恋家里。
父女二人摸索着出了门,王秀娥跟在后面。
嘉春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脚步是这样迟缓,而父亲的背脊也是这样的伛偻!
家里也没有手电筒,父女二人只好抹着黑上路了。
走了几步,嘉春回头对晨曦中依稀可辨的母亲的身影说:
“妈,你回去吧!”
王秀娥答应着,却没有动。
嘉春再走几步,回头看母亲,王秀娥还站在那儿。
她又说:“妈,你回去吧。楚辞怕醒来了。”
王秀娥答应着,慢慢转身回去了。
嘉春和父亲走着,下坡的路父亲走得很吃力。嘉春说:
“爸,我换换你吧。”
楚燕青不让,他们走得很慢,偶尔看见人家院子里的灯光,嘉春觉得很亲切很温暖。
夜里行路路漫长啊!
父亲沉默寡言,这么多年,他好像很少对自己的女儿说什么话。
嘉春也找不到什么话说。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着往前走。
也只有亲人之间的这种沉默才不会尴尬吧。
不必没话找话,填补那些无言的空白。所以说,人世间最可靠的人是亲人,最让人放心安心的也是亲人。
多年以后,当朋友们都各奔东西,成家立业以后,孤独的嘉春这样安慰自己。
不必因为缺少朋友而自卑。时间可以改变一切,这世上也没有恒久不变的东西和关系。
只有亲情是无法改变的,看似沉默无语,却血肉相连。
亲情的大智若愚,使得我们接受亲情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就如我们身边的空气,没有它我们无法生存,可是我们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
人们喜欢讴歌爱情,追求爱情。
殊不知无法转变成亲情的爱情,是短暂的。
只有亲情是永恒的!
就像嘉春的父亲是沉默,软弱的,可是他依然用自己的坚韧不屈,用自己近乎谦卑的忍受养育了五个孩子。
有些女孩子多的人家会把女孩子送人,有些人甚至丧尽天良的遗弃女婴!
有些愚昧无知的父亲为了得到一个儿子,不择手段地陷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楚燕青没有,不但没有,还历尽千辛万苦供给嘉春读书!
当妻子王秀娥在绝望中想要把女儿送人的时候,他没有答应。
虽然他的女儿长大后有的不争气,让他蒙羞,让他更操心,可是他从来没有后悔过。
他是个伟大的父亲!
不知为什么,说到中国父母的忍辱负重,嘉春就想起自己的父母,没有更合适的词了。
父母的一生,就是忍辱负重的一生。
两个人到冰凌镇时天刚蒙蒙亮,班车一声声打着号。
楚燕青和女儿赶紧上了车,车上人不多,又在镇上等了一会儿。
天已经完全亮了,人们陆续上了车,车子发动起来,载着她向县城的方向奔去。
八点多他们到了县城,下了车,楚燕青问女儿饿不?
嘉春懂事的说不饿,她又问父亲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楚燕青摇头说不饿。
其实他们心里都明白,钱不多,不容他们多花一分呢。
两个人又到东边的车站找到去屏风市的班车,坐上了。这去屏风市的班车就多了,每隔一个小时发一趟车。
车子不久就发动起来,载着她向未知的地方奔去。
嘉春只觉得很瞌睡,然而大脑细胞太兴奋了,她根本就睡不着。就一直将头歪在车窗边看外面的风景。
屏风市地处祖国的西部,沿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风景,这车路也不平坦,弯路较多。
可是一切在她眼里多么新奇啊,那碧绿的田畦,那些挺拔的白杨树,那漫山遍野跑着的羊群,甚至呼啸而过的各种车辆,在她的心里唤起了多么奇妙的感觉啊。
眼睛看疼了,她还是兀自向外面张望着。
楚燕青连日来的奔波劳累,早歪在座位上睡着了,微微地打着鼾声。
车行了两个多小时,屏风市到了。只觉得和清静县城不一样,很大,楼很高,车很多。人很吵。
嘉春摇摇晃晃地下了车,一时之间很不适应。
两个人背着行李,找了半天厕所才找到。轮流看着行李上了厕所。就出了车站。
因为嘉春来迟了整整一星期,所以学校也没有配学生来接站。那个时候打电话还很不方便,学校知道有个学生还没有报道,却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联系。
于是两个人只好乘坐了一辆出租车,人家要四块钱呢。楚燕青心疼的很,又不敢说话。公交车便宜,他们不知道路线,又扛着行李。
出租车还可以把他们直接送到师范门口呢。
楚燕青自言自语地说:
“出门在外,宁叫钱吃亏,莫叫人吃亏!”
到校门口有几个学生看见他们下车,知道是新生报道的,就帮助他俩把行李一直带到教导处。
教导处的女办事员也不用多说话,新生里没有报到的就剩下楚嘉春一个人了。
她领他们缴了学费书本费,又到伙食科领了饭票。
嘉春刚上学时学校食堂还用的是饭票来打饭,第二年就全改成刷卡了。
且说报完名以后,女教师又领嘉春来到宿舍,原来新生都军训去了。宿舍里就只有嘉春和爸爸两个人。
两个人在空着的一张床上铺上被褥。
在行李包里取了些干粮吃了。
原来新生每人要有一个壶,饭盒。嘉春却没有这些东西,于是只好跟父亲到外面的商店里去买。
这又花掉了一部分钱。
这里楚燕青安顿好女儿,自己呆在宿舍没事干。一阵儿只听得楼道里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女生的嬉笑吵闹声,原来新生军训回来了。
几个女生笑闹着冲进房间来,见是嘉春父女两个,都愣了愣,又各自拿着脸盆到水房洗漱去了。
嘉春紧张的不敢看大家,也没有打招呼。
大家洗脸回来,才各自介绍了一番。嘉春因为紧张也没有记下谁是谁。
只觉得大家都和时尚,宿舍里很吵。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七八个小女生呢。加上别的宿舍的女生出出进进的。
太吵了,楚燕青只好和嘉春出来,楚燕青对女儿说
“你到宿舍里去,我住店去了。”
其实他太老实了,本来完全可以在嘉春班上的男生宿舍对付一晚上的。没有人叫他们这样做,他们也想不到。
那个女教师似乎对他们说了一个男生的名字,让嘉春的父亲晚上住在他的宿舍,可是妇女两个压根儿不认识这人,也没有想到要打问。
楚燕青对嘉春说:
“我还是去外面住吧!”就走了。
嘉春恋恋不舍地看着父亲出了校门。
楚燕青出去,在学校附近找了一家私人旅馆住下了,也不太贵,只要五块钱。
嘉春回到宿舍后,只觉得心急地要命,很孤独,加上语言不通,她的土话半天人家听不懂她说什么。
她也从来没有尝试着要说普通话,她的语速又快,几个女生问了些话就不再和她说话了。
她心里很难受很孤独,就到床上睡觉去了,连晚饭也不曾吃。
第二天天刚亮,宿舍里的同学都还睡着,嘉春听见爸爸在门外叫:
“嘉春嘉春!”
嘉春连忙穿上衣服起来,开了门。
楼道微弱的灯光下站着楚燕青。
他对嘉春说:
“嘉春我回去了!”嘉春心说父亲这就要走啊。
心里很无助,可也说不出来。
她说:“爸爸我没有腰带!”
她腰上系的还是一根布带子。
楚燕青就把自己系的帆布腰带和女儿换了。
他把身上仅剩的100元钱留给了嘉春。只给自己留下了车费。
嘉春看见父亲弯腰曲背走出校门,静静的黎明晨光里站着一个初来乍到的无助的女孩,她觉得自己的鼻子发酸,喉头发哽,可是她没有哭。
城市,真正显现出了她的贫穷,这贫穷赤裸裸地,鞭打着她脆弱的自尊心!
她不知道,父亲楚燕青一直空着肚子到冰凌镇,饿得实在受不了了,身上仅剩了两角钱,就到买菜的跟前买了个西红柿充饥,勉强挨着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