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时间听到她的不幸,我所震惊的只是这违反自然常态的事件本身,疑惑谁在主宰这无常,同情年轻生命的即将逝去。这同情如同隔靴搔痒,经不起推敲。当她谩骂我时,那同情如同丝般断了,剩下的只是厌恶,对死亡的厌恶。从小我就知道,死亡就是腐烂,是不洁,是恶臭,是晦气……甚至相信死者的遗物也附着了那晦气。我后悔了,是不是该把那些日记还给她?不,太不厚道了;或者把它们烧了,当然等她逝去之后。可是,我又敬畏死者的在天之灵。要不,把它寄给李维英,她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又有发表的渠道。对,就这么办,我得先给她写封信。
我的精神在盘算中复苏了!
为什么“人算不如天算”几乎回回都应验?李维英来信说,她正忙于一部中篇小说的写作,简直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其它。她劝我作为练笔不妨一试,她可以为我推荐。我对着信苦笑,三二句话就把我打发了,一页信纸都没写满。遥想当年大学生涯,笔友的我们,暂别之时,鸿信往来,非写到极限不可。如今,时间就是金钱!赤裸裸地,却是最真的现实。没有人质疑它的魅惑,催眠似的,我们又像在梦中。现实的陆地和梦的海洋,在念想中闪移。
我把那些日记本用牛皮纸包裹严实,塞进贮物柜的最角落。自以为眼不见心不烦。哪成想它已然闯入我的领地。在等待命运的不安中,分明感到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好消息出乎意料快地传来,我已正式聘为初中语文教师。虽然不是先前的理想,但憧憬依然打开了一片新天地。忙碌的培训,紧张的实习,将其它的情绪隐至背景中。我一度忘却了桑以薇以及那些恼人的日记。(只是路过她家门口时,不安蓦地抓住了我,但很快便甩开了。任何旁骛都打扰不了我对未来的奔赴。我已经想通了,我只是个平凡的人,脚踏实地地做力所能及的事才是正道。)
一天,吃晚饭时,母亲突然说了句,“桑家二女儿过了。”
大家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什么时候?”
“前天晚上。”大家怔怔的,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而我的全身好像骤然冰冻了,食不甘味!
第二天是公休日,本来有一大堆的计划,但我的心仍未解冻,赖在床上辗转反侧。家人以为我近来因工作而累,也不来搅扰。是不是该有所表示呢,毕竟我们曾有过某种莫名的因缘。我拿不定主意。深秋的阳光斜斜地泻入房间,透明得梦幻。难得一见的好天气!深秋的阳光虽美,但背景却是凉飕飕的;我悲凉的心境再投进去,似乎又有种缓冲的效果。挣扎中,我决定有所行动;可走到她家门口,我又翻悔了。得知我被录用的那一刻,我的心便释然了:我没有写作的天分,后天的努力也不是一时一刻所能完成的。我要转移我的精力于工作上。既然我不再尽心于写作,我和她的因缘就此解除,不再又瓜葛了。我打定主意,过几天,我要把那些日记还给她家人。
这个任务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简单。我像个幽灵一样,一心血来潮便徘徊在那家的门口,却又鼓不起敲门的勇气,回回都落荒而逃。每日下班回家,经过那家门口,我都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快速蹿过。所以当那扇门忽然打开,并有人在我身后叫我时,我被恐惧击倒,心神俱碎。回到家里,好半天我才发现我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一只牛皮纸的大信封,鼓鼓的。仿佛是桑以星递给我的,并跟我说了些什么。至于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想不起来。那时,我的意识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以至于感觉在梦游。
待夜深人静,我的心神终于安定下来。我拿过大信封往桌上倾倒:一张便条,一叠信笺,一本存折。存折?!有没有搞错?我急忙拿起存折打开,个、十、百、千、万,老天,五万块钱!竟写着我的名字。我顿觉血往上涌,全身虚脱。我抓过那叠信低,抖抖地浏览着:道歉。心声。给我的报酬。最初我脑袋里只翻腾着这几个词。待稍事平静后,我一遍又一遍地仔细读着:我为我的失态向你诚挚道歉,我已被病魔折磨成怪物了,这也许是我应得的报应。我相信报应,渴望轮回。同时,我要给你个忠告,以报答你的费心:千万别忽视你身边的小事情,你预示着你的未来。千万记得,对你有益无害。另给你五万块,出书用,不够的话,问我弟要。那叠稿纸是那个人构思的蓝本,一并给你了。希望你能体验真正的人生……我累了,要休息了。
后面几页泛黄的稿纸,字体遒劲,不似前面娟秀。好像是写作大纲之类的东西:《爱与哀》、《艺术家们》。很乱,却吸定了我。《爱与哀》有两对人物:星与树;静和远。静和远,因为波澜不兴的恋爱,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星与树却因重重阻力拼命想拉住对方,不顾一切抛弃所有,怎奈时乖命蹇,悲惨收局。爱情是什么?怎能用一段话来解答呢?剥开重重的外壳,也许只是一种物质产生的非物质的情绪而已。爱情峰值--体验的程度是由阻力决定的,阻力越大,峰值也就越高。献给我曾付出的真爱。落款是:林秋语。
桑以薇热恋的那个男人!那么在这个林秋语的眼里,桑以薇算什么呢?
《艺术家们》更凌乱,密密匝匝的。一大堆的名字,都是一个字,旁边用钢笔勾勒出一张张小小的脸谱,漫画式的,表情各异,再旁便是大段大段的文字,说不上是评说、对话还是趣闻。
我的心沉静不下来,那抽象的文字进入我的眼帘,就像流星一样在我的大脑中飞散开来。我找不到头绪!
四暮欲合,仿佛空气也凝绝了,唯有灯光咝咝地发光发热,似在催促。我向书桌上的方镜探过头去,一张尖俏的稚脸,正被迷茫隐映。我眯缝着眼拼命往纵深里觑,一团团的黑雾,笼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