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不到那旧时残破的月牙,宛如泛黄窗纸上剪下的一角哀伤,孤单的苦守在静谧的苍穹,爱情已经死灭,但每每不经意的一瞥,灰色的背景中也会渗出那业已失去的幸福的甘露,漫过早已愈合的伤口,在黯淡无月的石子街上,静静地踱着,踏破人们最薄脆的梦,猛回头,微笑就在不远处……
海上的波浪追逐着夕阳的影,嘲讽似的推出一道道虚幻的泡影。夕阳立在半天凝眸笑看即将面对的黑暗,顷刻间,乌龙似的黑云游满整个西天,雨脚踩碎了世间的繁华。
残雨在檐前滴着夜曲。月瘦如刀,苍穹似墨,几点冷冷的星子在天空点染着衰弱的光晕。夜深了,静是它的使臣,搜集着韵味别样的诗体。
园林中,水岸旁,树木立成一缕缕幽灵,凄静中传出一阵阵鸦叫——抗议人世的不平。
完全相反的极端往往是比邻而行的,它们之间没有渐变的地带。上海,犹如海上漂浮的一朵奇葩,静谧中暗藏着躁动,疯狂中浸透着安逸,它妖冶光明和浮华的音乐将夜的使臣弃在门外,游走,徘徊。它胎生着东方传统的古典美和西方摩登的现代美,神秘,虚渺。
雨后的凉意只是让这个燥热的城市冷静了一瞬间,庞大的尘嚣总是遮过人们的耳鼻,让他们在混混沌沌的阴霾中继续虚掷光阴,在功名利禄的大洋里上下翻腾。游曵着与现实愈来愈远……
街面上的一切活动都是为着生活下去,整日的奔波只是要填饱永远都会感到饥饿的肚皮。但是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过着平静的生活,父母,子女,夫妻,总有相聚一堂的天伦之乐,平凡,这个世界上最平凡的词语,过往和世事沧桑总是将最不平凡的注脚重重的墩在他的后面。而那些曾在历史长空划过些许烟花的人或事,最终还是被万物匆匆遮盖了过去。
六月的天气,偶尔也会热的让人受不了,太阳如水一般无孔不入,晒得到处像要裂开一道缝子似的,汽车,电车,自行车混合的铃声干剌剌的叫着,包车夫裹着一身黏汗在毒花花的日头下奔走,小贩们的叫卖声也比平时少了——多叫几声,太阳会吸干了他们的口水。
另一个天堂里,凉爽如秋,电风扇与冷气驱逐了燥热,蒸发着每个毛孔里透出的汗迹,珠圆玉润,流光溢彩,扩音器顶着金色的喇叭花儿,触角在音碟上划出一股股甜甜腻腻的调子,吴侬软语抚慰着每个人的心,他们都漂浮在梦的幻想之中,缠绵于影的珠光宝气之中,仿佛古人在与神共舞。
一个人满脸醉红的盯着手里的高脚杯,里面淡红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出星点迷人的光芒,隔着玻璃,他眼里的人都成了细高个儿,个个拉着茄子似的长脸,极其滑稽好笑,他打着酒嗝儿,嘴里不停的嘟囔着,仿佛在诅咒谁。
十几个圆桌绕着大厅围了一圈,桌上铺了一色米黄色桌布,码着银光闪闪的餐具,银色的盘子里装着各种西式糕点,散发出一阵阵甜腻的味道,还有酱红色的葡萄酒,鲜艳的水果,细长的高脚杯发出一圈圈光环,笼罩着这一片翠艳欲滴的颜色。舞池里人们正陶醉在歌声里,个个眉开眼笑,微微晃着脑袋,沉浸在无以言说的欢愉里。
正对大厅门口的桌子旁边的一个人,脸色凝重,一直在发呆,他有五十多岁,眉宇间可以看出他年轻时一定英俊潇洒,而此刻的他,多了些许成熟男人少有的那种英气与霸气,一头油亮的黑发和一身笔挺的军装让人不难想象——他,至少是从前,——是一名军人。他紧皱着的双眉之间有两道深深的皱痕,像两道不可见底的沟壑,那里隐藏着很难为外人发觉的复杂的灵魂,此刻他在自己的思想里逡巡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断了联系。
麻木的灵魂对于突发事件总是冷漠对待,他们不急于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想着在一成不变的“幸福”里多呆一分钟是一分钟,刚才的突发事件对整个大厅的人丝毫没有任何影响,他们仍旧继续放逐着自己的灵智,让高度浓烈的欢情麻痹放空的的思绪。
方锦生跟着沈月华一前一后跑了出去,车子就停在马路对面,出了门,沈月华就直奔而去,后面方锦生跟了上来,嘴里不断喊着她的名字,她转过头,脚步放慢了。
“你怎么了?”方锦生避过几辆车走到她面前喘着气问道,手里拿着她落下的披肩,沈月华没说话,方锦生把披肩递给她,发现她的全身都在颤抖。
“你不会是生病了吧?”方锦生说着伸手去摸她的额头,上面有大滴的冷汗。沈月华显得很不耐烦,她抬起苍白的脸对方锦生说:“不要紧,只是有点累,回去休息一下就好,干爹,我先走了。”说完就转身上了车,放下车玻璃,她伸出头对方锦生抱歉的点点头,车就开走了。
方锦生看沈月华走的这么匆忙,只道是她确实病得厉害,便也没多想,回头朝那宴会大厅走去,那里,还等着他去收拾残局呢。
夏天的夜空总是那么明净,宝蓝的背景描上月和星星,静静的放出淡淡的光,给人的心灵往往会注入淡泊的气息,几千年来,一直都是这样,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越来越少抬头去关注这一方静空了。唯有风偶尔在云与月之间徘徊,和星星共舞,低声呢喃,让他们不至于太过于孤独。
坐在车里,看着这久违的沉静的夜色,沈月华狂跳的心慢慢平复下来,她探出头看这清寂的夜空,寥落的星在天空编织着愁网,将孤月团团围住,月丝毫没有了反抗的能力,只静静地承受着这突如其来的灰暗,而它们所俯瞰的街市,却是躁动不安,似乎没有一处清静的地方。
沈月华的脑子一会儿一片空白,瞬时间又塞满了毫无头绪的片段,一切都显得那么的杂乱无章,她的世界,这么快的,彻底颠覆了,她没有想到,这一天,就在这样平凡的日子,来到了,像一阵巨大的浪潮打得她措手不及,她需要一个足够安静的环境去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转过一个路口。车子颠簸了一下,沈碧云从思绪之中回过神来,路尽头在她的眼里燃起了一盏明灯,路的那边,一条小巷直直的延伸了进去,灯火渺茫,月织就的银纱笼住漆黑,静如山水画的一排柳树,垂着柔软的枝条,一动不动的,静默在那里,她的心动了一下,一股寒流伴着隐痛漫过全身。
她吩咐车子停到路边,拿上披肩,抬脚走进了这条陌生的路。
路面是青石板铺就的,由于年代久了,被磨得光溜溜的,在月下反射着白色的光点,高跟鞋在地面踩出笃笃的声音,让这条街愈加清静,沈月华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冒然的闯入者,浑身都是喧嚣,它们尖叫着从她的脑袋里窜出去,爬在树干上,人家的院墙上,于是她便放慢了脚步,每一次脚都轻轻的放下,让声音不至于那么刺耳,她不时抬头看着旷宇几点寥落的星子,照出眼中流出的淡淡忧伤,月似乎也被她感染了,隐在一团晕开的云后,闭上了眼睛,热闹的街声被远远甩在了后面,甩在了黑暗里。
巷子只有几盏路灯黯淡的亮着,一如天上的月,照亮的只是世间有限的角落,而大部分地方仍沉溺在夜的酣畅与凄惶里。
道旁的梧桐在幽暗里黑黦黦的擎着粗大的枝干,随风婆娑的响着,巴掌大的叶子在天空构成斑驳的黑影,沈月华靠在一棵树干上,掏出一根烟点着,火红的斑点在黑暗里骄傲的亮着,几丝白烟幽灵似的顺着树干爬上浓密的叶子里,无声的消失了。
风舞着她额前的几缕头发,她也不去管,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在黑夜里发出兴奋又恐慌的光芒,她不禁落了泪,凉凉的,滴在黑暗里,悄无声息……
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沈月华突然破涕为笑,夹着烟的手背在脸上擦了一下,一条金黄色的亮线从她的脸上流到地上,那光点在地上移动了一段距离后停了下来,一亮一亮的好久都不愿意熄灭。
黑暗里,传来一声凄惨的鸦叫,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黑影越过人家的围墙,而后,又是一片宁寂。她长久以来那种无法释怀的茫然和焦虑一下子消匿的无影无踪了。
令她尤其高兴的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使命终于拉开帷幕了,一直提着的心终于放下,她突然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兴奋感,这种强烈的感觉击溃了她内心最柔软的东西,使她力不从心,不由自主的顺着树蹲了下去,头无力的靠在粗糙冰冷的树干上,旗袍下摆覆到脚面上,风掀着它,一晃一晃的。
就这样过了几分钟之后,她慢慢的站了起来,向着黑的前路盲目的踱着,脑子里繁杂的闪出许久以来一件件悲的,喜的,心酸的往事。她没有空闲去考虑自己是在往哪里走,走了多久,仿佛是在梦中迷失了方向,四面一片苍茫,只是跟着脚下的路一直走,一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