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远远的看见一个粉气球在金色的树林中飘荡,它飘过黄玉一样的小杨树林,和一只迎面飞来的蓝鸟擦肩而过,在宝石一样的天空里悠然飘荡,飘向云端,若不是一棵更高的树枝拦腰将它抱住,它是能飘进云中的,此刻,它哀叹了一声,就变成碎片从空中纷纷散落,树下的娃娃“啊——”一声哭了,寂静的秋日树林中充满了她悲伤的哭声。
我也有过一个粉皮球……
她把它交到她手里的时候,说这是个好看的粉皮球,拿去和弟弟一起玩,别往烟囱里扔,别往石头上砸。她雀跃着,他也雀跃着,和那个粉色的小东西一同雀跃着。肉粉色,上面有鸡皮疙瘩那样的小凸点,粉白的一团,像春日杏花林的颜色。他拿着锥子轻轻的扎了她一下,问她疼不疼,她说怎么不疼,他的目光停留在地上的粉皮球上,他说你觉得它疼不疼,她说它又没有生命。他把锥子放在那些小凸点上,猛往下按了一下,就那一下,他和她神色黯淡了,都后悔了,史前的后悔,他们看着它一点一点瘪下去,都不说话了。妈妈说,扎坏一只好皮球对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处,抱怨着从箱子里又拿出来一个西瓜皮纹的红皮球,他们都说他们不想要了。妈妈惊诧的问,咋了,说两句的都不行,脾气还大得很。他们都不说话,他们能指望他们的妈妈理解他们吗?他们的心依旧替粉皮球内疚呢,他们都觉得他们从此以后不配耍任何的皮球。
红皮球最后成了花猫的玩具,花猫总是把它从院子里滚到屋子里,从屋子里滚到灶火里,其乐无穷。那个停电的晚上,鼓风坏了,只好用多年闲置的一架老风箱烧火,为了凑合一顿饭,临时搭起了风箱台,她只是站起来下面条的功夫,风箱倒了。小花猫嘶哑的惨叫把我们都吓坏了。我们费劲的从地上扶起老风箱,它抱着它的皮球倒在地上,它和它的红皮球都被老风箱压的扁扁的。弟弟“哇——”一声哭了。妈妈一个劲的骂自己,都怪她骚情,把皮球拿出来,她的两个碎祖宗都看不上耍,倒是把个可怜的猫娃子压死了。
他那天打电话说,姐姐你知道吗?妈那时候都觉得咱俩不可救药啦。拿着锥子见啥扎啥,刚包的新沙发,啪扎一个眼,啪再扎一个眼,扎成一个字,扎成几个字,往电视垫子上扎,往锁线机上的绒布上扎,往茶几上的一块砖茶上扎。妈说她快发疯啦,她要走的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爸说拎起来抽一顿看听不听话,妈说打屁股打屁股,打头打傻了,爸把擎在空中的手放下来,蹲下脱了鞋往屁股上抽,弟弟说他那时候疼死啦,早知道我那么皮实竟然没哭,他就说所有的锥子眼全是我一个人扎的,说着我们都想起了粉皮球和花猫。农村不缺少鲜艳的颜色,红色的枸杞,金色的杏子,黄艳艳的金针花,绿油油的麦苗,紫色的苜蓿花。可是我眼中的最漂亮的颜色就是那双绿雨靴和粉皮球。眼睛闭上,眼前就是模糊的一团绿色或者粉色,色泽柔和,宁静,无限温暖,无边的记忆。
我穿过密密匝匝的黄树林,寻着哭声走去,那张被泪水浸的脏脏的脸好奇的看我,我拉起她的手,告诉她,我——也——曾有过——一个——粉皮球,可是——我——故意把它扎坏了。我的皮球——它恨我,可——可是你的粉气球——它爱你,因为你看,你——让它飘的那么高,那么远。我本来还想给她讲个好故事,可是我难以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我已经好多年不怎么跟陌生人说过话了。我把娃娃丢在夕阳里,转身泄气的离开了。
他在雨中等我,苍老的脸越来越近,这是四月初的一场雨,冰冷冷的,他都想不起打伞,帽檐上哒哒着往下滴水,等我走近时,他递给我一把老黑布伞。
“你带伞了,怎么不打,瞧你淋的浑身湿漉漉的,多难受!”我看着他冻的发紫的嘴唇,此刻的内疚和往日的内疚一起涌上心头,像虫豸一样噬咬我的良心……
有一个时期,她变得装模作样,她在本子上画出一系列扭曲的少女,她说那是《亚威农的少女》,她又拿那种劣质的水粉,画好多向日葵,线条又大又粗,焦黄的一团,歪着头欣赏半天,她坐在窗前,故意露出她的侧影,故作羞怯,故作纯真,她迎着风走在大路上,偶尔在某个地方坐下来,画一天的护栏,护栏边上的杉树,树缝里筛出来的太阳光。她说她喜欢乡村,她说她真希望永远生活在泥土里,树丛里,山腰上的木头房子里。
有一个时期,她不再跟他并肩走了,她看着他旧旧的发白又发黄发青的蓝帽子,她看着他嘴唇上粘着的没擦掉的旱烟丝,她看着他骨节突出的两双劳动的手,她不愿跟他并肩走了,她要么快速走在前面,要么远远落在后面,他喊她,让她等等他,说他好不容易来趟县城,他不想这么急急忙忙的,或者他回头喊她,他说她这娃年纪轻轻的还不如他脚步灵便。
有一个时期,他若无其事的问她,这半学期收到她的信怎么越来越少了,是不是狗日的邮局人又扣了,她漫不经心的说可能吧,那些人拿钱不干事是经常有的事,他半信半疑的嘀咕:果真是邮局扣了的话,等他活忙完了他要去邮局跟狗日的算账。她靠在炕沿上,看着他蹲在地上数钱,他把一千块钱翻来覆去的数,她是一点都不耐烦了,她甚至开始抱怨她的出身,她抱怨她为什么有这样一个罗嗦又吝啬的父亲,她抱怨为什么她不能出身在别的家庭,一千块钱不用来回七八遍的数,可是她受了高等教育的嘴脸又不便说出,她只在内心嘀咕,在内心报复,暗自想着下一学期纯粹不写信了,他送她到大路上,在一遍遍叮嘱她路上如何小心如何注意身体时。她头也不回转身走了,她寒鸦一样生于斯,长于斯,临了她带着仇恨和残忍的嘲弄走出了这片乡村。
后来在一个冬日,所有人都带上行李回家时,在宿舍闹闹哄哄的楼道里,她泪雨滂沱,她问她自己这是怎么了,她迷失了吗,她跟魔鬼签约了吗。她拎着箱子走进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的院子里时,烟囱里断断续续冒出一缕青烟。屋子里老风箱“啪嗒啪嗒”有气无力的响着。她进屋站在炕头边,他看见她了,“他说你不是不回来了吗,你个碎怂,你不是不回来了吗,你个碎怂”,他以为就剩下他跟他小儿子两个人过年了呢,结果她反而比他早回来啦。
她看到他被柴禾熏的眼泪汪汪的眼睛,问他停电了吗,怎么用起风箱来了。他说他为了省电,就用风箱凑合着。他说你回来了,咱就把鼓风按上,好好过个年。炕上她一年半前给他写的信好像又重新被掏出来看过,还没来得及装进信封里。三年前她上大学走的时候二姐给他买的收音机上落满了灰尘。她问还能听吗,他说,怎么不能听,他每晚幸亏它陪伴他,有点说话声在屋里响动着,人也能壮壮胆。她看到炕上被子和床单都拆洗过了,叠的整整齐齐的,她说爸你现在这么讲究啦,他瞪着她说,你以为你爸生来就是个鲁事款、窝囊怂吗,他也爱干净,他也想穿的整整齐齐体体面面的,他也想走在人前头,他只不过太忙了,活太多了,他没时间没条件收拾。他让她去大房里看看,他说他打腊月二十三就开始收拾了,他冬天没羊,没猪,没什么活,他闲下来就打扫屋子,他以为就他小儿子回来,不管谁回来,他得收拾的像个样。
吃过晚饭,他背了一大笼柴禾添进炕里,把炕烧的热热的,让她上炕学习或者看电视,爱干嘛干嘛,他要去把院子里雪推干净,他天辰说不定明天或者后天就回来了,扫干净了晚上好放炮。她坚持要跟他一起铲,日光照在雪上,映的人眼睛生疼。他说他去邮局问了,邮局人说他们没扣他的信,他不信,骂了一顿,他们都说他是个老疯子,这些狗日的哎……她低着头一个劲铲雪,她真想告诉他,邮局人确实没扣他的信,这一年半她压根没有给他写过信,可是她最终没有勇气说出来。
后来他告诉她,你别说,骂一顿还是管用的,这半年他狗日的乖乖的把该我的信都给我送到了,一封也不敢扣了,你爸是好惹的吗。她想就让这件事成为一个谜吧,反正她已经拒绝再次和魔鬼签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