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薇挺直身躯,壮起胆大声问道:“请问,你要买衣服吗?”影影绰绰地,他的身后,街面上好像有人经过。以薇听见自己尖细的颤音在屋里呼啸而过,心里甚为尴尬。她不知所措地紧盯着:那个人走过烟尘扑朔的强光区,停在挂衣架前端,四下里张望。“这里有老人穿的衣服吗?我想替母亲买套秋装。”很磁性的声音,金属音质。那声音仿佛是一粒定心丸,以薇揪着的心落了下去。拥有这么美妙的声音,又这么气定神闲,还有那干净利落的着装,决不可能是凶徒恶棍。
以薇起身慢慢走近那人,微笑道:“当然有,这边都是。”她指了指旁边的一排衣物,“你母亲没来吗?”
“她不太方便。”他的目光投过去,倏忽又闪了回来,注意地看着以薇,“你好……你帮我选一套吧。”
由于屋里没开灯,以薇是从暗处渐次往亮处行,尽管那人背着光,她仍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脸,甚至脸颊上一粒粒的青春痘。那是张很年轻的脸,比一般所见男子要俊朗些:脸略方正,鼻子挺直,眼睛和嘴长长地往两端翘,感觉上就像小时候画的脸部简笔画:三横一竖。以薇完全松懈下来了,她甚至能捕捉到他脸上善意的微笑。经过刚才的高度紧张,松弛来得特别快意,并且由内而外地扑腾着。以薇热情地招呼道:“当然,我很乐意效劳。谈谈你母亲的情况,越详细越好。我会根据你说的来挑选。请相信我,我的眼光很不错的。”她因感觉到自己的过分热诚而颇有些不安,过分的热心很容易被人误解为献殷勤,而后者总会让人感到你有企图。她尴尬地笑笑,好像有传染似的,他脸上也不自然起来。“谈……要谈些什么?”
以薇微微一怔,谈自己的母亲还用她这个陌生人来教吗?但脸上仍挂着笑说:“比如你母亲的年龄、身高、体重,还有平时喜欢的颜色,款式等等,或者曾经的职业都可以,越详细越好。”他脸上不自然的笑容越发浓了,“我母亲下个月过生日,60大寿,我想送套衣服给她,可没想到这么不容易。我跑了许多地方。关于我母亲,说起来很惭愧,除了身高,体型外,其它的我不太清楚。对了,说到职业,她曾是普通单位的一般职员。”以薇微微一笑,“这个倒是可以理解,你是男人嘛。应该叫你的姐妹或女朋友过来挑,这方面,女人大多比男人在行。”
“我没女朋友。姐姐和妹妹嘛,她们自身都顾不过来,别说帮我了。”
“这样啊。那就挑选一套你喜欢的吧。如果你母亲不满意可以拿回来换。”他忽然兴奋起来,“好,就麻烦你帮我选一套吧。我母亲比你稍微矮一些,上身有点发福。”
时间在挑选中流逝,每取下一套,以薇便摊在胸前,下巴抵住领口,两手往侧平举着袖子,朝上翻着眼睛示意他:行还是不行。他每次都往后侧偏着头,思量了一阵,便盯着以薇的眼睛说不错,再看看别的吧。试了大约十来套,以薇累得快泄气了,他也没拿定主意。望着甩动手臂的以薇,他很是内疚,“实在抱歉,这些衣服看起来都很不错,看花眼了,还是你帮我拿主意吧。”他很恳切地说。以薇脸上尽力挂着微笑,心里却早已不耐烦了。她不想再和他耗下去了。她在衣服丛中摸索了一阵,取下一件,贴在胸前道:“就这件吧。成熟大方,肯定适合你母亲。你看,这金黄的颜色,这高档的毛织呢料,还有这带披风式的款型,一番成熟的气象、秋天的韵味,穿在身上高贵大方,又能抵御微凉的秋风。最适合于在秋风落叶间散步了。”披风式的薄呢短外套,成熟麦子的颜色,她自己很喜欢,也满心期盼地盯着他的眼睛;他眼睛里有闪闪的东西在吸引她。她稍稍一怔,那目光深深地栽进以薇的眼波中一直扎进她的心湖里,一阵乱晃。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以薇愠怒道,“到底怎样?”眼波侧轮,举着的双手落了下来。“秋的颜色,秋的韵味?对呀,就是这种感觉!我非常喜欢。”他连忙从以薇的手里接过衣服,举在面前反复地观赏着。
得到他的首肯后,以薇如释重负,不由地笑得更灿烂。“那我给你包起来吧。”付过款后,以薇写了张收据给他,“如果不满意的话,你随时可以拿来换,最好带上这张收据。”收据上写着日期和金额,以薇并没有因为他是男人而刻意地抬价,这是她做生意的原则:童叟无欺。在多年生活的磨砺中,她深深地体会道:如果你对生活锱铢必较,生活必将以此回报于你,结果你势必被许多琐碎的事牢牢缠住,举步维艰。
以薇把他送至门口。强光区向门口缩了些,里面的烟尘却更盛了,浮沉动荡飘涌。以薇瞟着眼虚,心里念叨:这就是光的粒子呀。他闯了进去,通体沐浴其中,因而也变得飘渺起来。他忽然站住了,回转头欲言又止。以薇以为他担心退货会遇到麻烦,“你尽管放一百个心,有问题我一定会为你换的,就算想退款也可以,直到满意为止。不过,最好别把衣服弄脏了,卖相不好,以后就很难出手了。”他笑了,“不是,我很想谢谢你,嗯……请你吃顿饭,怎么样吗?”光粒在他头顶浮闪,看上去倒好像从他头顶辐射出道道光茫。“只是吃顿饭,没别的……”他的眼光不住地在以薇的眼波里来回探寻,寻找他要的肯定,那怕只有一丁点儿,他便会有往下的勇气。以薇以为他开玩笑,好些熟客得了便宜便说要请客之类的客套话,以讨好她;不过也就说说而已,以薇当然从不当真。“可以呀。可是,你亏大了,让我赚了钱,还要破费请客,我怎么好意思呢。”他眼光一闪,“哪里的话,你能答应我的邀请,是我莫大的荣幸。什么时候有空?”以薇一时无法断定他话里的真假了,“这个……”她下意识地回头望望。他会意地笑道:“那就电话联系吧,把你的号码告诉我。”电话是半年前安装的。当时私人装电话还不太普及,但因为生意上的需要,以薇不得已厚着脸皮拜托在电信局工作的老同学,花了大价钱,排了将近半年的队才给装上。
以薇看着他把白衬衣的袖子撸起来,在手臂上写下一串数字;那多毛的手臂鼓腾腾的,好像没有多余的肥肉,很结实。那是男人的手臂啊,像根棒槌。还有那厚实,挺拔的身板,很可能是运动员。“你叫薇子?姓什么?”他的笔停在一串数字后面等待着。以薇淡淡地说:“桑。”他在手臂上写上“桑薇子”三个字。以薇暗自好笑,但并没有加以纠正。随后,他从青灰色裤子口袋里掏出皮夹,翻了一阵,抽出张名片并着圆珠笔递给以薇,“我叫林语秋。”待她低头看名片时,随着一声“再见”挡在她面前的身影一闪便不见了,充足阳光重又沐浴着它的领地。晃得她眼前一片白茫然的。她转身走向纵深处,手里下意识地卷巴着那名片,随手便扔进了柜台的笔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