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身红,眼里噙满泪水,跪在院子里,你说你走了你妈你爸谁管呀,一个脚疼的下不了炕,一个身子肿的进不了食,你望着妈妈的眼睛,祈求她给你一句答应照顾他们的保证。妈妈哭着说二妹你快起来,你把嫂子都弄哭了,二妹你看你都快要走了,哭的跟个泪人似的,进人家门不好,妈妈说二妹你放心,碎大和碎妈有我和你大哥呢,好几家子呢,互相帮衬着过活,一点麻达都没有,妈妈说,二妹,二妹……
你头上的红色塑料花在三月的风里轻轻的闪,你抬起手用你长满厚茧的手心擦眼泪,你的泪水被晌午的太阳分割成一道道彩色的小光点。
是谁给碎奶奶胸前别了一朵红绸子花,她直直的倚在椅子上,身子肿的无法弯曲,透亮的泡泡皮肤中布满了红色血丝,嘴半张着,泪水白花花的从眼角流下,流过鼻根,在嘴角漫成一片。碎爷坐在与碎奶奶并排的椅子上,脚下支了一张凳子,泪水漫过脸上纵横的皱纹,沉沉的滴下来,打在胸前的红绸子花上。一院子人哭声四起。一首《花好月圆》被吹唢呐的人蹲在墙根反反复复的吹奏,夹在哭声里凑热闹。
总管拨开人群,边往进挤边喊:好端端的喜事怎么哭上了?冲喜,冲喜,不能哭,哭就不灵了。总管一摆手让妈妈过去他有话要说。总管把妈妈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里问妈妈,给装大客的人(送新娘到婆娘去的娘家人)预备吃的了没有?妈妈说早备好了,就等他们上席呢,妈妈说二燕哭的娘家人都没心思吃了。总管问妈妈陪房准备怎么样了,马上要晒陪房了,婆家人过一会就来了,等着看呢,让妈妈抓紧些。
说完扔下妈妈喊问二爸席上的酒怎么停了,骂后院里负责烧茶水的等红,怎么把茶水烧成个夹生子,客人能喝吗?等红小眼睛红红的,抱怨这些二流子劈柴人尽给他准备了些湿柴禾,只冒烟,不着火,把他眼睛都熏瞎了,希望亲爱的石总管最好学会体恤下人,帮他找个人去门外寻点干柴禾。石总管放眼望去,除了二爸手抄在袖筒里在人群里无所事事的转悠外,没一个闲人,就把二爸派给等红当烧茶水的助手,找碎毛代替二爸在席上给客人上酒。结果茶水依然是夹生子,因为等红又埋怨风箱气太小,即使有了干柴,没有足量的气把火吹大,靠他等红那口气能把火吹大吗?
我穿过人群,想安慰你,因为你哭的那么伤心,跟我的小姐姐一样,虽然我的小姐姐长大了才离开,不过你们一样都是要离开的人,我跨过高高的门槛,屋里站着那么多孩子和大人,我踩着炕塄边上凸起的砖头爬到炕上,向你坐着的地方爬过去,我抓住你一只放在腿上的手,你的手真凉,短短的红衣袖盖不住你的手腕和手背,你的手背上长了那么血道子,看样子是用肥皂拼命搓过的,也没有抚平那些皴裂的血道子。你伸出另一只手,把两颗洋糖放到我手心里。我说我不要糖,我只是爬到你跟前,想把你手暖热。妈妈把我抱起放在地上,让我不要打扰你。妈妈说,你心情乱的很,让我最好靠边站着玩去。
一会儿娶你的人来了,窑里的大人和小孩都往窑外涌去,妈妈揭开你的陪房箱子,惊讶的站着一动不动,你说嫂子,就那么点东西,事情太匆忙了,原本打算到七月再准备,结果没想到为了冲喜,一下子提前了好几个月,日子紧的你哪有时间准备。妈妈瞅着箱子里一床绣着喜字的红被子和三双红布鞋,一面红色塑料边框的镜子,一把红色塑料梳子,一个铜顶针,说不行不行,这样拿出去让婆家人笑话,你坐在炕上双手放在腿上平静又凄凉的笑着。妈妈俯下身让我出去把大姐姐喊过来她有话要说。
我跑出门外在人堆里寻我的大姐姐,她夹在那么多密集的腿中间,我不知道哪一条腿是她的。婆家人牵来的牲口,像个明星一样站在人堆里高声嘶鸣,那是一头麻灰色的大骡子,背上的鞍子用红绸子包裹着,崭新的牛皮笼统上绑着一朵大红绸子花,周围人都感叹婆家人有派头,骡子笼统都是牛皮的。大姐姐夹在人群里和众人一起感叹,我轻轻的拉一拉她的衣角,她才回头跟着我一起跑到妈妈跟前,妈妈“哗啦”从腰后面拉出一串钥匙,让大姐姐把她窑里的红箱子打开,里面有一双红布鞋,两双黑布鞋,三双兰花花袜子,让她把它们偷偷的拿过来交给她,让她别把钥匙跑丢了,出来时记得锁好窑门,人杂的很,以免丢东西。
一会儿几个妯娌都听说了新人陪房太寒碜的事,田妈跑回家拿了两双袜子,二妈指使自己的女儿抱来了一双黑布鞋,三妈从怀里掏出一块水红色的确良布,在夏天做衬衫正合适。妈妈把这些“心意”一件一件放进箱子里,摆好,才出去叫两个男人进来把箱子抬到院子里。围着看骡子的人群像潮水一样又“哗啦”一下涌到陪房箱子跟前,妈妈眉毛上被面糊的白白的,在晌午的阳光下面一件一件把箱子里的东西拿出来给众人展示,妈妈抱歉的说,时间太紧了,娘家没办法准备,就这些东西,希望亲戚们别见怪。人群里唏嘘不止,大部分人都善良的说,娘家人老少太不当(可怜的意思),他们很理解,这种境况下,仗着几个好妯娌操持,把事能办的这么混全已经非常不错了。
随着妈妈“哐啷”一声把箱子盖上,总管扭过头朝着人群喊:压箱子人呢?压箱子人哪去了?正喊着,弟弟天辰被人群里几双粗壮的大手传过来,传到妈妈跟前,妈妈把弟弟抱到箱子上,回头告诉婆家人,按照我们这儿的规矩,得给压箱子娃娃给钱,至于给多少,让他们婆家人看着给。“二十块!”“二十块!”人群里喊着“二十”不松口,婆家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男人说,一般情况下都是十块,哪有那么贵,不过他看到这个压箱子的碎娃娃长的圆突突的,很可爱,他愿意给娃掏十五块,人群里说十五就十五吧。妈妈接过那人给的十五块钱,帮弟弟装进他的小上衣口袋里,回头没人时又悄悄的掏出去放进自己的裤兜里。妈妈说,养个儿子就是好,屁股往箱子上一搁,就地挣十五。
随着娘家人晒完陪房,婆家人把一个军绿色的提包放到箱子旁边,从里面一件一件掏出带给娘家人的礼物让众人过目,每掏出一件,总管就在旁边大声念叨一声,好让院子里所有人都听见:红绸子被面两件,红色夹层春秋装一身,黑色单皮鞋一双,麻线袜子五双。后面有人喊,“举高一点,举高一点,看不见”,婆家人把五双麻线袜子举的高高的,在空中停了一会,放到一边,总管接着念开了:尼龙丝袜四双,枕花两幅,鞋垫五双……四百块钱。随着总管的喊礼一毕,人群里炸开了锅,都说这婆家人不错,大方,够派头。
我钻到放陪房箱子的桌子下面看你,看你背对着门口的红色背影和侧脸,我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手里拿着一块红头巾走进窑里,盖在你头上,我顿时看不到你黑色的头发和你的侧脸了。院子里谁喊了一声:“除了属羊的,其余人快躲起来,让新人的红煞打到就不得了了!”人潮听话的涌进了边窑,有人随之警觉的从里面把门插上。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甚至连墙根边的吹唢呐人也停止了《花好月圆》的演奏。初春的风卷着墙角的残雪无精打采的满院子滚动。这时,那个男人把你抱起,缓缓的跨出门槛,走出院子,把你举到等在大门口的骡子背上。有人把骡子的缰绳从墙边的杆子上解下来,骡子转身,你从高高的骡背上最后一次俯视整个院子,你顶着红头巾,你又能看到什么?你爸你妈都被搀进了屋子,整个院子里目送你远去的只有我一人。我送你,就如同送我若干年后的小姐姐。
走上窑背,你还是哭了,红头巾下面,你的脸定是泪水肆虐,你瘦瘦的肩膀无比悲痛的抖动。你一身红,走进三月的风里,随着骡子和牵骡子的人上到大路,你的背影在下午三点半的日影里,缩成一个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