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圆圆的月悬挂在天边,洒下浅淡柔和的光芒。灯火通明的金竹园正门,停着许多辆奢华的马车,使这个平日里幽静雅致的园子顿时热闹起来。
马车缓缓地停在了金竹园正门,门口翘首期盼的小厮马上跑了过来,侍候在车旁。月罂揭开车帘,看了眼门口的架势,皱了皱眉,吩咐车夫走侧门。
金竹园分为前后两院,中间被湖水隔开。前面主要用于待客,例如云仙居等院落。后面是月罂以及夫侍们的宅院,虽然平日里整个园子都很肃静,但这些天是特别之日,前院招待着各国使臣,丝竹之音穿透薄雾而来,夹杂着男男女女的欢声笑语,闹得厉害。
侧门外只有一队侍卫守着,并无旁人。月罂跳下马车,转身想要去扶他,却见他眉眼淡淡,毫无异样地走了下来,疑惑地挑了挑眉。她知道他在强撑着,在众人面前也不过多询问,只是默默地走到他身旁。
两人并肩进了侧门,一路上闲杂人倒是极少,想必都在前院热闹。他们没走多久,远处走来一个俊朗男子,月罂认得,那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也是当日与无情打得难解难分的人,楚扬。
楚扬走到二人近前,单膝跪倒行了个礼,随后站在慕离身旁,像是有话要说。月罂自觉地与他道了别,以回去换衣服为由径自离开。
慕离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矮树丛后,才与楚扬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沉声问道,
“怎么样了?”
楚扬压低了声音回道,
“那日行刺公主的人,除了百花楼中的阮玉,其余全部落网。这些日子属下一直在寻找他的下落,可一直没发现任何踪迹,怕是已经离开皇城了。”
慕离点了点头,回想起她当日身处险境就一阵阵的后怕。但那幻幽宫的人实在狡猾难缠,任他手下能力极强,也只能过了许多天之后才查到蛛丝马迹,这才沿着线索捉到了那些人,
“那些人说出幕后指使的人了吗?”
楚扬摇了摇头,语气中难免有些愧色,
“属下办事不利。虽然及时将那些人齿中的毒药取出,可他们骨头很硬,各种酷刑都用过了,就是死活不松口。”
“既然如此,就给他们个痛快吧。”
“难道不继续查了?”
慕离望着远处明亮的灯火,眼里浮动的满是繁华的倒影,可整个人却仿佛将一切屏蔽开一样,遗世而独立,孤傲得如同青翠竹林中唯一的一根金竹,掩饰不住耀眼的光华,他淡淡地开口道,
“由明转暗,给我仔细找找那个阮玉,除非他回了幻幽山,否则到哪儿都要把他揪出来。”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问,
“进山打探的人回来了吗?”
楚扬摇了摇头,一想到这件事就眉头紧蹙,沉声道,
“探子送回的消息只到了进山的十几里,再远的就没消息了,怕是被那山里的毒气毒死了……”
慕离眼眸微黯,比刚落下的夜幕更黯沉三分。他拂开身旁探出的一根青竹细枝,啪地折断。翠绿的叶片打了个转,慢慢飘落,落在打扫得干干净净的青石地面上,浑然一体。他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喃喃地念道,
“幻幽山,难道真碰不得么……”
楚扬慢慢地跟在他身后,默了半晌才低声询问,
“公子……”
慕离停住脚步,偏头看了看他,示意他继续说。
“何启带着太子来了……”
慕离收回视线,淡淡地嗯了一声,又向一处院落漫步而行。
“公子,您已经等了这么多年,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楚扬实在不清楚这个男子的心思,他明明比自己还要小两岁,可行为却是不符合年龄的沉稳,骨子透出的那种超然出尘的气质也令人难以企及。
慕离慢慢地往前走着,竹林间的风温和地吹来,夹杂着早春特有的味道,他忽然想起月罂说过的话,自己身上有一种恬淡的香气,就和金竹散发出的一样。忍不住停下脚步,走到一棵金竹旁,偏头闻了闻竹叶的味道。
少年淡淡的眉眼好似远山,幽静而温润,他认真地闻了片刻,也没发现半点味道,失望地摇了摇头,又转头问向楚扬,
“你闻得到金竹的香气吗?”
楚扬被他忽然问的话弄得有些迷茫,上前几步也闻了一下金竹叶子,摇了摇头说道,
“并无半点气味。”
“我也觉得……怎么会有味道呢?”他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重要的问题,歪着头向上看了看长势极好的金竹,低低地问道。
“公子……”楚扬仍不放弃,又唤了他一声。
慕离放开手中竹叶,偏头看向这个俊朗潇洒的男子,轻声询问,
“楚扬,你跟随我多久了?”
“五年。”
“五年……你等得了五年,还等不了这三五日吗?”
楚扬闻之,眼中顿时闪过一抹喜色,兴奋得像孩子一样,急切地问道,
“公子这几日就决定动手了?”
慕离无奈地摇了摇头,却不再回答他任何问题。有些话点到为止,他既然不明白,就慢慢琢磨吧。
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僻静的院落,一盏烛灯透过窗棂洒出柔和的光芒,投下一处明亮。慕离让他先去前院照看,自己径直进了院落。
十几年前,他第一次踏进这个院落时,就被满园的萧瑟冷清之景所触动。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惨痛,才会用这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来包裹自己?究竟不信人到了什么程度,才要清走所有身边的人,只一个人独处?
屋中人并没睡下,而是借着烛灯看着一张泛黄的画纸。听到门声轻响,奚墨不着痕迹地将画纸折好,转身放到箱子里。回眸看去,只见一身月白色华服的温润少年已经走进屋中。
“还没睡?”
奚墨淡淡地嗯了一声,沉稳的嗓音透着丝丝倦怠,他走到桌旁,为慕离斟了杯茶,轻声道,
“茶凉了,将就喝吧。”
慕离笑笑然地接过,只象征性的轻啜了一小口,继而平和地问道,
“前不久招了几个头脑伶俐的孩子,给你这院子送来一个如何?”
奚墨睨了他一眼,随后走到桌案另一侧,手撑着头,慢慢地打了个呵欠,
“你知道我嫌他们吵。”
慕离自然知道他是婉言拒绝,也不深说,手指摩挲着茶盅上的花纹,浅浅地笑了笑。
奚墨扫过他苍白的面容,僵硬的脊背,微愣了一下,随后出声询问,
“你受伤了?”
“小伤。”他垂眸细细品着茶,对自己的事倒是不想多说。
“小伤聚起来就是大伤,你现在是年轻,可到了年纪之后,就这么一点小伤都会要了你的命。”奚墨站起身,到书架旁取过自己的小药箱,淡淡地看了眼他,又向一旁的软榻扬了扬下巴。
慕离苦笑了笑,只得解开腰带,褪去雪色的外袍,搭在一旁的青竹屏风上。他将中衣拉到腰际,随后趴在软榻上,露出纹理清晰的臂膀以及被绷带缠紧的脊背。他偏头看了眼奚墨,笑说道,
“你与她一样,脾气倔得像头牛。”
奚墨也不答话,这些日子在外面也听到了些风言风语,说是月罂许久没回来了,慕离也一直在外面忙忙碌碌,回园子的时间都是极少,想必两人这些天一直在一起。他虽然并不多问,可对这些事却很上心,此时听他这轻松的口气,想必她是回来了。
他看着软榻上的男子,伤痕累累的脊背一看就是胡乱包扎的,微微皱眉,语气里有些恼意,
“自己明明就懂医,竟然弄得这么狼狈。”
慕离低声一笑,眉眼和顺,可任谁都能看出他眼中的柔情暖意。一想起刚刚在车上,那个平日里古灵精怪、鬼主意颇多的少女手忙脚乱地忙忙碌碌,他就觉得心底淌过一丝丝暖流,仿佛融化了他坚固的心墙,即便伤痕累累,也觉得心情愉悦。
他并未回答什么,而是任由他鼓捣,过了半晌才问,
“你手中的解药,能解去多少种幻幽山的毒?”
奚墨手指一顿,眼底一闪而过的寒光令他看起来越发冷澈,可只是短短一瞬,又恢复了正常,淡漠地回答,
“你要做什么?”
“进山。”
“不可。”
慕离默了片刻,回眸向他看去,却从他的眼中看到难以掩饰的痛苦与挣扎,这是他从未见过的,不由得暗叹了口气,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为难你的。”他如何能不知道幻幽山是奚墨心底的伤疤,可他真的有必要进一次山,看看无人能攻破的幻幽宫究竟是什么模样。
奚墨为他又处理了一次伤口,面容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低声说道,
“即便有解药,也无法平安地进山,那山中的毒草毒兽种类太多,一个不小心就会命丧在那里。”
“难道就没有别的进山方法?”
“为什么要进山?”
慕离漫吸了口气,眉间慢慢蹙起,他望着一处地面,低声说道,
“只是想见识见识幻幽宫的厉害……”
“如此就更不必去了。”奚墨收拾好药箱,睨了眼安静的少年,欲言又止。那座山,是他一辈子的梦魇,如果可能,他宁愿抹去那段记忆,不想再触碰一丝一毫。他有着数不清的解药可以化解山中的剧毒,但他绝不会给他,因为即便进了山,也依然无法摆脱被毒害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