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帅军刀一挥,他的炮兵阵地就发出雷鸣般的怒吼,一柱柱硝烟在空气中会师,正如一股股鲜血在地面上汇合。敌与我的热血并不彼此仇视,它们融汇在一起,渐渐凝作一层薄薄的红地毯,而硝烟遂化作因失血过多而脸色苍白的厚幕布,幕布拉开,被枪火照亮的广阔舞台上,张大帅踏着军乐队铁皮鼓的铿锵鼓点前进,那乐曲的名字叫作命运。
是他张作霖一个人的命运,更是千百万战士被踩在脚下的血色收场。
一将功成万骨枯。
硝烟荼毒了光阴,等这道为死亡遮羞的幕布徐徐拉开,三年的时间过去了。
张作霖成功剿灭了蒙古匪患,巩固了后方。他的马蹄追随着铁木真的昔日足迹,踏平了辽阔的大草原,然后,不屑于再把土匪作为对手,他追随昔日成吉思汗的强悍视线,把目光投向关内的大好河山。
在张大帅前方,那条血红色的地毯于是一路铺下去,华丽而苍凉,一直铺到中原腹地:第一次直奉战争,第二次直奉战争……于是军阀混战,中国不宁。
这三年,小六子从陆军军官学校毕业,昔日少年摇身一变,变成了青年军官张学良,留起了神气的小胡子;毕业礼上,更是有人迫不及待以黄袍加身,让军官张学良摇身一变,变成了前途无量的少帅。
张学良脸上飘红,“老师,您别这么叫我。”
郭松龄一边当张学良的老师,另一边,他亮闪闪军靴下晋升的路可从没停下:沾大帅的光,如今他已一路升到师长,统领东北军最精锐的一个师,坐镇关外,替张大帅看着家。
郭松龄伸出手,跟张学良握了握,语重心长地说,“你学成出师,从此要替咱东三省出力了。”
张学良从没跟自己的老师握过手,还不习惯这种礼节上的改变。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是真的长大了,他挺起胸膛,发现自己个头竟然隐隐高出老师一点点,更有甚者,年纪并不很大的老师头上竟然已见根根白发,于是动容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您一辈子都是我的老师。”
郭松龄松开张学良的手,正色道,“我是大帅的部下,迟早得听你的。”
说完,他抬手敬了个意味深长的军礼。
张学良想拦住老师这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举动,可是,郭松龄用同样意味深长的目光制止住他。
1920年代的东三省,是值得全东北人骄傲的,是值得张学良和郭松龄师生二人踌蹰满志、满怀希望的。这十年间,老张家父子和一班手下把东三省经营得家大业大,一团兴旺:有发达的邮局、交通、电信系统,工业初成规模,成立了海军、空军,兴建出中国最大的军工厂——以至于连国父孙中山都羡慕不已,自愧不如。
为了培养接班人,身在关内的张大帅可不愿意让张学良闲着。三年的时间已到,张作霖没忘当初的约定,于是拨给张学良一个团,又从郭松龄师里抽出一个营的精锐,混编成一个加强团,命令张学良带兵剿匪,“锻炼锻炼”。
说是历练,其实一点儿风险也没有:那一个加强团,几乎是东北军编制最饱满的团,重机枪、迫击炮全部超额配备,弹药基数是普通团的两三倍,再加上强大的郭松龄师做后盾,随时可以提供支援。这样子的剿匪,说穿了就是给张学良镀镀金,让他在大帅那些资深的老部下面前长长脸,取得一些资历。
大帅明摆着要提拨自家骨肉,生怕那些老部下看不明白,咬咬牙,干脆把自己的专列开回来,供张学良这次剿匪使用。张学良也不含糊,老着脸皮坐进他爹的专列里,沿着铁路线大摇大摆开进,指挥他的团一路剿杀过去,声势做了个十足十。
这一路上的绺子虽然多,可都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很少有人有头脑想到联合。这么一来,各家绺子少的三五十人,多的也不过三五百人,哪里是这一千多精锐正规军的对手?于是张学良的火车经过之处,所向披糜,土匪基本上都是一触即溃,被剿了个稀里哗啦。
毫无悬念的,张学良捷报频传。
这状况一直持续到遭遇夜老黑。
夜老黑是个有名难剿的大绺,占住磨盘山,经营多年,把磨盘山打造得铁桶一样,虽然不能夸口固若金汤,也敢扬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张学良啃到了硬骨头,于是搬出军校教科书上那套,把部队展开,调炮营就位先轰一小时大炮,把那些石头和木头堆出的险要关隘轰平炸烂,然后按部就班地攻山。
张学良迫不及待要扫除夜老黑这张蜘蛛网,好干干净净不受打扰地对付附近的绺子草上飞。当初那个三年约定,就是因草上飞而起的,张学良一直耿耿于怀,倍觉丢脸:哪儿有官兵这么惯着土匪的?更主要的,他还想会会胡二,那个曾经叫他低头服输的土匪胡二。
除了这个胡二,还没有谁能让他张少帅认过输。
天蒙蒙亮,几个连阴天下来,远处略积了些轻雾。火车开得飞快,所过之处,把轻飘飘的雾阵冲散,却又在火车后头围拢,阴魂不散的模样。前面就是草上飞的地头了,张学良坐在火车的动荡中,透过车窗望出去,远处的林子呆头呆脑,引得他也发起呆来:三年前那个敢挡火车的傻小子,长成啥样儿了?
穿过一片老林子,隐约就是从前那个惊心动魄的火车道口。张学良想,要是一个人养成顶撞火车的坏习惯,那他恐怕就活不长。这个疯疯癫癫的胡二,还活着么?
一匹白马,似乎是从张学良的茫然想像里钻出来,以电影中才有的慢动作钻出迷雾,钻出丛林,钻到现实中。一时之间,张学良搞不清楚,是不是因为他想着胡二,才会出现那种幻觉?
不对,张学良拉起衣袖,在雾蒙蒙的窗玻璃上揩了揩,擦出一片清醒,于是那匹马和马上的人就变得真实:那不是幻觉。
胡二?
一人一马疾驰,看方向竟然是冲火车而来。人和马脚下,一条土路向前延伸,这土路被铁道拦腰斩断,而人和马丝毫也没打算给火车让路的意思,正相反,他们在跟全速行驶的火车争道儿、抢时间。
真是愚蠢!
张学良额上渗出了汗,这些没脑子的山里人,要么怕火车怕得要命,火车一吼他就尿裤子;要么不知死活到竟然敢来招惹火车——在火车这么个大块头面前,那人大概是想展示他那愚不可及的勇气吧?只不过照现在这种慢腾腾的样子,人和马必定一头扎到车轮子下面。
火车粗声大气吼叫着,勃然大怒,恨不得一脚踢飞这不识相的不速之客。车窗死角挡住了张学良的视线,人和马一下子飘到窗帘后头,落幕一样消失了。与此同时,是一声长长尖利的刹车,把张学良一颗心提起来,一直提到嗓子眼儿,耳朵也竖起来,等着听那声沉闷的人车相撞。
没有。
人和马仿佛穿透了火车的钢铁壁垒,倏乎竟然出现在另一边车窗的视野里。
这傻瓜,居然动作熟练地抢在火车前头,冲过了道口——近到马尾扫着了火车头。司机探出车窗,一连声破口大骂,看见那人拉住马,一拽缰绳,两蹄腾空人立起来。
那人得意极了,凌空甩了个鞭花,啪的一声响亮,像是一句回骂,抽在司机和火车脸上。那人似乎存心戏弄这庞大的火车,他撒开马,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奔驰,挨着车厢的抡鞭子,仿佛火车只不过是和他胯下马一样的畜牲,都得听他的吆喝。
那人光着膀子,看样子是个年轻的后生。
车上的警卫班被这个傻里傻气的土豹子逗笑了,拉开枪栓,砰砰砰鸣枪示警,一枪接一枪打在马前马后,打得地上的碎石火星子乱溅,那人做出一副中枪的痛苦表情,装模作样浑身上下乱捂一气。
他捂到裤裆的时候,警卫都笑:这傻小子,分明是在表演单出头的二人转嘛。
警卫看不出这人身上带有武器,于是,就没道理击毙这无害的傻子。
他爱玩他自己的命,就随他去呗。
只是那人越接近张学良的车厢,示警的枪声就越严肃,弹着点离马蹄就越近,是个驱逐他离开的意思。那人似乎试探出了什么,不再耍宝,一拨马,径直朝张学良的车厢飞驰而来,一个漂亮的蹬里藏身,那人就从马肚子下拽出什么东西来。
这时,透过车窗,张学良跟他正好打了个照面。
胡二!
没有错,就是想像中的胡二,变了一点模样,就该变成这个样子。十六岁的胡二,已经长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匪,他也认出了张学良,咧嘴一笑,就呲出一口白牙,算是打招呼。
张学良被胡二打败过,心里结着一个疙瘩,有点怵他,猛的看见胡二笑,不由也跟着笑了一下。可是这笑容刚爬上嘴角,还没等登上眉梢,就被胡二的突然举动给吓得掉了下来。
张学良的小心肝扑腾腾狂跳。
胡二手里,赫然是一把小手枪。
张学良心中一沉,他认得这枪。那是他爹的勃郎宁,张学良曾经跟张作霖要过好几回,张作霖却把它给了胡二。
击锤一倒,张学良清清楚楚看见火光一闪,枪身抖动一下。他上过射击理论课,知道射击的过程中,枪枝机件一步步的变化过程。但是这么面对面的实弹射击,他可没经历过。
他也不想经历这个。
张学良惊得脖子一梗,身体自动从座位上弹起,仿佛已经挨了那一枪,枪子儿猛力一冲,推动他后跳。
这一枪开得太突然,竟是直直对着张学良的脸打的,火药气仿佛透进来,热辣辣打了他一记耳光。张学良暗叫一声:完了!
他连退几步,扶住座椅靠背才站住。
硝烟散去,窗玻璃上挂着一张白花花的蜘蛛网。张学良刹那间想到,这玻璃防弹的,是从德国买回来的安全玻璃。一粒子弹头变了形地嵌在网纹中央,凶巴巴的扁着脑袋,似乎心犹未死,拼命想要挤进来。
窗外的胡二变得看不清,碎玻璃上,一个胡二变身成无数个胡二。张学良分不清,哪一个是当年的胡二。他怎么一点儿交情也不讲,不由分说就朝自己开枪?
还没容张学良定下神儿,窗外的胡二收了枪,抡起一包东西,径直朝受损的玻璃砸过来,一下,两下,德国货的安全玻璃也扛不住了,那沉重的不明物件砸掉了整扇玻璃,被胡二丢进车厢,咚的一声,砸在张学良的脚边。
是金属的沉重动静——手榴弹!
冷汗一声令下,同时从全身毛孔往外冒,冒到一半又卡住了。张学良大叫一声,想动却动不了。教课书里似乎讲过,类似情况下,应该把手榴弹扔出去、踢回去,或者就地卧倒。张学良想到了,可哪一样也做不到,连冷汗都不听他的——他的身体简直僵住了。他似乎只能一闭眼,等着那最后的轰隆一声。
“小六子!”
窗外的胡二探进头来,绽放笑脸,叫了一声,随即拨马刺斜里冲去。
那笑容干净极了,张学良看明白了,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害人的脸。
脚下的手榴弹要炸也该炸了,可并没见有烟冒出。张学良大着胆子,伸脚踢了踢,灰布包裹里的铁家伙就露出来。那并不是手榴弹,甚至都算不上武器,可是在张学良看来,那算是最致命的东西了。
灰布包里裹着的,是十几枚道钉。
张学良是聪明人,他清楚,道钉这种本应该牢牢钉在枕木上、固定铁轨的零件出现在这里,究竟意味着什么。被憋住的冷汗咻的一声,瞬间就湿透了他的里外衣服。张学良脚上发软,踩着乱步扑到制动手柄边,把整个身子都压了上去。
几乎与此同时,了望楼里的火车司机居高临下,也发现了远处的异常。他的反应和张学良差不太多,和身迅速扑向制动器,差一点儿就把它压折。
高压空气从气瓶里迸出,推动金属闸瓦,死死抱住所有车轮,车轮就转不动了,而强大的惯性驱动火车在轨道上继续滑行,于是车轮与轨道剧烈磨擦着,甩溅出长长的火花,闸瓦片刻间就烧得发红。
司机还能做的,只有等待。
他替他的火车使劲,脚底仿佛踏着地面,磨热了,磨冒烟了,磨出火苗了,然后磨穿了,剩下来的,就是血肉之躯了,它继续和地面磨擦着:脚磨没了,小腿磨没了,大腿磨没了,磨到了齐腰眼儿的时候,火车终于停住了。
火车和司机同时叹了一口气,司机和火车都已是一头的大汗。
司机身体朝前一倾,无力地瘫坐下来,下半身好像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
倒是张学良还有力气,跳下车,跑到火车前头一看,顿时傻了眼:火车停在最后一对轨道上,离边缘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下一对铁轨被人拆了道钉,抬了起来,摆成一个交叉形状,像是个此路不通的标志。
闻讯跑来的郭松龄提着枪,警醒地提防着不远处居心叵测的野林子。
张学良苦笑说,“老师,你瞅瞅,这三年里头,不光咱们长能耐,人家绺子也没闲着,长了不少本事呢。”
“他这是在给咱下马威呢。”
“他不是真想害我。”张学良想了想,说,“他在跟我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