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活按部就班的琐碎中,我意识深处总有一丝阴影迫着我,让我平静的生活中漾着一丝丝不安和焦虑。我要写的书啊,我的责任啊,你在哪儿,我的笔为何落不下去。思来想去,我把这归因于平淡无奇,没有任何值得书写的大事发生或发生过。
不知不觉中,春节就在眼前了,母亲逼着我跟她上街采购年货。一家超市新开张,门口猎猎彩旗飘飘,串串气球浮动;人潮汹涌,在乱哄哄的声浪中流转、冲撞。一切都在我眼前纷飞,我的目光唯盯紧母亲身上的那件黑白格子呢衫……
出得门来,我才觉得我又苏醒过来了,五官重新复位,感觉各就各位,自我回归。母亲说:我们歇会儿吧。我求之不得。在超市提供的连体桌椅前各自寻了个空位坐下。不久,我便看出端倪:母亲坐在椅子上不时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我问:妈,你在找人吗?妈妈慌忙否认:没有,没有。待她起身向远处招手时,谎言不攻自破。来的是母子俩。彼此打过招呼,两位母亲都迫不及待地打量、盛赞对方的子女。在这客套的恭维中,我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味,但我适时地随着她们一唱一合的节奏而憨笑,装着什么也不知道。待话语的框架快完成时,她们借口忙活儿而快速地分开了。回家的路上,母亲翻来覆去地赞誉宁姨的为人:善良、正直、持家有道、教子有方。她儿子在市外贸局工作,母亲最后加重语气说。不言而喻,傻瓜都知道那是个肥缺。母亲见我默不作声,便笑嘻嘻地问道:你觉得那男孩怎么样?
你说长相?很普通,说实话,我现在都想不起他长什么样?
我是说你对他的第一印象。
没感觉。对我来说,他只是位你拐弯抹角认识的陌生人而已。
关键是,他是和你年龄相仿的男生。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交异性朋友。
就因为他占着一个好工作,你就想把他塞给我?
说什么塞给你,我就想让你多认识认识异性,别成日里把自己关在家里,你看你的脸,都快发霉了。
我不由自主地腾出一只手,摸了摸脸:喔……我终于明白:你们现在烦我了,想赶我出门。
你这孩子,脑袋里都灌了些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呀,怎么专往歪里想。你这年纪,谈情说爱正当时呢,为什么偏偏一个男性朋友都没有?长相又不差,身世也不错,怎么就没人追你呢?我和你爸分析来分析去,就一个原因:害羞内向。因此我们决定帮你,有目标地扩大你的交际范围,当然最后的决定权在你,我们决不会有些许的勉强。
母亲不知道,并不是没人追我,而是每当出现这种苗头,我都及时地把它掐死在摇篮里。那些人不够资格当我浪漫爱情的主角,而我心仪的翩翩人君又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就是那众人所谓高不成,低不就的主儿。宁缺勿滥,我坚守浪漫原则,相信真正的爱情就在前方。青春期开始,我一直受到琼谣、亦舒言情小说的熏陶,深信那些才是人间真正的爱情。我一度耽于此类情节中:白马王子排除万难,姗姗而来,用爱,只为我编织幸福……
而现实,粗陋得让我绝望。
在楼门口,我们碰见桑以星的大姐,牵着个可爱的小男孩。她很客气地同我们打招呼。妈妈逗着小男孩玩。她则久久地盯着我看:你气色不错,可……
我分明感到那目光里的锐气。她话中有话,可碍着什么不便说出来。
上楼的时候,母亲叹道:那恶老太婆倒养了几个好儿女。想来那老太婆实在可恶,邻里们都说,老太婆自己走不算,还将一个韶华的女儿带了去,作孽!
我回过头,诧异地打量着: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迷信?
唉,活了这大把年纪,看到多了,不得不相信冥冥之中这种说法。你到了我这年纪,就会领悟。人生就是领悟。你的外公,历经新旧时代,经常感叹:人的一生就是被时代挟持着,不断地行动,不断地领悟,只不过程度不同,方向不一。可惜的是大多数人的感悟没有留传下来,也许是不够资格,但是民间确有些能人、奇人,都被湮没了。
妈妈的话给我心中投个颗苍凉的烟幕弹,妈妈老了。人老了,回头望望:只剩时间的灰烬,灰茫茫一片,连记忆也模糊了,怎能不产生无助感。
不知为什么,我最近老是迷失在不良情绪之中。
应父母的再三苦求,我不得不又和几位长辈眼中的社会精英见面。好像公开的密探,彼此探问在社会各个层面上的定位以及家世背景等,真是无聊透了。
那一日,经人介绍,跟前任厂长的小儿子在解放公园见面。我们这里是家大型的国有企业,在职工眼里,厂长跟市长的级别差不多。那人年纪轻轻却肥头大耳的,脸上的肥肉鼓胀着直往外冒,其他的什么都显得渺小;一开口,官腔十足,好像在给他的下属作形势报告。对于这种官样文章,我自有应付的办法:习惯性地失聪。我望着远处出神。公园里人不多,远处亭阁里只有二位老人围着石桌下棋,假山那边的一排杨柳焦焦地拂荡着。我们厂区的人工湖畔也种了一圈垂杨柳,远望像烟一样。再往旁零零落落地堆聚着几盆菊花,仿佛大片凋敝中人工摆上的一丝凄美。
一阵例行的问答之后,他对我说:你这人没激情,没觉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浑身一激淋,随即应道:那真是太好了,我太幸运了。我真想啐他一口。他睁大那对陷在肉里的小眼睛:你说什么?
你觉得我会说什么呢?我拂袖而去,感觉像吞了只苍蝇般恶心。
下了21路车,我漫无目的地瞎逛。不愿回家,那里等待我的将是没完没了的审问。我行走在自己漫无边际的悲哀里,无以思也无以想;但仿佛有人在对我大声呼喝,“何以会落到这般田地”,声音随着我的脚步踏进地里,又从我脚上升起。自从我大学毕业以后,不,也许,就在我考上那所知名的学府以后,霉运就一直随着我。
忽地,我猝不及防撞上了那双眼睛;那一瞬间,我顿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