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早春，延吉这座中国最东端的北方小城还在延续着冬天的寒冷，刺骨的风裹挟着低沉的云盘旋在城市的上空。市公安局办公大楼里却是春意盎然，门厅两侧的两盆滴水观音那葱郁的绿谱写着春的序曲。
财务科敞开的门传来审讯式的对话。
“姓名，性别，年龄，犯得什么事？”科员大王头也不抬地依循惯例问着。
“霍香，女，十七岁，贩卖烟土！”来者老老实实地回答却故意把烟花说成烟土。
大王缩着的头嗖地伸出窗口慢悠悠地打量着窗口外面略嫌清瘦却语出惊人的小姑娘，慢条斯理地打着官腔，“十七岁，未成年。贩卖烟土？要投案，缉毒大队啊。”
“啪”地一声，霍香把自己的连同父亲霍许的身份证拍在面前的台子上，昂着头理直气壮地质问道，“交罚款是在你这吧！”
“交罚款，用得着这么大声吗？”
“那财务科是审犯人的地吗？警察大叔？交罚款就得低声下气吗？我给你送钱，我还得低声下气的？”霍香有些不依不饶。
大叔？大王鼻子都气歪了，心想亏你叫得出来!“贩卖烟土，还交什么罚、罚款啊直接关到号子里，等个黄道吉日，‘砰’一声，就结了。要是贩卖烟花的话……”大王嘴里说着手上比划着。
眼看着科长进来手还挺在半空，就顺势划了个弧线把身份证拿来核对。
“不对啊，当事人霍许怎么没来？”
“他没空！”
“这是什么态度？要知道罚款不是目的……”
“罚款是手段……他这不是在自身受了教育之后顺带着教育一下新一代嘛。”霍香麻利地接着话，这个地方热得让她有些中暑的症状想快些离开也就更合作了些。
……
一袭红衣的霍香从公安局办公大厅走出来，旋即被刺骨的冷激活神经的痛感。针刺般的痛像小虫一样悠闲地穿梭于毛孔之间，眼角的泪还没完成一次陨落就已被风吹干。插在兜里的手紧紧地攥着人民币换来的罚款清单，瘦弱的身子在空旷的街道微微地抖着。她的脆弱被呼啸的风淹没，她的骄傲在寒风中作祟。干冷的空气吸进喉咙里痒痒得，这种感觉迅速中和了她想哭的********来来往往的同路之人，却是各怀心事各自行路。只是有人抬头看天有人低头走路罢了。朱未则是骑车摇头晃脑东张西望的主儿，东西向的红灯都亮了他还生往过闯。
左躲右闪还是撞倒一个横穿马路的女孩儿，这时候刹车已经来不及了。
朱未把车扔到一边急忙地搀扶女孩儿，嘴里也一个劲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伤到没有？都是我不好，自己抢死还先撞到你……看看有事儿没，我们去医院……”
“霍香？是你！居然撞到的是你？朱未得到的惊喜远远大于霍香受到的惊吓。”就如同自己撞到天使那般地幸运。
“那，那你伤到没有？我们去医院检查一下……”朱未关切地问
霍香摇摇头，“没事儿，我走了。再见！”然后就风一样地飘过街头，回过身向他浅浅一笑，左颊弯出浅浅的酒窝。
红色的身影匆匆地隐没在人群中了。
霍香的背影渐行渐远，朱未却定格在那里一动未动，他中邪一般地笃定这个桥段就是琼瑶式爱情故事的开端——男女主人公在街头邂逅，然后就是一场缠mian悱恻的爱情故事——他希翼着霍香能给他一转身的回眸。
……
父亲不在家，霍香懒懒地吃过午饭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她不愿与母亲有过多地交流，也就习惯以学习的名义撤离。
母亲是有着祥林嫂特质的人，周而复始地说着她早亡的弟弟，不着调的丈夫，不贴心的女儿……她擅长于，确切地说是陶醉于让别人最大限度地感受她的幸福人生中冒出的不幸。然后，希翼别人赐予同情的眼神和煽情的眼泪以给她的不幸做旁证。
母亲喋喋不休的话语浆洗着霍香的灵魂，久了，就索然无味；久了，就置若罔闻。于是，母亲的悲喜就成了她一个人的精彩。
一扇紧闭的门让母亲把想说的话生生地咽了回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跪在那里反复地擦客厅里亮得不能再亮的地板。动作很轻，很轻。
霍香坐在书桌前胡乱地写着，右手掌和纸张摩擦出隐隐地疼。而这点皮肉之伤未必是霍香真正的痛。
今天，在处罚单上写下自己名字的时候，就如同屈辱文书一样，莫名的羞辱感在体内升腾又无从宣泄。
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改革的春风就吹遍了大江南北。在她没有出生的时候，父亲就开始勤劳致富了。在她出生后不久，就举家搬出了龙门镇。作为龙门镇走出来的最先富起来的人，摸着石头过河却又总被石头绊倒。某种程度上讲，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商人。
父亲的商道就是到处经商处处留伤。他养的十二只貂在去年夏天不明不白地死于非命。今年，想和政策法规打个擦边球，球还没出手就擦了满身的伤。公安机关没收了价值八万的烟花又处以一万八千块的罚金……
对父亲而言失败不需要解释，如果非要解释就四个字儿——愿赌服输。父亲把一夜暴富当做毕生遵循的信条，并为之坚持不懈的折腾着。在这样地起伏跌宕中，他从未正视过或者说从没想过对女儿的影响。这些天他在忙一件大事——修冷库。就像缴纳罚金这样的小事完全可以把权利下放给女儿。
他未必认为女儿和他一样有着钢铁般地意志，只是在他的眼里她就是个屁事不懂的孩子，让她去交罚款就和她妈妈让她打酱油一样，没什么质的区别。他不知道“伤”及无辜也是一种罪，他也不知道她的女儿会因此受“伤”。
霍香就是在这样的滋养下成长的，富足谈不上幸福，茁壮谈不上健康。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