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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周氏世代居于江夏,开着小小的古董铺,已有一百多年了。现在的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常爱穿一件赭石色的长袍,身材高而枯瘦,坐在幽暗的房间里、布满灰尘的古董之间,仿佛一只会动的根雕。

周老板像他的祖父、父亲一样,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他虽然也神往着西周的铜鼎、秦皇的神镜一类的东西,事实上却很满足于在人家祖父母用的木桶、首饰之间周旋。在那扇满是虫蛀的木门后面,他每天都要修修补补,给太破的东西上点颜色,给太新的东西磕掉点儿漆,使它们看上去半新不旧,又年代悠远,仿佛世代保存完好的古物。当然,稍微头脑清醒些的人,只要看他开的价钱,就知道那些玩意儿绝不可能是真正的古董。周老板不是个贪心的人,他并不愿花那个力气、担那个风险赚昧良心的钱。再说,真正的古董,住在江夏的人大多从来没见过,更别说有谁买得起了。

永嘉年间的这场大乱之后,周老板的古董店彻底变了。一夜之间,小镇上多了数不胜数的陌生人,有衣不蔽体的灾民,也有来自北方的名声煊赫的士族;更有许多原先名声煊赫、几个月后慢慢变得衣不蔽体的,介于灾民和士族之间的人。这些本来都与他无关,直到他忽然发现,令人眼花缭乱的珍玩异宝开始朝他的小店涌来。

手掌般大的和田汉玉,玉质如冰,没有一丝瑕疵,上面马踏匈奴的雕刻气势逼人,栩栩如生,他只用二十贯钱就将它买了下来;铜雀台中那些曾深蒙魏王宠幸的美人的金步摇、玉跳脱,如今也自动找上了他的小店,每一件只换得了一小袋糙米;西域使者进贡的琉璃碗、水晶灯,更是数不胜数,照得他原本幽黑的店面,都流光溢彩了起来。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周老板怦然心动、忘乎所以的东西,总是由一个人带来的。

那是一个小小的童子,十二三岁的年纪,头上用青绫子扎着两个总角,穿着素雅整洁的衣衫。他刚一走进屋,不知为什么,周老板就有一种直觉,觉得这小孩子带来的必是与众不同的宝物。

小童子手中拿着两卷很大的画轴。然后,他将它们轻轻搁在一张干净的案几上,当着周老板的面缓缓展开,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说。

秦始皇驾崩前一年,巡幸天下。御驾至会稽,祭禹陵,登天柱峰,观沧海。海波汹涌,潮起连天,那深不可测的海水,像天下人心;那参天而立的险峰,是帝王的权柄。于是秦皇一时兴至,命丞相李斯作文诵之——这就是后来刻于会稽天柱峰上的《会稽铭文》。

小屋中的时间在那一瞬间凝滞了,空气中灰尘悠悠地浮着,周老板的嘴巴不知所措地张着,眼睛却死死死盯住桌上那微微泛黄的绢帛。秦相李斯手书的《泰山石刻》、《会稽铭文》原稿,在他面前静静躺着。

“我家主人说,周先生是识货之人,因此不必赘言。此是救急之用,但凭周先生定价。”

周老板眯起眼睛,重新细细地打量这个小童子,一面暗自猜测,他家的主人到底是谁。不论是谁吧,他又想,这番话说得如此坦荡,带着豁出去了的意味,可见这家的主人必是到了绝路上了。

“三千贯。”他努力抑制住自己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的语调,缓缓地道。

小童子似乎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立刻点头表示同意。周老板也暗自松了口气,一颗心不自禁地狂喜起来。得到了这两件宝物之后,他足足有三天都没有睡觉,日日夜夜看着它们。

冬至以后,年关越来越近,这孩子造访的次数越来越多,带来的东西也一件比一件惊人。周幽王迁都前留下的金文铜鼎、汉武帝手书的扇面、西汉的五凤刻石、霍去病墓石刻字……再有近一些的,收藏就更是齐全得惊人。张芝的今草、钟繇的小楷、索靖的尺牍,甚至兰陵郡公卫瓘的墨迹、其子卫恒手书的《四体书势》等等,无一篇落下,全部被奉送到了周老板小小的古玩店里。

太好的东西,来得太离奇,是会让人心惊胆战的。周老板明知这家人的主人必是贵极一时的人物,绝非一般有钱的乡绅,却又不敢多问。这样的人,怎么也会落到这步田地?而他已落到了这步田地,却还有着原先的傲气。他家的僮仆穿得还是简净体面,并且待人接物从容冷淡,不管周老板怎么寒暄拉扯,都从不多嘴一句主人的事。

周老板无比好奇,又有些感叹。他摇摇头,咂咂嘴,觉得人世的荒诞无常,就像一部有趣的大戏。

然而这一日,这孩子在临走前却又回过头来,低头想了想,开口问道:“周先生,您可知道,附近有什么药店里存有犀角的么?”

“犀角?你家有人得伤寒么?”

这句话好像问到了点子上,那小童子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我家主母染恙,一连请来了四五个名医,寒热头痛之症却丝毫不见起色。如今已拖了两三个月,眼见不好了,新来的陈大夫给开了一剂方子,十万火急,可那里面的药材却刁钻得很,不知怎么才能置办齐全。”他说到了这里,眼里渐渐显出惶急无助的神情来,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进衣袖里,似乎摸着那刁钻的药方。

周老板在心里暗暗一算,从这孩子到自己这里典当古物到现在,正好快三个月了。原来这就是这家人的难处。“你把方子让我看一看,怎么样?”他想了想道。

小童子伸出袖子里的右手,果然里面拿着张方子。这是一张经人转抄过的药方,墨迹很淡,显得那人写得匆忙,然而字迹却清秀冷峭之极,笔意连绵舒卷,宛若列子御风而行,诸佛垂云而立,与张芝的今草显然一脉相承,飘摇秀逸却似还在索靖、张芝之上。

他望着那字迹出了好一会儿神,才回过神来看上面写的东西。那小童子却还以为他在细看药方,留心看周老板的表情,只见他双眉渐渐锁了起来,不住地微微摇头。

“别的还好办,只是要多费银子。只这茯苓、木香、玳瑁、犀角四样,除非京城或长安,若论其他地方的药铺,恐怕寻上一年,都凑不齐半两来。江夏最大的药铺在蛇山脚下,也许存有一只犀牛角和一点木香,你们去那儿试过没有?”

“去过了。”那小童子低声道,“陈大夫要的犀角,不是普通犀角,而是一种白犀牛,头上的角是玉色的,中间有一条白线贯穿始终。陈大夫说,因为我家主母的伤寒是旧疾未愈,新疾复发,是以寻常犀角都不管用的;还有木香和茯苓,必得要玉龙雪山上陈了三年的才好,其他地方的都不行;至于玳瑁,”他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终于垂首不语了。

越是自命不凡的庸医,就越喜欢开离奇、昂贵至极的药方子。一方面,这方子与众不同,让人自然而然地觉得他是不凡的医生;另一方面,药材极不易办到,要是缺了一两味,延误了治疗,他还可以把责任推到这上面去。聪明的医生都很会审时度势,他若见病人是外地人,家里有几个钱,家人们又在乎得很,便会开出这样的方子来。

周老板想着想着,叹了口气。这个藏有无数秦汉古物的人家,想必也都知道这些个道理。只是正如常言所说的,关心则乱罢了。他咳嗽了两声,将药方还给了小童,抱歉似地笑笑道:“我对此是一窍不通的,你去问问黄杏药铺的掌柜,看他怎么说。对了,这儿有些刚从家里拿来的百果糕,小兄弟请尝尝。”

几个小小的的百果糕盛在白瓷碟子里,糕上面洒着一层细细的白糖。那小童儿犹豫了片刻,内心似乎十分挣扎,终于迟疑地伸出了手去。周老板知道他有些尴尬,便低头自去看他刚刚带来的殷商的金文酒杯,再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一碟百果糕已无影无踪了。

他送走了这个孩子,心知他不出几天必定还会再来,只因陈厚德恐怕已和哪个药材铺串通好了,让他们高价去买那里的假药。像这样糊弄外地人的事,再平常不过的了,他也是生意人,深谙此道,也深谙不能多管闲事,砸人饭碗的道理。想到这里,周老板的心里泛起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天空上阴云密布,窗外又湿又冷,有雪积在云里,下不下来。北方听说就要沦陷,洛阳、青州、江夏、荆州的流民到处乱窜,农村每天都要饿死好些人——我做什么替人家发愁呢?那样的簪缨之家,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周老板喝了一口热茶,望着灰濛濛的天空想。

一束柴加进了炉火里,没有让火更大,却发出一阵嘶嘶的呻吟,冒出一股湿烟。火焰随着湿烟萎靡了,那躺在炉边的人,似乎立刻觉得有些冷,往被子里缩了缩。

“昨夜又下雨了,这里的冬天也还是这么潮湿。”卫玠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阿虎,别再出去了。”青凤在他身后缓缓地道,“外面冷,你就在这儿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卫玠转过身,走回她的床边,拉起她的手坐了下来。火苗因着新加的湿冷的柴火,挣扎着跳跃不休,连带着那艳丽的红霞在青凤脸上闪烁不定,好像她的生命亦在挣扎一般。只是,这挣扎看上去艳丽无比。她的脸色在火光和高烧中显得绯红,如同上了层娇羞的胭脂。

“你在看什么?我这样子是不是丑死了?”她咬着嘴唇,微微一笑道。她的嘴唇已干裂得不成样子,一笑就裂开了许多小口子,却仍旧喜欢咬着。这个熟悉的小动作让他猛地一阵心酸,几乎就要掉下泪来,忙笑道:“好看得很。你为什么以前不爱搽胭脂?结婚的那天都没有搽。这样子多好看,等病好了,我就给你买盒胭脂去。”

“好不了了。”青凤忽然又一笑,这次却没有咬嘴唇,薄薄的嘴唇微微张着,显得有些凄凉茫然,“别再把当那些家传的东西当出去了,听我一句话。”她淡淡地道。

“你胡说什么……”

“你从前常同悠游散人在一起,我的病如今是什么样子,你心里最清楚;那陈医生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也最清楚。何必还要如此?那些当出去的东西,切不说都是祖父、父亲留下的,如今这个世道,都是可以救命的东西啊。”青凤很快地打断了他,她说得很慢,每一句间都要歇上一小会儿,可神态却郑重无比,“但尽人事,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她最后轻轻地叹道。

北风吹着薄薄的窗纸,院子里井绳上的铃铛在风里发出一阵不知所措的乱响。炉火渐渐小了,卫玠弯下身去,又添了两根湿柴。他的心里难过得一片空白,甚至想不到该说什么来安慰青凤,或者安慰自己。她的样子却好像平静极了,好像在说着一件别人的事情。

自从梦见悠游散人的那个夜晚,江夏的第一场夜雪降临,青凤着凉之后,她刚刚好的伤寒便又发作了。这一次来的比上次更厉害,她的额头迅速地发起热来,两颊不知不觉地塌陷下去,精神也愈加一天不如一天。

起初她很害怕。她自己也知道这次的病凶多吉少,更显出对他、对生命的依恋来,又常常无端流泪,说些叫人心如刀绞的离别的话。可是,从某个时候起,青凤的态度却开始变了。她仿佛忽然看开了,想通了。她变得越来越平静,甚至反过来劝他想开些。“命中注定的事,谁也没有办法。”她有一次对他说,“只要你还好好活着,就如同我活着一样。”她的眉头说着舒展开来,表情显得轻松安逸,却又慢慢地忧形于色,半晌道:“只是,你怎么能叫人放得下心呢?”

十二月底,年关将近。这天夜里,明月斜斜透过纱窗,映在枕上,卫玠独自醒来。他睁开眼睛,稍稍愣了一会儿,第一个念头便是侧头去看青凤。从侧面看去,她深陷的眼眶愈加明显,在他身边睡得很熟。

那个念头又一次划过他的心里,他于是又轻轻将两根指头搭在她的手腕上,试她的脉搏,凝神听了好一会儿,她的脉搏很弱,很慢,但还在。

她还活着。

这是卫玠每晚必干的事情。他每次从梦中醒来,第一个念头,便是害怕她已悄然死了,于是细听她的脉搏。到了后来,他明明看见她的胸口一起一伏,还是忍不住要搭上她的手腕。他就这样每时每刻提心吊胆地醒着、睡着,怀着一种紧张而奇怪的心理,全神贯注地等待着自己最怕看见的事情。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他做完这件事,再躺下来时便觉得轻松了许多,满足了许多。今夜不太冷,弯月却很白,很亮。这样的日子,其实也有它的好处。他还有许多实际的事情需要操心,每一件具体的操心对他来说,都像根救命稻草一样。而这些林林总总的事中,最重要的事只有两件:第一,他需要弄到人参,上好的人参;第二,他需要一大笔钱。这笔钱的用途在人参之后。

现在,他们已是真正的家徒四壁了。他完全想不到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典当,躺在青凤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手腕上,深深地发着愁。

青凤的表情一天比一天更加淡漠,脸色却因为不退的高热愈加绯红,形成了一种妖异不详的艳丽。她越来越困了,常常不愿坐起来,与他说话时也总闭着眼睛。那长长的睫毛一阖上,他心里便是一阵空荡荡的恐惧,再开启,他又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心酸。卫玠处身于这大起大落的折磨中,每时每刻都需全力应对,早已将整个世界、所有不相干的事都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并不知道,时间像看不见的风,正悄然从窗外滑过,卷起干枯的落叶,扫过人间的悲喜。再过几天,便是除夕了。

周老板的小店就要打烊,这日傍晚,他正慢腾腾地在里间收拾。随着年底的来临,到小店来典当家私的人们越来越多,却大多是些不甚值钱的杂物。周老板也懒得收拾这些东西,只捡那些贵重之极的,仔细包好了装进箱子里,准备带回家去。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前厅传来一阵缓缓的脚步声。周老板手下不停,小心翼翼地将那卷《泰山石刻》用细牛皮包好,站起身迎了出来。

他一打起帘子,首先看见的,是门外纷纷扬扬的雪花。不知何时已落雪了。小院里一片银白,显得屋内更加幽暗。在这片银白和幽黑的交界处,半开的木门边,静静地立着个穿白衣裳的、极瘦的身影。

那身影很特别,仿佛一只不知哪里来的白鹤悄然立在雪里。周老板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招呼,愣了片刻,方微笑道:“这位先生,外面冷,请进来说话。”

那人点了点头,走了进来。他的步履缓慢,带着种冷漠的优雅,修长的双手紧紧抱着一张蕉叶琴。

周老板对金石书画所知甚博,却并不太懂琴,非但不懂,简直一窍不通。面前这年轻的公子他很面生,然而仪容如玉,叫人过目难忘。这样一个人静静坐在你面前,等着你收下他的琴,叫他万分为难。他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开价,甚至开口,唯恐一张嘴就显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或者,万一这人是骗子呢?他好看得出奇,风度又太脱俗了些,难免使人怀疑。周老板想起自己听过类似的事情,有同行曾被打扮得翩翩若神的“高人”所骗,以为得到了稀奇的珍宝,其实不过是仿制精巧的破铜烂铁。

他定了定神,终于在心里给琴定了个底价,一面抬起琴看背面有无提字。两个笔意古雅峭拔的字刻在琴背上:“凤来”。

“凤来,凤来,有凤来仪。”周老板***着篆刻微笑道,“这琴想必来历不凡,鄙人愿闻其祥。”

这句话却像根鞭子似地,让对面人的神色一瞬间变了。那原本清澈的眸子里忽然闪现出伤心欲绝的表情,长眉聚拢来,嘴唇紧紧地闭着,半晌默不作声。过了好一会儿,这年轻人似乎平静下来,缓缓地开口道:“这是先师留下的琴。并没有什么来历。”说完这句话,他的目光变得空空如也,再看不出什么悲喜,只是跃过琴和周老板,痴望着后面的庭院。

交易达成得很顺利,琴买进的价钱很低,而且几乎没有任何讨价还价。周老板终于确信,面前的人必是位时运不济的大家子,而非骗子,心下不禁有些恻然,又不禁对他的姓名、身世感到无比好奇。那年轻人却并没有给他寒暄的机会,躬身告辞,然后匆匆离开了。

卫玠回来的时候,雪已渐渐停了。小院里还像往常一样安静,卧室里透出暖暖的灯光。他走到床边,吃了一惊。青凤竟穿着一件大红的綉腰袄,倚着床头坐在那里。

“阿虎,你去哪儿了?我等了你好些时候。”她微微一笑,精神跟以往相比,似乎好多了,轻声道:“躺了那么久,我想坐起来一会儿。再说,今夜是除夕。”她忽然弯下腰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卫玠忙去给她拿茶水,却见青凤往后靠着床格子,半闭着眼睛。

“今夜是除夕。”青凤过了半晌,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是咱们到江夏来过的第一个新年啊。”

“我给你带来了小松糕,白雪糖,”他一边说,一面从怀里拿出几样细巧的点心,一一摆在身后的茶几上,握住她的手道:“还想吃什么?我明天去买。”

青凤默然半晌,忽然望着他淡淡地一笑:“自从咱们渡江之后,你就再没碰过琴了。阿虎,我没有什么胃口,只想听你弹琴,就弹那首《凤求凰》,好么?”

红烛摇曳下,只见青凤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地,还上了些头油,眼眶深陷,脸颊上却有两酡红晕,嘴唇上也敷着淡淡的胭脂。

“琴身撞坏了,掉了些漆,一直还没空补,等你病好了我就去修,到时教你一起弹。”卫玠望着她微微笑道。

青凤的面色平静如水,过了好一会儿,忽然道:“去把那张琴赎回来,阿虎。我死之后用火葬,不需要任何丧礼。”

“就要过年了,你怎么满口胡说?这不过是普通的伤寒,咱们的药也备齐了,等天气暖和起来……”他心里骤然一紧,面上却若无其事地道。

“让我说完。”青凤忽然着急了,拉着他的手道:“我一定要火葬,却也并非只为了省钱。我,我不想被留在在这里……”她说着轻轻一顿,声音又变回了原先的温和婉转:“阿虎,我只有这一件事求你,你难道都不能答应么?”

卫玠听着这话,只觉得心如刀绞,再也忍不住,眼泪怔怔地掉了下来。

“别难过了,别难过。”青凤却仍旧平静得很,伸出一只枯瘦的手来,一下下摸着他的头发。

“还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读《穆天子传》么?穆天子的盛姬亡故了,那七个勇士是怎么劝他的?‘自古有生有死,岂独……岂独淑人?永思有益,莫忘……莫忘其新。’莫忘起新。阿虎,死生有命,你别太难过。我,我是知足的。山季伦不久将会回江夏,他一回来,定会对你十分器重,你,你会好起来的……”她说了这么多话,似乎已很累了,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一行泪水却顺着眼角默默流到了枕头上。

那天夜里,青凤的神智渐渐模糊。鸡鸣了两三声,她又从昏睡中醒转,胸口起伏,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他不停地唤她,她好似听见了,又好似没听见,只是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终于轻轻吐出了两三口气。然后,她半闭起了眼睛。

她的睫毛还是湿的,上面挂着新鲜的泪水。人世间有多少未了的心事、未完的梦境,有多少不舍、不甘、不忍,终于还是由不得你。

她的手却还是热的,小小的手掌攥着他的指头,让他想起了在城外长亭中他们独处的那晚,她是怎样在梦中拉着他的手;他想起她学骑马时的调皮,以及摔跤时大哭的样子;他想起她赶路时的活泼,以及到了晚上娇羞的样子;他想起她站在伊河边玩水,拾到他的荠菜花时快乐的样子。

他想着想着,这些事变得生动之极,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再回过头来看她,却见她穿着一身大红的綉腰袄,面上、唇上施着淡淡的胭脂,胭脂下青白的皮肤却已渐渐显了出来,她的手还挂在他的手上,尖尖的指头一片冰凉。

他抱着头,一声不响地痛哭。晨光照进来,小松糕和卖琴换得的钱散放在案几上。窗外渐渐有邻家小孩的笑语声、大人的喝骂声和竹子扔在火里噼里啪啦的声响。

鸡鸣已过,新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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