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晚,女儿拿出我以前的相册,一个个的问我,这个是谁,那个是谁,惊看到自己十几岁时的照片,清丽年少,阳光明媚,眼角一抹淡淡的忧郁,与现在的臃肿、无聊,实在不可同日而语了。那是个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年龄,就算那一丝淡淡的忧郁,也是成长中必有的阵痛,是隐秘的,无奈的,不着痕迹的,然而又是充满着希望与快乐的。
一张照片是四个女孩在公园水边的合影。我穿着一身鹅黄的短裤短衫,马尾辫,黄发卡,头发一丝不乱地被拢了起来,一张脸,光洁,明艳,目光淡定,笑意盈盈。那是怎么的岁月呵,四个女孩子,四张明媚的笑脸。我们在一个村庄里成长,在一个学校里读书,在一个宿舍睡觉,在一起吃饭,两张床并作一张,同卧同眠。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为什么就回不来了呢?到如今,早已是天各一方,命运殊异了。两个嫁在农村里,生儿育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泥土里刨生活,不能说这样的岁月不静好,然而精神上总是太贫瘠了。一个在乡里教书,日子平淡,却并不甘心于此,整天里忙忙碌碌。只有我一个人漂在外边,挣扎,磨砺,早不见了旧日神气,意气风发都随时间流失。
相见的机会太缈茫了。转眼之间,二十年过去了,人生走了一小半多了。一个个都成了黄脸婆了,清晨理红妆,再无有对镜贴花黄的勇气。
一张照片,是我与表妹的。刚刚上高中一年级,真的太年青了。小脸一点点,那么瘦削的身材,小巧玲珑,轻巧,年少。一件绣花淡蓝发青的大圆领小布衫,一件短裙,短裙上两个假的小布袋。那一件圆领衫,蓝天一样的颜色,精致的淡淡的小碎花瓣,象开在我的心里一样,我穿了很多年,一直非常珍爱。那时候,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单纯,一切都还在。红的砖墙,砖墙上的铁钉上挂着筛面的筛子,表妹胖胖的,比我高出一个头来。在她面前,我就象个羞涩的小妹妹一样地可爱而顽皮。我被宠爱着。被所有的亲情包围着。我慈爱的姥姥还在。每一次,我一进家门都要大声地喊叫姥姥,姥姥总是应声而出。姥姥是严厉的,然而也是慈爱的。每一个假期我几乎都是在姥姥家里度过的。然而总是不敢吃饱,因为表兄表妹的饭量都太小了,而我的饭量简直大如牛,而且精瘦,象吃了瘦肉精,别人只吃小半碗,我要吃两大碗才能饱。再吃下去就不好意思了,又怕姥姥怪罪我吃东西不顾人,所以回到家里抱怨给母亲听。母亲学说给了姥姥。再去了,姥姥就劝我猛吃,晚上吃的面疙瘩,我不知道,先吃了很多的馒头,再吃面就吃不下去了,然而姥姥一个劲地劝,只好将着吃了。吃过饭坐也坐不下,从喉眼里一个劲地往上涌饭,跑也不管用,那一晚吃着了,很久睡不着。那以后再不敢多说话,也不敢作假了。
如今姥姥已故去差不多快十年了。看到这张照片,想到姥姥。我的心里仍然难过。
一张照片是我和一位与我同名不同姓,同岁不同月的女孩的合影。
依然是县城里的公园,好象公园刚刚建起,因为从没未出过远门,看惯了大片大片的的庄稼地,乍一见到规划整洁的绿化带或者花花草草,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一切的景色都让人新鲜、沉迷。那时候我应该上高二或者高三,女孩上中专,在县城里。我去找她,一块照的。我们倚在一颗歪脖树上,树身伸进公园的小湖里去了。女儿说,是不是没有树挡着,你们就会掉进水里去呀。我说是呀。一湖的绿水盈盈。眼神迷离,忧郁。那时候正经历着初恋,无以排遗的成长的烦恼与寂寞正一点点爬上脸宠。没有人可以引导,也没有人教给我们怎样开始,怎么结束,第一次有了对人生磨难的认识与反省。年少的岁月里,她几乎就是我的影子一样,我们一起分担初恋的烦恼,一起学习应对爱情的变故。一起慢慢长大。
就是她,在乡里教书,守着一份美好的职业,还心高气傲地做着另一份职业。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世事变故,环境离析,使我们对人生的理解,越来越遥远了。
在乡村里,安然地做一名教师,这个职业曾经是我自小最美好的梦想。并不是因为父亲与伯父都是教师的缘故,而是因为我喜欢这一份阳光下的职业,无论生活如何变迁,无论何年何月这都是一个良心活。不象今天的社会,在浮躁的物质利益驱动下,几乎所有职业的概念与外延都发生了变化,既便连这样一个神圣的职业也变得商业化与势利起来。阴差阳错,我终于还是无缘了。这一生。我只能流落在城市的一隅,做着无聊的工作,漠无生息地衰老下去了。
有几张是上大学时的照片,正青春着,面皮白净,没有皱纹,还没有长胖。不是不能长胖,而是不敢多吃。开始在外上学时,吃多少都不胖,也不长个,等到知道限制体重时,喝点凉水也要发胖了。记得上大学时,老是不敢吃饱,一顿饭只吃一个馒头,菜里油水太少,常常饿的心里发慌。最好的成绩是83斤,41.5公斤。星期天没事,几个女孩,常常骑着单车,满大街乱窜。青春以一种肆溢横流的姿态疯狂地张扬着。快乐而美好的岁月呵,一去不复返了。我们几个女孩,号称“四人之帮”,四人帮不是个好名词,所以我们叫四人之帮。一个是我的同位,漂亮,善良,典型的江南美女。她善解人意,小鸟依人。我们留着一样的短发,轻轻飘扬在风中。她光洁的额头,美丽如水的大眼睛,曾经是我无数次梦想过的自己的样子。一个人一辈子最爱看的永远是自己的那张脸。然而我独爱着这一张美好年青的脸宠,她督信虔诚地以一种基督的爱心热爱着生活,鼓励我面对生活的残缺。岁月不能使她变老,为着这个心愿,我在佛前求了三世。让美好的心灵与美好的人永葆年青美好。另一个,在我毕业之后,生活无着,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我一直怀着感恩的心,珍藏着她的情意。无论岁月如何更迭,她一直在我身边。让我感动,给我温暖。只另一个,毕业之后,走的遥远,音信渐无了。不管怎样,在我成长的路途中,我们一起走过一段最美好的岁月。正是因为她们,我看到了人性的美好与善良。
还有一张是我独自一人的照片,时间应该是上大学的第二年的夏天吧。藏身于我家的果园里一棵纵横交错的苹果树的枝叶间。短发,微胖。套头衫,开满紫色的小碎花花,每一次穿在身上,都觉得臃肿而繁琐,然而常常没有衣服可换,还得穿在身上,让自己难受着度过每一天。拿今天的眼光再看,却也并不难看。可见那也只是当时的感觉了。我家的果园管理不好,父亲生病,还要教书,种了五年果园,等到一地的果树桃枝长起来,矮矮粗粗的树枝上,零星的结着几颗果子。然而还是给我们贫瘠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快乐。有时在树林里钻来钻去,寻找可以下口的苹果。有一次我挽着父亲的胳膊走进果园,在乡村里,与父辈的亲昵,总是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我居然有勇气挽着父亲,真是一个奇迹。现在想起来我长大之后,在父亲身边,这是最亲昵的举动了,距离有记忆之前,我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欢笑的日子,实在是太遥远了,隔着我一个漫长的青春岁月,羞涩而敏感的岁月,不会表达感情,也不知道如何感恩。坐在看苹果的小屋前,在吃东西上面父亲永远象孩子一样地贪婪,削了许多的烂苹果小山一样堆在我面前。
小屋里堆着很多的使用家什,土坯的墙上,挂着伯父的二胡。每到晚上,他喜欢就着月光,守着一园的清香,伊伊呀呀地拉二胡,那时候他刚刚退休,心里还没有着落,无师自通,自学成材。虽然不成曲调,仍然他心里的快乐与满足还是表现了出来。清心寡欲的田园生活,使他的二胡越拉越好。
果园的地头上,种着山楂与葡萄。葡萄还没有红透,就被我们一天几趟地偷吃了。酸得倒牙,然而乐在其中。葡萄架下种着小甜瓜。每到夏夜,趟着如水的月光,我就叫着我的小姐妹们来偷自家的甜瓜,不管什么东西,偷着吃总是甜的,特别是人多的时候。
然而果树还是一家家的砍掉了,收成不行,还要交特产税,有得不偿失、上当受骗的感觉。于是就砍了。冬天的时候,父亲的病重了。无法起床了。我再没有机会挽着父亲的手臂在田间散步了。我的梦想,我的快乐,都随着父亲的病消失了。
伯父的二胡就此搁置了。小屋里结着一层层的屋衣。没有人再去了。
父亲终于还是走了。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十几年来,每一个不经意的日子,想起来都要蒙头大哭一场。再没有一个人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再没有一个人可以为我们支撑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家了,再没有一个人可以无怨无悔不求回报地爱着我们了,再没有一个人爱我们胜过爱他自己了。再没有一个人……
女儿没有见过我的父亲,但是我让她记住了他。因为他给了我生命、理解还有最深重的爱。女儿拿着父亲的小照片说:我认识,这个是姥爷。我说:是的。这是你姥爷。我爱你姥爷。他是我的爸爸。就象你爱你的爸爸一样,我也同样地爱着他。永远爱着他。以前我没有勇气对父亲说出来,也没有机会让自己去理解去认识去表达。后悔已晚。
看着父亲依然年青的照片,看着父亲永远慈爱的目光。我的眼泪忍不住又要掉下来。日子一天天过去了。远离了父亲的日子,艰难而困苦的日子,我们走过来了。我正在一天天接近了父亲的年龄。我也会老的。有一天我知道,我也会走的。谁都无法逃开生死的轮回。如果有轮回,不知道在下一世里,我是否还能够遇到我的父亲。如果我正好年青,如果我正好美丽,如果我正好单身,我一定要嫁给我的父亲,来还清他这一世对我至亲至重的爱。
岁月总是以一种青春的面孔来取代另一种日渐苍老的面孔。我的女儿也正在一天天长大。有一天,她会有自己的生活。而我也会日渐衰老,不复再有青春的美丽。唯一的安慰,在我年青漂亮的时候,我遇到了我心仪的人,我没有辜负生活对我的厚爱。我仍然健康快乐地生活着。怀着感恩的心,怀念着那些走远的亲人;怀着慈悲的心,爱着周围的人。
2007.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