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时值盛夏,酷热难耐。在北方一个僻静的小村子里,憨厚的男人在院子里不停的踱来踱去,夹着香烟的手指有些颤抖,应该……是男孩儿吧!他心里想着,上次去市里大医院检查,人家医生说什么都不告诉他,他只好领着媳妇到镇子上的一个诊所里做了B超,那戴着一幅金丝边眼镜的大夫告诉他是女儿,他当时就生气了,怎么能是女孩儿呢?媳妇那肚子尖尖的,村儿里的大婶子都说是男孩儿。
这女人生孩子怎么就这么慢呢!段有用真想冲进去看看怎么还没生出来。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了,他手中的烟不知不觉已经烧到了头,他猛吸了两口,把烟头扔到脚下碾了碾。“哇……哇……”嘹亮的啼哭声终于响了起来,他正纳闷怎么这门还是关着的,“吱呀”,门开了,接生婆快步走了出来,将准备好的红布挂在门头。段有用急忙走上前:“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接生婆笑呵呵的说道:“女孩儿,还是双胞胎!哎呀,有用啊,你媳妇儿的肚子还真厉害,我这还是头一回接双胞胎那!”段有用只听见“女孩儿”就呆住了,接生婆见他还愣着,用手拽了拽他:“我说,有用啊,你这可是俩孩子……”段有用此时终于回过神来:“哦,哦,是,双胞胎。”接生婆见他还不明白,终于不在掩饰,挑明了话头:“生一个孩子是一份钱,这双胞胎嘛,自然就是两份钱了。我知道你今天忙,不过你还是先给我把钱结了吧。”
段有用心中憋着气,从怀里抽出钱甩给接生婆,连句话都没说就进屋了。
一进里屋,段有用一眼瞥见孔小红正给两个孩子喂奶。看见段有用走进来,她有些不自然的笑了笑:“有用,给孩子起个名字吧。”段有用嗯了声:“我去让顾老师给取个名字去。”说完,一扭头出去了。
“唉。”孔小红叹了口气,怎么是女孩儿呢,还是两个。段家也是三代单传,段有用一直期望她这次能生个男孩儿。想到这,孔小红又叹了口气。一会儿,段有用回来了,他从兜里掏出一张纸,上边用蓝墨水写着“段燕玲,段燕珑”六个字。他指给孔小红:“老大叫燕玲,老二叫燕珑。”孔小红鼻子里嗤了一声,有些不屑的说:“还龙呢,一个丫头片子。”
……
七年后。
“小红,小红!”孔小红正给小儿子和三丫头喂饭,邻居马大婶风风火火跑了进来:“不好啦!小红,你家男人,他,他……”孔小红瞪大眼睛:“他怎么了?”马大婶结结巴巴的说道:“他、他、出、出、出事儿了!”孔小红噌的一下站起来:“出什么事儿了?!”马大婶一把拉起孔小红:“快跟我进城吧!”孔小红来不及多想,朝后院喊道:“大燕!二燕!快过来给弟弟妹妹喂饭!妈有急事出去一趟!”说完,急匆匆随着马大婶走了。
坐上了进城的中巴车,孔小红有种不祥的预感,马大婶的脸色也很难看。颠簸了两个多钟头,汽车终于到站了。马大婶拉着孔小红来到不远处的建筑工地里,一个头戴安全帽的男人喝到:“什么人,这是工地!”马大婶急忙说道:“刘工头,这是段有用的媳妇儿!”那工头打量了两眼孔小红,甩了甩手:“赶紧拉走,晦气。”马大婶急忙拦住他:“段有用毕竟是在你这儿出的事……”她话还没说完,刘工头就打断了她:“有本事找老板说去!行了,我就当好心,给,这三百块钱拿着,买口棺材!”孔小红此时终于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儿,她一下子懵了,嘴张了张。
马大婶拿过工头的钱,拉起孔小红往里走去。
一个预制板搭起的棚子里,孔小红终于见到了大半年不见的男人。他的脸色灰青灰青的,嘴角的鼻孔跟前还能看见残留的血迹,孔小红颤抖着蹲在段有用跟前:“有用,你醒醒。”马大婶已经忍不住抽泣开来。“有用,你醒醒!”孔小红的声音微微大了一些,双手也抓住了段有用的肩膀开始摇晃。
“有用啊!你醒醒!”孔小红此时终于嘶吼起来:“段有用!你给我起来!我叫你起来啊!啊!”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从孔小红扭曲的脸庞劈哩啪啦的掉落,又砸在段有用冰冷的脸上,马大婶拉了拉孔小红:“小红……”“马大婶!有用他没死!有用,你儿子还等着你给他买玩具呢!有用!”
……
从工头那里拿来的三百块钱很快就花掉了,买棺材、寿衣,找人看日子下葬,等等等等。折腾了十来天,孔小红再看着眼前嗷嗷待哺的四个儿女,虽然家里有着两亩地,可是她一个人,又要看孩子,又要种地,孔小红觉得自己没办法活了。这时候,大燕和二燕怯怯的走了过来:“妈,我们帮您种地!”孔小红低下头看着身前的两个女儿,眼泪又流了出来:“好,好,妈的好孩子!”
转眼,又是大半年过去了。
这天,邻居马大婶又来了:“小红,你看你这带着四个孩子,挺难的。这段胜才两岁,以后你还要给他盖房子、娶媳妇……”孔小红叹了口气说道:“是有点难,不过大燕二燕挺懂事的,白天我种地,她们就在家看如意和弟弟,唉,难得她们懂事啊!”见状,马大婶试探着问:“村头王家想过继个儿子,你看……”孔小红立刻拉下脸来:“不可能!这是老段家唯一的儿子。以后把这三个丫头嫁了,我多要点彩礼不就行了!”闻言,马大婶也不好再说什么,讪讪离开了。
小燕目送马大婶离开,跑进去拽住孔小红怯怯问道:“妈,你是不是要把我们卖了给弟弟娶媳妇?”孔小红摸了摸小燕的头:“小燕,你和大燕、如意是姐姐,等你们长大了,要帮你弟弟娶媳妇!”小燕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哦。”
又过了几天,平静的小村再次炸开了锅。
清晨,有人打水的时候,在村口的井里发现了一个男孩的尸体!孔小红打了一夜麻将,睡眼朦胧的也跟过去凑热闹,当看到那被水泡的发白的尸体,她惊叫了一声:“啊!”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原来死的正是她的儿子,段胜。
“你们两怎么看弟弟的!他怎么就掉到井里了呢!死丫头!连这点事都指望不上!你们存心气死我是不是!啊?!我打死你们!”孔小红拿着手腕粗的木棍,挥手就打。大燕和二燕蜷缩在墙角边哭边喊:“妈!你别打了!”“妈!不是我们看丢了弟弟!”孔小红一听更是生气:“什么?!不是你们,难道是我!”大燕瞪着大眼睛看向孔小红,颤抖着说道:“妈,你昨天不是带着弟弟去村头打麻将了嘛!”
孔小红听了,心里“咯噔”一下,昨晚村头刘婶叫她来玩麻将,她想着刘婶家吃肉,就抱着儿子去了,临走还告诉三个女儿自己晚上不回来了,开始的时候,她还盯着地上玩耍的儿子,可俗话说‘一心不可二用’,在输了三十多块钱之后,孔小红着急了,后来果然钱赢了回来,但她却把儿子给忘到了脑后----平时都是两个女儿带小儿子玩,自己玩了一夜麻将,竟然把儿子给忘了!想到这,孔小红一如同被抽了筋一样,一下子瘫坐在地上,手中的木棍随即“当啷”掉在了地上,她两眼目光呆滞,喃喃自语着:“儿子,我的儿子……”
“啧啧,这段家女人命不好!几年前才死了男人,现在儿子也死了!”“说不定是她克夫!你看看,男人儿子都死了,咱们赶快走吧,晦气!”“是啊是啊!”……随着这件事的发生,村里的流言蜚语日渐多了起来,孔小红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敢出门,她讨厌这些声音,但偏偏,这些声音说的都是事实。大燕和二燕看着日渐憔悴的孔小红心里着急,却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更甚至,村里的人连看到她们都要躲着走,似乎她们身上真有什么看不见的脏东西似的。
这天,马大婶带来一个好消息,有一对外地的夫妇愿意领养一个孩子。孔小红经过丧夫丧子的打击之后已经变得有些呆滞,经常对着窗户傻笑,或者把大米倒进泔水桶,亦或者拽着女儿的头发往墙上撞。段如意仔细听着马大婶喋喋不休的叙述,她虽只有四岁,但她已经隐约明白,外面要来人是要带走她或者姐姐。
两天后,电视台的人和来接孩子的周家夫妇一起开车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山村。
“姐姐,我们不分开好不好……”段如意的小手攥着大燕的衣角说道。大燕眼泪汪汪的拉着二燕和如意:“姐也舍不得你们!”“大姐……”二燕和如意哭着叫道。孔小红看着三个女儿的样子,嘿嘿笑了起来:“有用,看到了没,大燕二燕要嫁人了,咱们有钱给小胜娶媳妇了……”看到眼前这一幕,围观的人都忍不住落下了眼泪。
周立强夫妇看着眼前心酸的一幕,也忍不住潸然泪下。台长趁周家夫妇不注意的时候,对母女四人说道:“快点准备准备。还等着呢。”说完,自己又皱了皱眉,这句话算是冲着谁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