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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九九五年,春,艾米五岁,身形纤瘦,声如黄莺,小手抚着车窗,视线欢跃着延伸向远方。在车里,母亲正与陌生男人亲密地聊笑着,在过去的生命里,艾米从未见过母亲如此高兴,也从未见过这个男人,但这个男人却像每时每刻都在她身边一样亲近,总是对她很好,甚至愿意载着她在乡野道路上飞扬。一路向北,风景仍好,以漂亮技术转过七十度弯道,艾米欢笑着拍手大叫:“牛,真牛!”男人得意的开怀大笑,扭头望向艾米注视的地方,田野边果然有好多真牛,不禁尴尬,车中笑声愈浓。这时,突地轰的一声,剧烈震荡,翻滚,从斜坡上滚下一颗巨石击中车身后部。惊声尖叫,男人第一时间伸出手臂护住艾米,强烈的冲击让车里的生命昏迷,生死不料。

醒来,黑烟仍在升腾,周遭已然践踏,昂扬的嫩草都被熏得萎靡。艾米不知所措地扯住母亲的衣角,母亲含泪哽咽,怀里搂抱着沾满血迹的男人,男人安详地睡着,面容依旧慈祥,沉眠进不知何时苏醒的梦里。艾米惶恐地呼唤母亲,母亲的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男人的额上,呆楞地反复低喃着同一句话。母亲的话语犹如被灰雾笼罩的钟声,在艾米脑海里残绕回响,而艾米却无法发出任何声响。是的,人生总难光滑,生命总是磕磕绊绊,这场意外的磕绊中,艾米虽毫发无伤,却从此丧失了美妙的声音,无人能弄晓原因。母亲曾想过送艾米去学手语,或者其它什么可以代替嘴巴表达语言的方法,但艾米的大姐说,学那些有什么用,她会手语,别人又不会,学也是浪费。因此,艾米成为了世界的旁观者,笑脸是她唯一能告诉别人她并不需要怜悯的方式。

到六岁那年,艾米开始上学,小学一年级。刚进校的时候,老师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不出话,只能让脸上挂满笑。又有同学问她想不想一起玩,她很想说想,但她还是说不出话,还是只能挂笑在脸上。试想一下,如果一个人问另一个人话时,那人只知道笑,却什么话都不会说,自然很容易被人当成是傻瓜。艾米就是这样,她在不知不觉中受到排挤,身边的人都说她傻,而她却不能向对方咆哮:“我不傻!”

入学有大半年的时间,孤寂成为艾米唯一的朋友。还好,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当总是被喧嚣包裹着时,会觉得寂寞很可怕,但当习惯了寂寞时,却会渐渐觉得很美妙。艾米慢慢喜欢上一个人时那种静悄悄地感觉,当她一个人坐在公园边,又或者独自呆在阳台上时,就爱拿出一张洁白的纸,在纸上画着别人看不到的东西,那些只能出现在她幻想里的东西。因为艾米大多时间都是一个人,所以她大多时间都在画画。

艾米画了很多画,她的画都充满了色彩,不同的色彩承载着不同的希望。红色是希望高兴,蓝色是希望宁静,紫色是希望温馨……所有画都是这样,色彩斑斓。哦,对了,有一张画例外,那是艾米为一个小男孩画的画,上面只有红色和紫色。

那年艾米九岁,已经在上三年级,也已经适应了学校的生活。艾米发现,原来学校是个很不错的地方,没有大姐在耳边唠叨自己是拖累,也不用去思考为何母亲看见自己时总是愁眉苦脸。而且她还发现,自己在学校里比谁都过得自由,老师点名时不用应声,没有同学和她玩耍就不会和同学发生摩擦,更不会有人来打扰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或许其他人会觉得她很可怜,但只有她自己明白自己有多快乐。快乐并非一定要让别人知道,最重要的是要让自己感受到。

学校附近有个小公园,每天放学后艾米都喜欢去那里坐一会。人其实很渺小,世界那么大,但拥有的地方却很少,小公园是艾米送给自己的小天地。

公园里常出现一个小男孩,他和艾米看上去差不多大,只是比艾米要高一点点。艾米不认识小男孩,也从未在学校见过他,猜想他应该只是住在附近。艾米一直未曾学会和陌生人相处,所以每次她都只是静静地坐在公园边,看着小男孩在花台旁舞蹈,从不去打扰,任由目光随意注视。

小男孩每天都蹦蹦跳跳跳的,虽然他的动作称不上是舞蹈,只可以算是手舞足蹈,但艾米认为他跳得很好,很快乐,她很喜欢这样的感觉。

那天,刚下过一场小雨,太阳还被灰色的云遮盖着,艾米和小男孩同时出现在公园,艾米仍旧坐在公园边,小男孩仍旧在花台旁跳着。这样的感觉好极了,就好像童话里描述的样子。艾米拿出一张比她小手还白的纸,又拿出新买的彩笔,把小男孩舞动的样子画了下来,并填满了紫色和红色。她画得并不像,如果给别人看,别人只会说她画了一只四肢齐全的生物,而且还是带点癫狂症那种。但艾米真的喜欢这副画,况且学校也没规定不漂亮的东西就不能被喜欢。

艾米看一看画,又看一看小男孩,接着又看一看画,这样反复看着,就好像在试图将小男孩吸进画里一样。小男孩注意到了艾米的举动,走了过来,他瞧了一眼艾米手中的画,然后很专注的盯着艾米看。艾米有些紧张,她不太适应小男孩看她的眼神,因为小男孩的眼神是她以前没见过的,和之前身边任何一个人看她时的眼神都不一样,没有轻视,没有嘲讽,只是纯粹地用心看着,所以她紧张,而不是讨厌或害怕。

小男孩突然开口问道:“你画的是猫吗?”

艾米摇了摇头。

小男孩想了想,又皱了皱还很短小的眉头,说:“那就是狗咯,我家的狗就是这个样子,特别是饿了的时候。”

艾米一下乐了,笑容挂满了脸庞,虽然她常常都是这么笑,但其实这刻她才知道原来真正的笑是这样的感觉,很开心,很自然,并不需要大脑刻意给脸庞下达笑的指令。

艾米将画递了过去,朝着小男孩很认真的点了点头。

小男孩接过画,又看了看,一下子恍悟道:“原来这狗是我啊,画得真……真不像。”

艾米忍不住又笑了。

小男孩挠了挠头,说:“那这画就给我了,免得让其他人看到,误会就不好咯。”

艾米点点头。

小男孩收好画,突然拉住艾米的小手,傻笑着说道:“我叫韩俊,你来跟我一起跳舞吧。“说完,他把艾米拉起来,拉着小跑到花台边,牵动着艾米跳动。那一刻,太阳终于钻了出来,阳光十分新鲜,照耀在从花瓣上滴落的雨珠,闪出各样的色彩。

从这一天起,艾米恋上了跳舞,既是迷恋,也是依恋。她天天都会和韩俊在小公园里碰面,两人自由而快乐的跳着,好似两只在无拘无束飞翔的小鸟。有次韩俊跟艾米说,他说艾米跳得越来越好了,他的愿望没希望了。艾米很疑惑的看着他,他马上解释说,说他的愿望是长大后成为最棒的舞蹈家,不过有艾米在,他也就只能当第二棒了。艾米当时开心得不得了。

艾米家附近有间电器店,店的玻璃橱窗里放着台电视机,整天整天都开着,店老板特别爱放一些带街舞的画面。如果有闲暇的时间,又没和韩俊呆一块的话,艾米就会跑到电器店外面,入神的望着玻璃橱窗,时不时学着出现在电视画面里的舞姿。店老板倒也从不介意艾米在他店前晃动,只是偶尔有路过的人会对艾米指指点点,说她是个傻丫头,不过艾米对这些态度早已习以为常,并不在意,毕竟她并不是在为别人的目光而跳动。艾米仍旧继续跳着,渐渐的,她的舞不再是乱舞,虽然没多少技巧,但她可以毫不掩饰的将自己的情绪用肢体语言表达出来。当别的同学都在操场上玩耍时,她就一个人呆在操场边,舞着跳着,乐在其中。

有一天,一个矮胖的女人经过艾米身边,看着艾米跳了一会,然后就问艾米是哪个学校的。艾米觉得这个胖女人真是个怪人,因为从来没人问过她这类无聊的问题,不过艾米还是指了指校服上的标记,算是做了回答。胖女人看后笑了笑,她说艾米真是个可爱的女孩,还问艾米喜不喜欢跳舞。艾米点了点头。胖女人又问艾米想不想参加“少年舞蹈大赛”,她说艾米很适合参加那个比赛,很有可能还会得奖。艾米并不知道那个所谓的大赛是什么,只是有点好奇,所以她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胖女人看上去很高兴,她叫艾米回家跟父母说一下,过几天她再去艾米的学校找艾米。艾米当即认定胖女人确实是怪人,因为胖女人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问,又怎么去找她?所以艾米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那个时候,艾米的母亲正好在怀孕,听医生说差不多快要生了,家里人都很紧张,紧张到就算艾米在客厅蹦一下,都会挨大姐的责骂。所以艾米不喜欢呆在家里,通常她都会在外面玩到天黑才回家,反正当时家里人都在关心她母亲何时能生下个儿子,又或者是女儿,不会有人来在意她在做什么,也没人管她什么时候回家。这种情况让艾米挺开心的,虽然有点像被忽视的感觉,但难道还有什么比不受约束的去做自己爱做的事更开心吗?!

这样大概又过了一个星期,艾米被叫到了校长办公室,那个让艾米去参加舞蹈比赛的胖女人也在场。艾米惊奇极了,胖女人竟然真找到了她。校长让艾米坐到办公桌对面,和胖女人坐在一块。校长还介绍说,说胖女人是“少年舞蹈大赛”的举办人,她很希望艾米去参加比赛。艾米没有立即表态,她仍旧有点疑惑不解,都是喜欢跳才跳的,干嘛非要比出个高低?校长像生怕艾米不去似的,连说学校方面也会全力支持,除了会有老师教艾米跳舞,艾米还可以在这段时间不用去上课。这倒是让艾米很高兴,她本来就不喜欢被锁在教室里,忍受讲台上唠唠叨叨的那种感觉,虽然她想不太出来一定要去参加的理由,但她更想不出不去参加的理由,所以最后还是点了头。

这事艾米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她没跟家里面讲,家里人也像完全不知道似的,没人和她谈论过这事。艾米只把这事告诉了韩俊,韩俊听后兴奋得连翻跟头,就好像去参加比赛的不是艾米,而是他一样。有了韩俊的支持和鼓励,艾米心里踏实多了,很认真的配合着学校做赛前准备。

从同意参加比赛那天之后吧,艾米上学后就不用再进原来的教室,而是被带到另一间腾空了的教室。那间教室以前是放杂物的,在几天前杂物被搬走了,艾米也来帮忙搬了点小东西。当时艾米还在想,这间教室这么破,不装杂物还能装什么?她被告知要在那里练舞时才明白,原来是把杂物换成自己。

当时学校说艾米去参加比赛是件大事,即使不能得奖,也能顺便给学校打知名度,告诉大家他们学校很重视有缺陷的孩子,不信你看,连哑童都能参加舞蹈比赛。当然,能得奖效果就更好了,所以学校给艾米请了一个舞蹈老师,专门教艾米参加比赛时要跳的舞。

教艾米跳舞的是个女老师,年纪看上去不小,至少比艾米大。她习惯性地站在讲台的位置,问艾米一个人拥有一间教室的感觉怎么样。艾米认真感觉了下,什么感觉都没有,和以前的教室差不多,实际上都只有她一个人。教舞老师放了首曲子,她说她要教就教有难度的,她要教艾米跳民族舞,还问艾米跳过民族舞没有。艾米摇了摇头,她不知道民族舞是什么,甚至都不知道民族是什么。教舞老师很满意艾米的回应,她说没跳过就好了,没跳过她教起来更容易。艾米同样不明白这个“容易”又是指的什么。

刚开始训练时,教舞老师只让艾米做些简单的动作,比如把两条腿垂直打开、后弯腰把手撑在地上之类的。教舞老师说这些动作虽然很简单,但是很重要,要艾米一定要练。艾米遵照着要求练着,不过她练得很痛苦,有时全身都像被撕烂那般痛,好几次痛得都想大叫,只可是她连发出声都做不到。

到要正式比赛的前几天,教舞老师才教给艾米一套动作,她告诉艾米,只要伴着音乐把这套动作跳完就可以了。艾米真不明白这套动作有什么意思,看上去和扯线木偶差不多,心灵上完全没有感应,不过她没说出来,因为她说不出来。或许别人认定了艾米很傻,但艾米在舞蹈方面着实很有天分,她只看了两遍,就记下了所有的动作,还毫无纰漏地跳了出来。学校方面对艾米的表现非常满意,说肯定会得奖,因为别的学校可能还编不出这些动作,又可能其他小朋友比赛时会出差漏,最重要的是其他参赛者都不像艾米这样有生理缺陷。

艾米对学校的评价并不在乎,因为她知道学校并不是真的在乎她。艾米把学到的动作跳了一遍给韩俊看,韩俊看完后笑得人仰马翻,他说这套动作太傻了。艾米一下子变得很泄气,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她本应早已学会不去在乎任何人的看法。韩俊见状连忙补充道,这种比赛本来就是跳给傻瓜看的,何况不论是什么舞,只要是艾米跳,都是最棒的。艾米这才一下又开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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