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市区的时候,已经傍晚,简帆没有急着先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医院,她不知道离开的这几天简航是不是过得好,他安静的躺在那里,却还是不能让她放心。
到达医院门口的时候,简帆看到了景菱和之助,景菱脸上绽放的笑像夏天开的奔放的凤凰花,那是简帆从来没看到过的景菱,她突然觉得内疚也为景菱感到心痛,上一次因为小乌鸦她那样毫不顾忌的责备她,责备她的疏忽大意和无知。
简帆总是自以为,自以为是景菱伤害了她生命里的一切,可是她也始终也是受伤最重的那一个,她没有错,错的是命运。
活着的人往往比死去的还要痛苦,简帆应该懂的,这几年她始终没有松口,她自私无形的羁绊住了景菱生活的脚步,简航成了她生命里不能丢弃的负担,她知道景菱的善良迫使她自己坚守着对简航因为责任而产生的爱。
她不可能真的快乐,只有在她和眼前的这个年轻的男人挥手的时候,她才是幸福的,那个眼神温柔,腼腆的躲在简航病房门前伤感的男人,简帆看的出来他爱景菱,他爱她,所以他沉默,简帆听景菱叫过他,叫他之助。
他叫之助,和简航一样腼腆沉默,却有所担当,有所承重。
看到简帆时,景菱的笑一下子僵住了,她慌乱抚了一下头发,像个做了什么怕被人误会的事情的孩子,站在那里等着简帆他们走近。之助也略显尴尬,站在景菱身边,简帆走过来的时候,他对她点头,说是顺道送景菱来医院。小乌鸦见到他倒是很开心,上一次之助叔叔和景菱姑姑还带他去游乐园骑了旋转木马,虽然后来肚子痛进了医院,可是他还是记得他,之助看着小乌鸦笑了,小乌鸦也笑了,之助腼腆的和景泽打完招呼就说自己还有事便转身离开,离开的时候坦然的看着景菱的眼神里却透着莫名的不安。
“之助叔叔再见”,小乌鸦在妈妈怀里向他挥手,之助点点头笑了。
“姑姑好”,小乌鸦开心的问候景菱。
“嗯,小乌鸦回来啦”,她抱过小乌鸦亲吻他粉嫩的脸颊。
“嗯”
“玩的开心吗?”
“嗯,看了老房子还有老奶奶,还有好多好吃的,都是肯德基里面没有的。”
“景菱”,简帆上前从她手中接过小乌鸦,“不要勉强自己,跟着自己的心走吧,之助,挺好的……”简帆看向之助离去的方向,眼光变的悠远绵长。
“简帆姐,不是你想的那样的,真的……”景菱一时间无从解释,但是他们真的不是那样的关系,真的不是,景菱觉得难过。
她看着简帆抱着小乌鸦向病房走去,她的背影渐渐的远离自己,眼睛模糊的太快,像块凸的太多的透镜,连聚焦都来不及。
景泽拍拍景菱的肩,点点头,会心的笑了,他知道简帆是个聪明的女人,刚强但是善良。他终于为妹妹松了一口气。
小乌鸦伸出手抚掉了妈妈滑落到脸颊上的泪,用他小小的手心和手背。简帆连忙自己伸手擦掉了眼泪,她用她伪装的刚强对小乌鸦微笑,“姑姑,找到男朋友了,妈妈高兴。”
“嗯……”小乌鸦不知道妈妈的心思,也不知道她是在为简航舅舅难过,可是她只能这样做,她不能做个自私的人,她没有理由让一个年轻的女人守着一个不知何时才会醒过来或许永远也不会醒过来的男人过完下半辈子,她的一生还很漫长,她不能成为她生命里的罪人,她负担不起。只是作为姐姐,她还是不可自拔的感到难过,为躺在那里不谙人事的简航难过,可怜的简航,什么时候才会醒过来,还能不能醒过来……
他的沉默但是乖顺的弟弟好久都没有再出现过了,他阳光般的生命在21岁的那个夏日暂停了,还是就此终止了?
命运没有给他们提示,命运永远只出示结果。
简帆给简航活动手臂,按摩手指,小乌鸦用他的小拳头轻轻的捶在舅舅的腿上,如果简航感觉得到,他应该会流泪的,可是他没有。
我见过最美丽的风景
是冰雪融化后你静默的侧脸
死去的河流复苏
流淌出五味杂陈的情愫
和你的悲伤一起涌进奔腾的大海
在触礁的瞬间
激荡出命运白色的碎片
我看见你静默的侧脸
在苦涩的水花中若阴若现
十一月月末的那个夜晚,对景泽和星辰来说,算是一次意外的碰面,景泽和几个客户在一家西餐厅吃饭,而星辰也刚好在那家餐厅弹钢琴。
已经有一段时间,星辰每天晚上都会出现在那里,弹两个小时的钢琴,当然,报酬很丰富。景泽从没想过坐在那里的就是星辰,他被他的琴音吸引。
星辰手中玩弄的乐符总是能给人带去感动。他的琴声像是有生命。
饭后,景泽准备离开,又折回来,他从皮夹里掏出两百块钱,向钢琴摆放的地方走过去,当他从钢琴的一侧转过去的时候,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穿着黑色小礼服的星辰,安静的坐在那里,他没有看见他,他享受着与钢琴独处的快乐。
也许也只有这个时候,他的脸上才看不到悲伤,他是那么的专注,抬头又低头,铿锵有力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飞舞,他就像是飞翔在一片云霄之上,抛弃了命运,除了音乐,一切都与他无关。
然而,他还是看到了景泽,看到了他捏在手里的两百块钱,他笑了,眼睛里瞬间充斥满了可笑的悲伤。景泽也觉得尴尬,将手里的钱顺势塞进西裤的口袋。然后示意他继续弹,他坐在离钢琴最近的位置上,点了一杯咖啡。
接下来的时间里,星辰的琴音变得飞扬,他弹着那些景泽连名字都说不齐的多少乐章的变奏曲还是协奏曲。他就像二战时期经历生死的年轻的军人,时而悲观绝望,时而斗志昂扬,他的抑扬顿挫分布在生命最集中的那几个岁月,他的琴音本来就有着生命,他的每一首曲子,都是一种人生。
真正懂的却只有星辰自己。
星辰下班的时候,景泽在餐厅的门外等他,或许,他可以趁这个机会告诉他简帆找到他奶奶的事情,他想,这到底是会给星辰一个惊喜吧,其实,他从来都是惦记他的,他知道他过得不好,他的一抹安好的笑总是让他更加担心,别人不懂,但是景泽知道。他时常会想起他坐在房间角落里,孤独无助的样子,然后再为他幻想出的场景莫名的心痛。星辰是景泽生命里出现的需要他在乎的人,而且他始终会情不自禁的在乎他,但是景泽知道,那并不是爱情,他爱的人就只有简帆。
“怎么会在餐厅打工?”
“我需要买一架新的钢琴,你知道我学校的工资都有固定的去处”,星辰的心情略显轻松。
“哦,那架旧钢琴……”景泽没有说完,便自己打住,那是一架不该被提及的钢琴,它玷污了星辰太多付出爱的人生,它应该要被痛恨,他记起上次在星辰家,他看到了那架被砸的溃烂的钢琴,也许它现在已经躺在了这座城市某一片郊区的废墟上,孤独的享受绝望。
“星辰,有件事我觉得应该要告诉你,你知道前一段时间有几天我和简帆出去了一趟”,景泽整理着脑中的思绪,琢磨着该如何说起。
“你们……很幸福吧?”星辰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
“星辰,我不是要说这个……”
“我知道”,星辰打断了景泽的话,“我知道我给你和简帆造成了烦恼,如果你觉得幸福,那么……我会祝福你。”
“不是,星辰,你听我说”,景泽有些着急,上前拉住了星辰的胳膊,“我是想说……”然后他发现他似乎不该这样拉着一个男人的手臂,企图挽留,他放开了手。
星辰呆立在原地没有动,景泽不安的走到了前面,他将右手插到西裤口袋里,又拿了出来,一时间,他觉得他的手因为多余而无处安放。
星辰站在他身后,他感觉得到,星辰将手环在他的腰间,像一条有着不良企图的毒蛇,它的毒液令他的皮肤神经酥酥的麻木。
“星辰,不可以,真的不可以……”景泽哀求。
“对不起,景泽,请原谅我的卑劣和可耻,我控制不住自己……”星辰的声音变得嘶哑,他觉得胃部一阵抽缩般的疼痛。
“……”
昏黄路灯下的街道,没有行人,一个男人从后面抱着另一个男人,闻着他熟悉又渴望的气息,他的发蜡的味道,他的衬衫的味道,他又想起那个隐藏在长而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他看不见他的眼睛,可是现在他在这里,似乎是属于他。
前面的男人因为痛苦而流泪,他听不见自己内心真实的声音,做不出判断,可是他无法拒绝星辰对他的爱抚,无法拒绝只是因为他是星辰,此刻他只为他悲伤,他忘了自己是谁,他变得不正常,他像一颗脱离了自己轨道的行星,一颗星辰撞上了他,要他成为他生命中的恒星,他不是没有勇气说不,只是不忍,然后只能悲伤的流泪。
“星辰,对不起,对不起……”
“为什么你要跟我说对不起,为什么是你,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可是我不知道说对不起有什么用,真的不知道……”星辰也开始哭泣。
当他看到父母亲漆黑如焦的尸体时,他没有哭泣,当他看到深爱他的女人因为他而受伤时,他也没有哭泣,可是现在,他却轻而易举的为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哭泣,在这个男人面前,他的眼泪变得一文不值,此刻,泪水像一群杀不死的病菌,突破泪腺肆意的流淌。
景泽已经记不起他最初想说的话,他是要告诉星辰,他还有一个奶奶,在黑暗里等了他二十多年,现在他和简帆希望他去见她。
景泽觉得自己真是个恶心的男人,他爱上了一个女人,一心要跟她结婚,可是现在,他却因为不忍而无力拒绝一个和他亲如兄弟的男人的爱情,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可悲过。他骗了简帆一次,可是现在他又因为星辰,再一次背叛了深爱她的女人,即使夜晚再黑他还是能深切的看清自己的可耻。他必须要结束这一切。结束痛苦。
秋天最后的声音,在迷失的深夜里追着最后一缕秋风,漫无目的的奔跑,感受并聆听着枯叶一片片被摇落的簌簌声响,风吹过他们泪痕还未干的脸,透彻心扉的凉,他们终归是要醒过来的,面对现实,回到各自的轨道,只有那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下个月,我会和简帆结婚”,景泽毅然决然的说出了口,在自己真的变得混乱,变得无法自拔以前,结束一切,结束一切不可预知的毁灭。
星辰没有说话,身体微微颤抖,然后缓缓的松开了景泽,他依旧没有说话,然后转身,在景泽转身之前,走进了他背后的黑暗里。消失。也许,他也清醒了。
景泽再转过身的时候,已看不见星辰消散在黑夜里的身影,头顶的天空,北极星依旧在那里闪烁,不知疲倦,也从未改变,景泽无力的蹲在路边,整个黑夜的悲伤从星辰离开的方向汹涌而来,将他笼罩,挤压着他体内因无法自控而流淌出的命运的戏谑。
如果泪水可以流淌掉他的无力的悲哀,那么他可以枯竭。真的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