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北风自作自受,自从那一夜扮作正人君子,替小菊站岗放哨,把情欲强行抑住以来,随后的两三天里,体内那股被压抑的力量反撞上来,把他折腾得够呛,人都憔悴了。
——放在嘴边的食不吃,自己这是中什么邪啦?
果然是中邪,看见草原上郁郁葱葱的花丛,胡北风会眼花,疑心小菊的脸就藏在其中,躲在花丛中笑;看见大兴安岭绵延的余脉,胡北风会动心,疑心是小菊身上曼妙曲线,被不知搁在哪里的一盏灯投射到天边。
已经到了蒙古土匪惯常出没的地区,他还是魂不守舍,只觉胸中欲火难熄,烧得他口干舌燥,前面潺潺水声,听来都像那晚小菊的盈盈浅笑。这笑声牵着他纵马朝河边驰去,要痛饮河水,把一条河喝干一半——那也不见得有用,胡北风知道,自己肚子里火大着呢。
他越来越后悔,后悔得什么似的:半辈子都没这么干过,凭什么轻轻放过那个女子,就因为她会飞檐走壁,就因为她关键时刻会流眼泪么?胡北风扇自己一个嘴巴子:你未免也太多情了,遇上一个有点儿本事的女人,就看承得神仙似的,其实扒光了一看,跟别的婊子能有啥两样?
下了马,胡北风蹲到河边,准备掬水来喝时,看见水面上映出的不是自己,而是小菊的脸。他长叹一声,烦恼地拍乱水面,把小菊的形象驱散。
胡北风想,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半辈子和女人鬼混下来,这次反而动了真情?
河水渐渐平复,映出他一张倔强的脸,胡子拉茬的,比几天前已见削瘦,然而,小菊那张脸阴魂不散似的,渐渐从水底下浮上来:你把它拍乱了打碎了,它偏偏更倔强地拼凑起来,在水中浅浅一笑,那美目皓齿,又把胡北风迷住了。
胡北风可怜巴巴、猴子捞月亮一样,伸手去水中捧那张脸,明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就是忍不住:弱水三千,他宁可全都不要,只取小菊这一瓢饮。
反正四下无人,没人会看见自己这副可怜相。胡北风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酸,就差掉下泪来。他跪倒在河边泥地上,闭上眼,捧起那张想像出的脸,捧到面前,轻轻亲了一下——女人是水做的骨肉,分分秒秒都从他指间流走,胡北风觉得自己亲到的,只是一绺绺注定会失去的冰凉感伤。
他的指间,缠绕着从小菊头上剪下的几绺长发,想念时,就在脸上挨挨蹭蹭——胡北风想,要是被绺子里的罗蛮蛮看到了,一定会笑得背过气去。
正在自作多情,手中的水忽然捧不住,一个劲儿向上涌,水中豁的一响,宛若出水一条大鱼,胡北风急忙睁眼看时,只见一个人从水下挣出来,自己手中捧着的那掬水,却是那人的脸,正笑着看过来——不是小菊,又是哪个?
胡北风惊得飞身站立,险些被小菊的起势冲倒。小菊果真如一条穿着衣服的大鱼,体态轻盈地跃出水面,在半空短暂停了那么一下,湿衣紧贴身体,简直能泛出鳞光,随后,折转身体,以一种极美妙的姿态落回水中,两条曼妙的长腿摆下,故意拍起一道水花,溅了胡北风一头一脸。
依然像个幻觉,胡北风呆呆愣愣:难道刚才自己无意中捧起一尾金色大鱼?
不对,看河中央,一个女子冒出半身来,抬起双臂,把湿湿的长发披向身后,嘴角被阳光一映,和波光一起闪动起来。
“你的胡子硬,”女子开口说话了,“扎得我脸疼。”
胡北风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胡子茬儿,果然硬硬的,几天没顾上刮了。他照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半晌,疼痛才隐隐透上来。
他才敢确定,眼前不是幻觉。
“你是中国的忍者,”小菊拍一拍身前的河水,拍出朵朵水花,跟她一起咯咯的笑,“难道中国的忍者怕水吗?”
胡北风不知道什么是忍者,但是眼前这个几乎赤裸的女子在诱惑他,这一点他瞧得明白,明白极了。
惊喜扑进胡北风心里,而胡北风纵身一跃,扑向这条河,于是这一条河满满的就泛滥了惊喜。然而接下来,惊喜很快被抹去,惊慌全面占领了他的情绪。
——胡北风再次回到岸上时,肚子里仿佛满满的装着那条河,又肿又胀,坠得他沮丧极了,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三个字:中计了。
如果在陆地上,自己跟这神秘的女子还能有一番追逐,不至于太过丢脸的话,那么在河中,简直就沦落成龟兔赛跑。胡北风自认水性不错,一口气可以在水下呆上半天,可是当他数着数、发现自己浮出水面换气的次数,至少三倍于这美丽忍者时,他久历江湖的头脑就提醒他:危险,是该向后转的时候了。
可是,为时已晚,胡北风四下一望,才知道自己已被引诱到了河中央,再向前看时,那示弱的女忍者开始转过身来,露出一副猎人的得意嘴脸——她开始收网了。
于是,一整条河都成了她的网,处处跟胡北风为难,怎么逃也逃不出去。胡北风眼前天旋地转,再也分不清前后左右,也不知道哪儿是上哪儿是下,四下里到处都是白滔滔的水,看起来都是女忍者幸灾乐祸的脸。
那许多脸一模一样,同时张开嘴从四面八方咬过来,模样既凶狠,又多情——就那样不由分说地吻过来,把水甜甜地吐进胡北风嘴里,一口又一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眼前的幻觉消失后,胡北风不安地发现,自己被裹在一张网里,高高吊在河边大树下。那忍者抱着膝,闲闲靠坐在树下,正笑眯眯看过来。她手里牵着一条绳子,系在网眼上,不时拉一下,于是胡北风就在半空中晃悠一回。
胡北风闯荡江湖多少年,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
他第一个反应是四下里张望,看看自己这副倒霉相有没有被人看见。然后,肚子里一紧,嘴就不由自主被撑开,一道水流哇一声冲出,倾泻了个没完没了,直到最后,一条小鱼惊慌失措从他嘴里挣出,这股大水才渐渐小了,换成嘀嘀嗒嗒。
胡北风哀叹:自己沦落成半空中的一团湿衣裳。
鱼在网眼中挣了挣,于是胡北风有机会看到,那是条不大的鲤鱼,尾巴刚刚泛出一点鲜艳的酡红。这颜色启发了胡北风,似乎有意传染到他脸上,胡北风有些害臊,很多年来,他头一次脸红了。
没有风,一片树叶臊得自顾自飘落,替胡北风挡了一下脸。
小菊忍不住的咯咯轻笑,逆了绿叶上升,曲折飘进胡北风的耳朵里,于是他的脸就臊得发烫——那么大一个胡北风,名动白山黑水,嫖遍三江两岸,想不到竟会阴沟里翻船,落得这么个下场,被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小娘们儿给收拾了。
笑声惹来了草原上的风,树叶全数摆动,整整一棵树都在笑,陪着小菊笑得生动,笑得灿烂,笑到花枝乱颤。
千百片树叶收集了风声,像千百只耳朵,谛听着远方的动静。胡北风于羞愧之外,忽然听出一丝异样:他身在高处,从树隙间望出去,忽然看见一支蒙匪的骑兵队伍,押了些步行的俘虏,缚作一行,赶打着,跌跌撞撞正朝这边来。
胡北风的心揪紧了,想告诉小菊一声,嗓子一痒,又一股白滔滔的水涌出,堵了他的嘴。
远处,骑兵发一声喊,被押解的人就开始跑,拼了命地逃,蒙匪却不追赶,圈住马大呼小叫,一个个勒紧马缰绳,蓄势待发——胡北风看明白了:他们在打猎,猎物就是那些被放跑的人。
很快,十几个人逃到树下,径直向河边冲去。在大草原,人跑不过马,但是一旦涉过这条深水河,似乎就有一线生机。
胡北风心里叫苦,在网中挣扎一下,发现网很结实,竟然是用极细的金属丝编织而成,人越挣扎,网陷进皮肉就越深,就像胡北风有时在山林间捕野物设下的套子一样。
那边骑兵倒很沉得住气,显然把河边这棵独立树作为标志,等猎物逃到这里时,骑兵齐声呐喊,一起发动,蓄势已久的蒙古马恶狠狠冲驰而下,仿佛一道洪流,把草皮从铁蹄后高高抛起,远远甩在身后。
这边,有跑得快的人已经抢到河边,眼看就能逃得命来,胡北风在树上摇摇头,替他们揪着一颗心。
骑兵不慌不忙,把步枪背到身后,从鞍上摘下弓箭,手法极为娴熟,搭上羽箭,一下子弓开如满月,也不怎么瞄准,弓开满了自然丢手,羽箭就光滑无涩激射而出。
胡北风着急忙慌,低头再去找小菊时,发现人已经不见了,抬头,箭如飞蝗,在半空高高划过一些弧线,带着哨声,朝这棵树左近呼啸而下。
骑兵的箭差不多同时射出,于是,空中那些箭就前后相衔的成了势,箭哨呼啸着响到半空,由远而近,再从半空压下来,一直响到人的耳朵眼儿里——逃命的人啊啊惨叫,一枝枝羽箭从背后贯入,力道凶猛,竟然把人扑倒,钉在草地上。
其中三两枝箭掠过胡北风身边,锋利的箭刃带出的锐气像鞭梢一样,火辣辣抽过,射中一个半身已没入河中的人,那人哀叫一声,扑入水里,叫声倏乎淹没,一条命就这么断送掉了。
骑兵快得仿佛乱箭的影子,几乎前脚后脚地冲驰而至,战马耀武扬威人立起来,有的就冲到河里,把河水踏碎,溅起一阵泛着血腥气的水沫。
这伙蒙匪哈哈大笑,按回弓箭,拽下步枪,砰砰砰一顿补射,把中箭的人全部杀掉,一个活口也不留下。
胡北风悬吊在树下,位置不高不低,骑兵只顾瞧着地下,只要抬起头,头皮就能碰到他,胡北风闭上眼,装作看不见——依照前几天在暗道中的经验,他琢磨着,只要自己不去看别人,别人大概也就不会注意到他。
胡北风揪着心,竖起耳朵听——蒙匪没有吱声,说不定还没朝上看——可是,马好像发现了他的秘密,只听马蹄声响,一匹匹的都往树下凑,在树下团团围成一圈。
胡北风顽固地不肯睁眼。
半晌,有人拉动那根绳子,牵动网中的胡北风荡了一下。胡北风只好无可奈何地摇晃起来。树下爆发出一阵粗野的大笑,笑声如弹拨弓弦,硬梆梆的竟有金属气派,刺耳极了。
胡北风只好睁开眼,一瞧,几十双眼睛一眨不眨,正盯着他瞧稀罕。
“喂,摇篮里的汉人娃娃,”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蒙匪拍拍胸脯,说,“你醒啦?要吃奶吗?”
土匪们又是一阵狂笑,用胡北风听不懂的语言议论纷纷。笑声中,一个个复又摘下弓箭,高高擎起,作势就要射杀,“让汉人奸细做刺猬吧!”
“慢!”满脸横肉的人抬起手臂,止住众人,“今天已经打够了猎,咱们的箭,是用草原上神鹰的羽毛做成的,不值得为这个汉狗浪费。来啊,咱们烧死他。”
“烧死他,对,烧死他!”
一片附和声中,转眼间,胡北风身下,高高堆起一个柴草垛子。
胡北风头皮发麻,遇上这么蛮横的蒙匪,不由分说,一个劲儿只顾杀人放火,他可一点办法也没。眼看柴草越堆越高,中间还杂有不少牛粪马粪,臭气熏人,想必烧起来味道也好不了。
“我有话说!”胡北风挣扎着说,“我有重要情报,要面见你们的巴音老爷。”
土匪当中发出一阵哄笑。
巴音是蒙匪首领之一,势力最大,胡北风无可奈何,虽然连巴音长啥样儿都不知道,也只好把他搬出来救急。
想不到蒙匪根本不吃这一套,那为首的汉子叫道,“狡猾的汉人奸细,一向最会说假话。想见巴音老爷哪有那么容易的,烤熟了再说吧。”
就有蒙匪点着火把,朝柴草垛子上一丢。草湿,火苗子一时没起来,浓烟倒先升上去,把胡北风紧紧裹了,细细的呛着。
“奸细,说,”那汉子听胡北风咳嗽,冷笑道,“你见巴音老爷,有什么重要情报?”
“成吉思汗宝藏。”胡北风呛得嗓子都尖了,“我身上有一张地图。”
蒙匪听了这话,脸上变色,“什么地图?”
话音未落,只听嗖一声响,不知从哪里飞来一个小包,落入柴堆,遇火轰然一声爆炸,腾起一道白色烟幕,把一棵树遮住大半。蒙匪们吃了一惊,驱散白雾一看,柴堆上落了一张空网,胡北风已经踪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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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北风一朝脱离束缚,跑得比风还快。
身后,小菊如影随形,不依不饶地粘住他,一个劲儿朝胡北风后脖梗里吹冷风,“小偷,山贼,还我的地图。”
“不还。”胡北风身上还冒着白烟儿,“你害我喝水又吃烟儿的,受老鼻子罪啦,我凭什么还你?”
“坏人。”小菊眼一瞪,“趁人家昏迷不醒,偷人家地图,剪人家头发,难道不该受些惩罚么?”
胡北风想起前夜,从她怀里搜出地图的情形,不由心软,“好啊,地图就在我身上,你要拿就拿去。”
“给我。”
胡北风站住,转身面对小菊,把身上衣襟左右一扯,露出多毛的胸膛,“在这里。”
小菊伸手,见他轻薄,半路停住,脸上一红,低头顿足,骂了一声。
胡北风见她害羞,就厚着脸皮笑道,“来,到我怀里来。”
小菊骂一声无耻,转身就走。
胡北风心中大乐,知道她想要那张图,自己找到法宝对付她,有恃无恐,于是一个转身,飞奔而走。奔出去不多远,听见身后小菊又追赶过来,依旧朝他后脖梗里吹凉气。
胡北风放风筝一般,带着小菊漫山遍野一阵乱跑,禁不住满心欢喜。入了夜,这两条黑影潜入蒙匪营地,竟如入无人之境,依然你追我逐,如影随形。
没用多久,小菊看出路数,在胡北风耳边低语道,“原来你在刺探军情啊。”
胡北风说,“这是正事,不是玩儿的。办完了这事,我还你地图。”
“你说话算话?”
胡北风一脸郑重,点了点头,“我老胡说出的话,一向最有份量。”
小菊想了想,笑道,“刺探军情有什么难的,看你这一脸假正经。你瞧我的。”
胡北风怕她胡闹误事,刚想说什么,小菊飞身而去,转眼已融入夜色,片刻,从她消失的方向,蓦的起了一个焰火流星,高高划上夜空,无声无息炸开,其大如斗,是奇异的幽蓝色。
不多时,远处也起了一个黄色焰火,算是回应。
小菊回来时,已换了一身深黑色紧身衣裤,胡北风正想问她,忽然眼前一花,只见小菊身后一左一右分出两条人影,各站出去一步停下,两人身后却又分出一个人,也站出去一步。于是一转眼,五个同样打扮的黑衣人,在胡北风面前站出一个锐利的楔形。
小菊看着胡北风一笑,抬手朝地下一挥,一团烟雾起处,五个人刹时不见。胡北风后背发麻,脖梗上隐隐又有凉气,猛回头看,什么也没有。他低头寻思,这五个人若是与他为敌,凭他们身手,一定能把那张地图硬抢回去,不禁冒出一身冷汗来。
再看蒙匪大营里头,一时之间,仿佛到处都有黑影游走,细瞧时却又不见,土匪哨兵揉花了眼,连称怪事。胡北风留意观察,看这些人身法快捷,手段高明,像是受过专门训练,对刺探侦察轻车熟路一般。
草原辽阔,蒙匪人多势众,情况复杂,借着这些厉害帮手,胡北风事半功倍,只花了十个夜晚,就把敌情摸了个透——用胡北风的话说,足足花十个晚上在一个女人身上,那还能不摸个熟透?
可是,对这五个黑衣人的来历,胡北风还是不摸底。反正这一次,他们不与自己为敌,这就谢天谢地了。
第十个夜晚,胡北风偕小菊潜入巴音的营地,寻个最偏僻的小帐篷,轻轻松松捆翻帐内匪兵,逼问他巴音的情况,问明后,一刀杀了,扔在地上。
“大功告成。”小菊伸个懒腰,说,“可以还我地图了吧?”
这十天辛苦下来,胡北风与她并肩合作,历经危险,仿佛过了一辈子,与初识她时的心境大不相同。再不肯轻薄她,伸手从怀里取出地图,有心给她,又怕她就此离开,就犹豫了。
那边,小菊迟迟不接,眼神中似乎也有留恋之意。这时,帐篷门帘忽然一抖,一道黑影倏乎而过,是小菊的忍者同伴在催促。小菊身上一颤,眼中现出惊惧之色,手一伸,接过了地图。
胡北风心中一动:瞧那样子,小菊似乎很害怕。他又想起小菊中了迷药那晚,向他求助的情景,也是这么怯生生的模样。
胡北风的手中一空,心里顿时也空空落落的,略停了停,伸过去,抓住小菊的手。小菊抬头看时,只见胡北风脸上毫无轻薄之色,只有关心,还有重重的疑问。
小菊眼睛一眨,掉下一颗珠泪,“小菊该走了。谢谢你,让我最后的日子过得很快乐。”
“最后的日子?”
胡北风忽然很绝望,手中一紧,害怕她逃开。
小菊挣了挣,挣不开胡北风的关心,于是含泪低语道,“小菊是牺牲,是献祭给成吉思汗的牺牲。为了打开宝藏,必须献祭。小菊就是不幸的祭品啊。”
胡北风再问时,她害怕地捂一下嘴,看看帘外,不敢再多说,只是一味要走。三挣两挣,小手挣开,小菊深鞠一躬,转身碎步走向帐篷出口,推开帐帘就要走出去时,一缕星光从无尽夜空漏进来。
顿时,胡北风就觉鸟鸣山幽,那缕星光,只不过照见了深渊。
“喂!”胡北风叫了一声,声音微微发颤。他想,有小小的帐篷遮护,小菊似乎还稍显真实,可一旦出去,进入无遮无挡的沉沉深夜,今生今世可就再无觅处了。
有时候,一顶帐篷就能扣留所有幸福。
小菊应声而停,肩膀抖动,慢慢转回身来。
“随便哪个男人叫你一声,你都会回头吗?”胡北风毫不掩饰声音中的颤抖,他的眼眶里,泪光闪动。
小菊的脸已经变得惨白,听了那句话,又看见胡北风的绝望,伸出双手,小跑几步,和身投入胡北风怀中,嘤声低泣。
帐帘外传来重重的叹气声,饱含威胁。
“对不起,献祭给成吉思汗的祭品,必须是干净的。小菊没办法给你更多。”
软玉温香在抱,胡北风却生平第一次感到两个人的遥远,他被内心里一团浓浓的悲凉给裹住了。经历过那么多女人,只有小菊是干净的,干净得把胡北风清洗了,清洗得毫无欲念。
“那么,就让小菊再多陪你一夜吧。”
小菊想了想,决然推开胡北风,转身跑到帐外,跟外面的人说了些什么,只听一声耳光响亮,黑衣人嘟哝一句“过分!”——然后小菊捂着脸回来了——虽然挨了打,却显得颇为高兴,“他们同意了。那么,这一夜,做什么呢?”小菊说,“就让我替你把搜集到的情报汇总起来吧,小菊最喜欢这个工作了。”
这些天下来,夜里侦察,白天记录,胡北风就攒下好几页纸来,胡乱揣在怀中。小菊问胡北风要了,又拿出自己那张地图摆在桌案上,就着灯光小心翼翼摊开,从图的一角动手,完完整整揭下一层来,“啊,这是和纸,双层的,专门用来记录秘密。小菊把情报记在上面,留给您作为纪念吧。”
灯下,小菊用极细的笔法,把情报一一转录。胡北风在灯下呆呆看她,纸上字越写越多,可桌上烛越烧越短,仿佛下定决心一样,再也留不住。一滴烛泪,和小菊的眼泪同时滑下,胡北风顿感英雄气短,开口道,“你别怕,有我护着你,谁也别想让你去送死,当谁的牺牲。”
“没有人逼迫我,”小菊静静地说,“小菊是自愿的。忍者许下的诺言,是没有人能够改变的啊。小菊一生下来,就被选中做这件事,这是忍者的本份啊。”
胡北风听了,愈感凄凉,一字字道,“总之,我不会让别人害你。”
说完,他起身走出帐篷,去寻那四个黑衣人打架时,四下看去,却踪影不见。
胡北风在蒙古人的营地里找了几遍,猛一抬头,看见最大一顶帐篷后影影绰绰,似有黑影闪动,就朝那边摸过去。
黑影却不见了。
胡北风定睛一看,那帐篷华丽,想来一定是匪首巴音的大帐,这次情报收集,什么都齐了,就差去瞧瞧巴音长什么模样了。
胡北风打定主意:不亲眼看一看蒙匪的首领,这趟活儿干得就不够完整。就像剃头只剃了一半儿,就像高梁小豆蒸出一锅夹生干饭。
一队夜巡的匪兵拐了个弯,曲折出现在两座帐篷之间。胡北风轻手轻脚跟上,从怀中取出套索,索上打有绳结,一边一个,专门用来勒人脖颈——胡北风紧紧跟上队尾,趁队伍直行,视线不及时,猛然出手,勒住队尾匪兵的脖子,尽力一拽。
两边绳结一卡,蒙匪气嗓挤住,叫也叫不出,很短时间就不动了,比平常绳子管用得多。胡北风拖着匪兵,转到一辆大车后,扒了他的衣服换上。
巴音的大营,警戒严密,夜巡频繁,片刻工夫,又一队人经过,胡北风毫不迟疑,从车后暗影里跳出来,轻手轻脚窜过去,悄无声息跟在夜巡队伍后头,一路跟下去。看这队伍前进方向,正要经过巴音大帐。
巴音帐外立着一个大汉,极其雄壮,看样子是个护卫。胡北风借着月光认了认,心中暗叫不好:正是前几天在河边烧他的那人,依旧的满脸横肉。这人像尊门神一样杵在那里,挡住巴音帐篷的入口。
胡北风一咧嘴:来得不是时候。
窥视巴音的打算泡了汤,胡北风还得担心被认出来,就低下头侧过脸,佝偻着身子,只用眼角余光瞟过去。
那个大汉自顾从口袋里掏出烟来,似乎并未留意胡北风这边。眼看就能跟着队伍蒙混过关,却听见大汉低声骂了句什么,上前一步,猛可里拍了拍胡北风的肩膀。
胡北风吓了一跳,以为被识破,正要逃开时,大汉问道,“有火吗?”
胡北风略通蒙古话,听懂大汉的问话,稍稍放心。前边夜巡的队伍听声回视,看见胡北风是个生面孔,不免有些多疑,几个人就盯住他看。胡北风不敢吱声,硬着头皮去怀里摸索。一摸之下,才知道平常惯用的火刀火石忘在小菊的帐篷里了,略略抬头,看夜巡的人和大汉都瞪过来,胡北风可就有些心慌,手朝尽里头一伸,硬硬的碰到什么,他忽然记起来,那是临行前郭松龄给他的打火机。
是个微型照相机,但是也能当打火机使。
胡北风不及多想,只愿赶紧解除眼前这大麻烦,不惜冒一个险,把打火机掏出来,卡巴一声,按出火苗。
大汉摆一摆手,夜巡的见无异状,转头走开。胡北风递过火去,替大汉点着了烟。
“不错,”大汉喷出一口浓烟,把胡北风的头脸罩住,“还是个银的。”说着就拿过打火机,在手中把玩一下,随手抛给胡北风。
抛得俏皮,高高抛出一道银色弧线,有意耍弄人一样。
胡北风去接的时候,大汉冷不丁伸手去怀里一拽,变戏法一样,拽出枝手枪来,直勾勾对准胡北风胸膛,“老胡,这回看你往哪儿逃?”
胡北风大吃一惊,打火机落到他手掌中,他都无心去接。于是那纯银的灿烂玩意儿就翻滚着,掉到泥土里去了。胡北风脚下微微一沉,这是他用力的迹象,脚尖轻轻转动,朝准备逃遁的方向略微转动——就在这时,大汉的手枪卡巴一响,枪机掰开,大汉阴恻恻的声音传来,“胡北风,我劝你别乱动。要不然,我倒要看看是你快,还是我的子弹快。”
胡北风犹豫一下,双肩一沉,叹了口气,“我认栽。”
大汉笑了,“算你有眼。不过,栽在我巴音手上,也不委屈了你。”
胡北风摇摇头,“你就是巴音?”
“蒙古人长着神鹰的眼睛,”巴音说,“你的鬼把戏,可骗不了我巴音。”
“你可把我骗苦了,”胡北风愁眉苦脸说,“你怎么知道我老胡的?”
“那简单,简单得你都想不到。”巴音哼了一声,“有人把你告了密。”
胡北风脑袋上如同被浇了一盆凉水,一颗心都凉透了。
“告密的虽然没有说出你的长相,”巴音从怀中摸出一只打火机,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但他给了我这个。他还告诉我,最近你要带着打火机来我这里串串门。恕我招待不周,慢待贵客了。”
胡北风低头一看,不禁骂了一声。
巴音手中的打火机,和胡北风的那个一模一样。
“十天前,我在河边跟你打过交道,看见过你的脸。”巴音说,“你刚才混在夜巡的队伍里,知道我怎么识破你么?夜巡的队伍,人数都是固定的,偏偏前面一支少了一个,你这一支又多出一个。我故意跟你借火,觉得你有些面熟,一时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喷一口烟在你脸上,烟雾腾腾的,哈,我一下子就记起树下那个网里的人了。本来以为只不过是个普**细,直到你亮出打火机,我才断定,你是草上飞的老胡。”
“给你打火机的人,是谁?”
“是个汉人,奸猾的汉人。”
胡北风的坏预感脱口而出,“这个人,是不是姓郭?”
“你死到临头了,”巴音冷冷一笑,满脸的肉又横了起来,“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我老胡做事一向敞亮,这次拖泥带水的栽了,算我倒霉。”胡北风眼珠子瞪得溜圆,“只是死要死个痛快,让人家脑袋里装个闷葫卢死的,不是好汉。”
“好气概,有胆量。”巴音点点头,“你想知道,那个汉人是谁吗?“
“想。“胡北风咬牙切齿,”你告诉我,我死了也好变鬼,牢牢缠住他。“
“你是蒙古人。”巴音围着胡北风转一个圈,说,“你承认了,我就告诉你。”
“我祖上几辈都是关中汉人。”胡北风否认,“后来闯关东到了东三省,还是个汉人,地地道道的汉人。”
“看你相貌堂堂,身体雄壮,汉人都是大烟鬼,哪里有这么强壮的?”巴音赞赏地捶捶胡北风的宽阔肩膀,“你穿上蒙古人的衣服,和咱们蒙古人站在一起,就连天上的神鹰都分辨不出。”
“那个告密的汉人——”
“不错,他是姓郭。”巴音说,“就是那个给你打火机的人。看吧,汉人就是这样,给你的不是礼物,是毒药。”
胡北风如同受到重击,不觉后退半步,连后背都颓然垮下几分。
“那个汉人想让你死,”巴音说,“可是我这个蒙古人想让你活。胡兄弟,汉人奸猾,你加入我的队伍吧。随便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相信我:咱们草原上的人,从来不会出卖朋友。”
胡北风上下打量,看巴音虎背熊腰,虽然满脸横肉,眼露凶光,那眼神里却直来直去的,不藏心机,不像是个虚伪的人。
“你刚才拿枪对住我的时候,我一点儿辙也没有。”胡北风说,“可现在你把枪收了,你觉得,还能对付得了我吗?”
“我虽然从前没见过胡兄弟,”巴音说,“可是胡北风的大名传遍白山黑水,满得像一碗水溢出来,有时候也流传到我们草原上。我知道,你不是小人。”
胡北风听了,重重叹一口气:这个巴音,不知是简单呢还是不简单,只这么一句话,算是把他胡北风拿下了——虽然收了枪,却拿话把子牢牢地逼住他,比枪还管用——谁说蒙古人蠢?
“我这条命,已经不在我自己身上了。”胡北风坦言,“可我不想投降,你也用不着白费力气劝我。”
“不想加入我的队伍,不算什么。”巴音怔了怔,说,“交个朋友,喝碗马奶酒总可以吧?”
“我说了,你不必笼络我,老胡是明白人。”胡北风决然说,“你不杀我,本来我应该自寻一个了断,可是正好一个朋友有难,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只有我老胡一个人能帮得上她的忙。巴音倘若真是个敞亮人,就容我帮她一把。一个月后,我再回来领死。不知巴音有没有这个心胸?”
巴音沉默半晌,“那个朋友,恐怕跟成吉思汗的宝藏有关吧?”
胡北风不语,想起来,十天前自己亲口跟他提过成吉思汗藏宝图什么的。
巴音翻了脸,拨出匕首,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扎下,扎出一道血来。“胡兄弟,成吉思汗按蒙古人的风俗,实行密葬,我找了半辈子也没找到。要是你和你的朋友能把成吉思汗刨出来,一定要替我朝他脸上啐口唾沫!”
胡北风一头雾水,心想,难道蒙古人跟成吉思汗还有仇么?
“我知道,胡兄弟这几天刺探到不少情况,对我的人马很不利。”巴音说,“不过,胡兄弟,为了交你这个朋友,我巴音愿意冒一下险,就给你一个月时间,哪怕为此全军覆没!你去吧。”
胡北风听了这话,心中耸然,拱一拱手,说,“巴音有量!一个月后,无论事成与不成,老胡都会回来,到时候,再喝你的马奶酒!”
巴音没有回答,他下了一个很大的赌注。
胡北风匆忙赶回小帐,一挑帘,发现小菊已不见人影,桌案上烛泪斑斑,那幅蒙匪情报图已经绘好了。
那幅绘着成吉思汗宝藏的图却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