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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吴林娶亲

自打吴三九娶了红杏后,吉光就跟掉了魂儿的一样,有时一边解腰一边往饭屋里走,有时出去上茅房、竟神使鬼差地走到了吴三九家的大门上。早晨不叫不起来吃饭,晚饭后一推碗筷就钻被窝儿,一天之内躺着比站着的时间多得多。于占吉想,再不给他找个媳妇、填补填补红杏留下的空档,就把这孩子给毁了。找个啥样的呢?他很不情愿地想到了傻大菊。论人材、论心眼儿、论各方面儿,吴林比吉光也差不到哪里去,吴林找了个傻大菊,难道吉光就应该找个“傻二菊”吗?于占吉不甘心。他三求亲戚、五托朋友,先后给吉光介绍了八个对象,三个和傻大菊不相上下的,吉光相不中人家;五个比傻大菊强一点的、人家相不中他,明里说相不中相貌,实际是相不中他的出身成分。摘地主帽子的日子遥遥无期,吉光找媳妇找媳妇的日子可不能遥遥无期。

“吉光啊,当爹的为你的婚事尽了心,亲朋好友尽了力,但让你爹这顶地主帽子闹的就是难成亲。”于占吉试探性地问道,“你看咱换个办法找找行不行?”

“换个办法?难道找媳妇还有好几种办法?”吉光不明白爹话中所含的意思。

“倒过来找,让人家来找咱。”于占吉说,“也用不着拐弯儿、转圈儿了,我的意思是把你‘嫁’出去,给人家当养老女婿。”

“宁可一辈子不找,也不去为人家的爹娘送终养老。”吉光说,“光棍儿也是人打的!”

“光棍儿是那些想找媳妇人家不跟、想当养老婿人家不要的人打的,不是咱打的。”于占吉说,“啥叫聪明?能找上好媳妇就是不找,不算聪明;别的不管,先找上好媳妇享受享受生活,才叫聪明。”

“爹,您也得想想我的难处啊!”吉光说,“我堂堂一男子汉改名换姓、被人家那大闺女娶了去,好媳妇是保住了,可街坊们怎么看我?我又怎么面对街坊?”

“面子人人想要,要不了去就不要,死要面子活受罪。”于占吉说,“男子汉和大闺女只有性别上的区分,没有谁高谁矮、谁尊谁卑之分。儿啊,你找媳妇正赶上你爹背时,咱烧香正赶上佛爷爷调腚(转过身去),认了吧,就权当自家是大闺女吧。”

“可我不是大闺女!”吉光猛地一推风门子,发疯似地往外走,风门子差点儿碰着吉亮那头。

于占吉把吉亮叫了进来:“刚才我跟吉光说的那些话,你在门外都听见了?”

“听见了。俺哥他算不过账来。吴林走的这一步是花钱找傻媳妇,您让俺哥走的这一步是不花钱找好媳妇,走哪一步更赚便宜,不是明摆着吗?管它在哪头儿住干啥?在哪头儿住不是和媳妇住?”吉亮说,“俺哥一准又躺在床上赌气了,我过去劝劝他。”

看着吉亮急匆匆出门的样子,于占吉意识到,老二也该找了,可老大没找老二暂时还排不上号。无论给哪个找也不再求亲托友了——求亲托友为儿子找媳妇还算好开口,让他们帮忙把儿子“嫁”出去,简直就有些张不开嘴了。不求亲友求谁呢?于占吉想到了一个人,这人眼下虽是他最憷头接触的一个,但掂来掂去还是非求她不可。她,就是帽子家。

要想求她就得和她套近乎,要想和她套近乎就得……哎呀老天爷啊,您怎么一二再、再二三地难为我,非要我跟这个女人打交道呢?自从和大运他娘相好后,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我再也没去过她家,如今为了孩子们的事求她,那就先让孩子们来个“破冰之旅”吧。

“吉霞,找个因由让你帽子大娘来一趟。”于占吉说,“我算来算去,能为你哥的亲事帮上忙的,就是她。”

“明日吴林让我去给他‘接媳妇’,”吉霞说,“我叫帽子大娘来给我剪剪头发。”

闷上一壶茶,涮出俩茶碗,喝了一碗儿又倒第二碗儿时,吉霞回来了:“俺帽子大娘说,你让我剪头发,你都把‘头’带来了,还用着我到你家去干啥?我见她没有想来咱家的意思,只得实话实说了。”

“她咋说?”于占吉把玩着为帽子家涮好的茶碗问。

“她说你爹有事叫你爹来叫我。我是他嫂子,不能任他摆布。”

“也对,也对。”于占吉起身离座,“我这就去、这就去,晚去不如早去。”

帽子家正在院子里糊“纸车纸马”,见于占吉走进来,头也不抬地问:“你是不是走错门儿了?”

“这是常香家我就没走错,这是大运家我就走错了。”于占吉知道帽子家的火气出在哪里,他必须从源头上给她泄火。

“是大运他娘把你撵得没地方去了吧?”帽子家低着头该咋糊咋糊。

“是她把我撵到你这里来了。”于占吉在帽子家的对面蹲下来,脸与脸间也就只有一支烟卷儿的距离。

“你寻思我多么稀罕你吗?”帽子家这才抬头瞅了他一眼。

“你不稀罕我、我稀罕你。”于占吉捏了捏她的双腮,托了托她的下巴颏,“挖苦够了吧?挖苦够了咱就说点正事儿——我想求你帮个忙。”

“你先帮帮我的忙。”帽子家指了指饭屋门口的水桶说,“先去给我挑几担水的。”

三担水灌满了饭屋里的瓮,刚想放下扁担歇歇,帽子家又朝院门外一指说,“再挑到猪圈里三担。”

六担水挑下来,于占吉脸上冒汗、背上见湿,帽子家这才停下手中的活问,“我能帮你啥忙?”

“帮着给老大……不,帮着给老大、老二说个媳妇。”于占吉觉得说一个媳妇也是求一回人,说俩也是求一回人,不如连老二一块儿加上。

“要不是有这事儿难着你,你也许一辈子都不到我这里来。”帽子家指指正糊了一半的车子马说,“明日人家等着用,你后日下午来吧。来时别忘了带锯、带斧,帮我把院子里这些废木头劈成火头。”

在回家的路上,于占吉掐指一算:今日是星期六、常香下午回来,明日下午回校……这一算他明白了,假如今日是星期五,说不定今后晌就能和她共商儿子的婚姻大事。

到了后日下午,于占吉偏巧有事去得晚了点儿,一进门就朝废木头走去。锯一阵子再劈,劈一阵子再锯,太阳偏西时穿着褂子锯,太阳落下去时光着脊梁劈。当于占吉热得连帽子都戴不住时,帽子家也做熟了晚饭。

“歇歇吧,剩下的抽空再劈。”帽子家顺手扯下他搭在晾衣绳上的褂子,推了他一下说,“快进屋洗洗,脸盆里的水我都给你兑好了。”

脸盆里不光有凉热适中的水,还有一条半浮半沉的白毛巾。于占吉洗完脸,把湿毛巾往后一甩正准备擦脊梁时,被帽子家一把抓了过去:“后脑勺上不长眼,我帮你搓搓。”

穿上褂子赶紧往外走,走进院子西南角的茅房,低头打着寒噤哆嗦了一会儿,就听见帽子家朝门外喊,到哪里去了?她对他的行踪有理由不放心。

“到你也常去的地方去了。”于占吉自语着回到屋里。

小饭桌上摆了两个凉菜:一碟猪脸子肉拌小葱儿,一碟点缀着大青豆的煮花生米。

卖了一下午大力,你就不舍得让小锅子吱啦吱啦(油炸食品的响声)吗?这个念头在于占吉的脑子里刚一闪,大锅盖就掀开了,帽子家吹着热气从箅子上端出两盘菜:一盘炸小鱼儿,一盘炸面芡子。原来在他没到之前,小锅子就已“吱啦”过了。

四个小碟儿一摆,两个小盅儿一放,一壶小酒儿一烫,帽子家拿个小椅子坐在了于占吉的身旁:“我陪你喝几盅。”

“你敢动这玩意儿?我还真没见你喝过。”于占吉从烫酒的缸子里捏起酒壶,先给她满上。

“你老五哥走后,每天就靠这玩意儿陪我。”帽子家说到这里,端起盅子和于占吉碰了碰,“刚学着喝时觉不出好来,一盅子下去,也呲牙、也咧嘴,喉咙眼儿象用刀子劙一样,三盅子下去就不大觉辣了、五盅子下去我就不是我了——腿麻、头晕、身子晃,没上炕就困得瞪不起眼来、一钻被窝儿就睡过去,有你哥没你哥一个样了。”

三盅过后帽子家不陪了,三壶过后于占吉不喝了。借帽子家还没扯出新话头儿的当口儿,于占吉不失时机地说:“嫂子,吉光和吉亮的婚事,你可得多费心啊!”

“你那嘴啥时候学得这么巧?”帽子家把脸一拉说,“再跟我玩儿虚的,你家里这档子麻烦事儿我好赖不管。”

“你不管谁管?”于占吉朝帽子家一瞪眼说,“老大、老二的婚事就交给你了。”

“这还差不多。”帽子家把干粮端上桌,把棒子面儿黏粥往于占吉跟前一放说,“老二往后排排,咱先给老大介绍——你是打算让吉光娶、还是让他嫁?”

“你这话是啥意思?”于占吉装着听不明白。

“想娶的话,大傻瓜咱不要,我专从那些小傻瓜儿里找;想‘嫁’的话,孬妮子咱不要,我专从那些拔尖的闺女们中给他挑。”

于占吉为难地说:“我相让吉光嫁,可他不愿意嫁。”

“不愿嫁我抽空劝劝他,等劝通了再说。这不是今后晌就能定下的事,心急喝不得热黏粥。”帽子家推了推于占吉面前那碗黏粥说,“快喝,快喝,再等就凉了。”

早饭后干上午的活,午饭后干下午的活,晚饭后就得说睡觉了。于占吉试探性地问道:“嫂子,酒也足了,饭也饱了,天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你走吧。”帽子家没象上次那样,一听说他要走,就手当栏杆挡住了他的去路。

于占吉慢腾腾地向前迈了两步就停下了,他知道走不了,他说走是催促帽子家提前进入角色,以便能尽早放了他。

“今后晌不肚子疼了吗?”

“不……不疼了。”

“别吞吞吐吐地不好意思说,要是真疼的话,我就再去把吉光、吉亮叫来。”

“真不疼了。”为了表示不疼,于占吉挺直了腰板儿,朝着肚皮连拍了好几下,他知道再“肚子疼”就要误大事了。吉光、吉亮啊,你爹为了给你兄弟俩找媳妇,不得不先给你们找“后娘”了。

她叫他脱鞋他脱鞋,她叫他上炕他上炕,她叫他脱衣裳他脱衣裳,这一夜的上半夜,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女人。这些年来她一直追他、他一直躲她,躲啥?高兴一时是一时,舒坦一煞儿是一煞儿,不如先热闹它一阵子再说。可于占吉和自己的良心有个约定:想沾哪家女人的炕,之前就得有让她做孩子他后娘的准备。他先有让大运他娘做孩子他后娘的准备,后沾了她家的炕;他不想让帽子家做孩子的后娘,就不想沾她家的炕。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硬把他从大运他娘的炕上拖到了帽子家的炕上。

在帽子家睡了一小觉,回家睡了一大觉,睡梦中似乎梦见敲锣打鼓地给吉光娶媳妇,醒来才知道,这锣鼓声是吴林去娶傻大菊。

吉霞听到爹屋里有了动静,就凑到窗户底下说:“饭给你盖在锅里,我这就到吴林家帮忙的,俺大哥、二哥早就去了。”

吉亮会打鼓,吉霞给他接媳妇,我能帮他家干点啥?早饭后于占吉在院子里边溜达边想,该帮的忙早就帮了,今日去除了站在路边上看热闹,别没用处。昨夜在帽子家那一小觉儿几乎算是没睡,在家这一大觉让梦搅得没睡好,今早起来腰酸脖软腿无力,要说到娶媳妇的那里看热闹,倒不如一歪身子再补上一觉。

“咚咚锵,咚咚锵——”娶亲的队伍已进村,吴学仁家的门前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一家娶亲惊动全村的场面,这几年很少见,往前数只有老支书于明志娶大运他娘时,能和今天这场面相比。那桩婚事吸引人的原因有三:一是从城里嫁过来的媳妇吸引人,二是公社里前来贺喜的干部吸引人,三是老支书的身份吸引人。这桩婚事吸引人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正常人娶了个傻媳妇。

“咚咚锵,咚咚锵——”这几年村里娶媳妇,最常用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新郎或新娘不会骑自行车的,出村进村时自己推着,途中有专人带着。傻大菊不会骑也不会推,吴学仁只得沿用老办法、顾了一辆驴车。把拱形竹条往车箱板上一插,把花被单子往竹条上一蒙一遮,驴车就变成一辆带轱辘的“轿”,俗称“驴拉轿”。

“咚咚锵,咚咚锵——”娶亲的队伍穿过拥挤的中心大街,终于停在了吴学仁家的门前。

看娶媳妇最吸引人的一幕是看下轿,驴拉轿被围得水泄不通。外面的侧棱着身子往里挤,里面的站稳脚跟往外撑;外面的叫着号子往里撞,里面的边躬腰蹶腚边骂娘。

新媳妇上轿有人送、下轿有人接。按于家屋子一带的叫法,女方找的那两个送媳妇的叫送女客,男方找的那两个接媳妇的叫接女客。“客”字在这里不读客,读“尅”的音。

得知轿到大门前,吉霞和另一个接女客从屋里走出来,四个小伙子连喊带推为她俩开出一条路。按照正常程序,接女客未到轿前,新娘不能下轿,傻大菊打破常规不按程序走,驴拉轿刚停下,她就冲破送女客四只手的奋力阻拦,从轿上跳了下来。

傻大菊身穿红裤、红袄、红鞋袜儿,头上别着两朵大红花,两条发辫的末端扎的是红色蝴蝶结,她那一头夹杂着灰尘和柴屑的“天然烫发”不见了,但从弯弯曲曲不愿下垂的发辫上,还能依稀看出“天然烫发”的影子;过去那两条从不断流的“鼻涕河”虽干涸了,但粉红色的“河床”清晰可见。

站在轿旁的傻大菊满脸通红,腮骨顶儿红得发紫,看热闹的人群中不知谁冒出一句:临进婆家门还知道脸红、还知道害羞,傻大菊这不是不傻吗?紧接又有人说,不对呀,害羞的人都是搭拉着眼皮低着头,她那眼珠子咋就瞪得和那铃铛一样呢?

傻大菊扭动着身子四下看,看啥?谁也弄不明白、谁也估不透。忽然,她的眼珠子定格在了西南方向。是西南方向的人群中有她认识的闺女、还是有她相中的小子?看热闹的人们既好奇、又兴奋,都盼望着她能挤过去,和她认识的闺女说说话,或和她相中的小子搂搂脖儿。

买的不如卖的精,看的不如干的明。在场所有自以为精明的人,这一次都没精明过傻大菊——她看中的不是西南方向的人,而是人后头那个连茅圈。

傻大菊扭腰摆胯,脸由紫红色变成紫黑色,看样子实在是憋不住了,她怒目圆睁,面对阻碍她实现意愿的人群猛推猛搡。让她没料到的是,眼前的人竟嘻嘻哈哈地和她对推对搡起来,原本已离开轿门好几步的她,又被推搡到了轿跟前。傻大菊急得想哭。新媳妇下轿时哭是大忌,眼疾手快的送女客,忙用手绢儿替她把脸捂住。

为接女客开路的那四个棒小伙儿刚到轿跟前,紧接又为傻大菊开路。新媳妇下轿理应先进洞房,傻大菊却先进了茅房。

驴拉轿周围的人群,尾随傻大菊整体往前移动,又围住了连茅圈。看热闹的这帮子人啊,也太缺乏教养,傻大菊的这一举动是不雅观,但她是被迫不雅观,你们是自愿不雅观。

圈内的一头克郎猪,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周围所有的人,边看边往茅道跟前靠近。它可不管蹲在茅道上方的人是谁,有奶便是娘,来的都是供货商,谁来它的嘴也张。

看热闹的人群都聚到了连茅圈四周,驴拉轿跟前只剩下赶车老汉和接女客、送女客。对于蹲在茅房里的新娘,接女客、送女客爱莫能助,她蹲多久、她们就得老老实实地等多久,急不得躁不得。赶车老汉叹了口气说,我这杆鞭子帮着人家娶媳妇娶得没数了,还从没见过下轿先上茅房的新媳妇。接女客和送女客双双捂起嘴来笑。

吉霞问送女客:“俺大菊婶子这几天吃的啥?”

一送女客说:“这几天她娘顿顿让她吃鸡蛋,一顿吃俩。”

“那她咋就闹肚子呢?”吉霞说,“鸡蛋应是补肚子的东西呀!”

“让她吃俩她就吃俩吗?让她少吃她那嘴就那么老实吗?”赶车老汉说,“一准是没好没歹地偷吃,吃坏肚肠了。”

另一了解内情的送女客说:“还真让这位大爷猜对了,上轿前她就说肚子难受,她娘说鸡蛋挺好消化,难受啥?她说撑着了。她娘说不对呀,一顿俩鸡蛋咋能撑着,是不是饿得难受?她说反正今日说出来不会挨打了,我就跟你说实话吧。原来,这几天傻大菊一顿俩鸡蛋饿草鸡了,昨晚趁厨长不在厨屋里,偷出一大捧炸肉、仨馍馍,坐在宅南的湾边上吃了个痛快。她娘生气地问,这么一大堆吃头儿你咋拿得过来?她说把肉和馍馍放在一个小盆里,上面盖了些烂白菜叶子,装着倒垃圾端出去的。娘一听这话反倒消了气,她说俺那闺女比原先心眼儿多了。”

“快给俺拿纸来呀,快点儿呀——”茅房里传出命令似地呼喊。

两个送女客听到喊声趁不住气了,送人送到家,为人为到底,在新媳妇没进婆家门之前,她俩应对她负全责,负全责就包括送手纸。两个送女客一同进了茅房。

从茅房里出来的傻大菊,是一个全新的傻大菊。脸也不红了,腮也不紫了,眼也眯缝嘴也笑,迈起步儿来也比进茅房前轻盈多了。

见两个送女客伴着新娘傻大菊从茅房走出,锣鼓又重新敲了起来。按说在新媳妇没进家门之前锣鼓不能停,他们是因傻大菊上茅房而被迫停下的。

两个接女客想迎上去,因为迎上去直接领着新娘进家门,要比从轿跟前进家门近很多。刚向前迈了两步,就被赶车老汉喊了回来:“接媳妇就得在轿门跟前接,哪有在去茅房的路上接的?”

新媳妇被迎进家门后,先拜天地。过去拜天地麻烦,因为拜天地不光拜天拜地,小两口儿还得趴在地上一个劲地给这个磕头、给那个磕头。文化大革命把这桩麻烦事儿改简单了,只需对着墙上挂的毛主席像三鞠躬、再给爹娘各鞠一个躬就行了。

小两口刚给毛主席鞠完躬,傻大菊就好奇地跑到毛主席像跟前,抚摸着像框上的玻璃说:“俺要这个毛主席。俺家里那个毛主席没有玻璃,恁这个有玻璃。”

“别动,别动。”司仪见她想摘,忙向前阻拦。

“恁的吗?俺的来!”傻大菊捏着镜框下端往上一托,往外一甩,很麻利地摘了下来。

“还没给你爹娘鞠躬呢!”司仪想从她手里要过来。

“拿着不是也能鞠躬吗?”傻大菊把毛主席像紧紧抱在怀里,“鞠躬又不用手,鞠躬是用腰和头。”

傻大菊驳得巧嘴司仪无话可说,院子里响起一片掌声和叫好声。

“摘下来是你的,挂在墙上也是你的,摘和不摘不是一个样吗?”司仪被掌声拍得有些不好意思,想挽回点儿面子。

“拿在手上离着俺近。”傻大菊手托主席像在司仪面前晃了晃,略有点儿馋他的意思,“明日俺就把这个毛主席带到俺家里去。”

司仪说:“结了婚婆家就是家,你还要把毛主席像带到哪个家里去?”

“娘家、婆家都是家。”傻大菊说,“俺住哪个家就把这个毛主席带到哪个家。”

院子里又响起一片掌声。一直阴沉着脸站在街坊们面前的吴学仁,被掌声拍得有些放晴。当儿子、儿媳双双给他鞠躬时,脸上总算见了点儿笑模样。

整整一个上午,吴学仁都是在心慌意乱、坐立不安中度过的。迎亲的队伍刚出村,他的心就紧缩起来,生怕在路上、在女家头儿出点什么事。这种担心不是没有根据的:时下结婚用的交通工具大都是自行车,很少有用驴车的。贫下中农的孩子娶亲用“驴拉轿”一准没事儿,五类分子的孩子娶亲用驴拉轿就不一定没有事儿,万一半路上杀出一伙造反派,硬说用“驴拉轿”娶亲是“四旧”,扣下不让走咋办?

当娶亲队伍到了该来的时候而没来时,他心跳加快、额头冒汗,偷偷溜出院子冲着中心街的尽头一遍又一遍地看,把巴掌竖在耳后、用扩大耳轮的办法一遍又一遍地听,直到锣鼓声从村头传来,他才放了心。

先接新亲家,后接新媳妇。安顿亲家入座后,媳妇也就该进门了。一等不进,二等不来,吴学仁心里有点儿急,但又不好意思出去看。

一阵阵笑声从院外传进来,吴学仁知道是儿媳妇下轿了。笑声越来越近,吴学仁揣摩着儿媳妇就要进家门了,不料笑声竟越过家门,笑到了院子的西南角。他在院子里呆不住了,倒背着手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外一探头,发现看热闹的人群把他家的连茅圈围了起来。他明白了,天大的、能流传几代人的笑话,出现在他儿媳妇身上了。出现在儿媳妇身上就等于出现在全家人身上,他羞得不敢抬头,委屈得想哭,刚躲进北屋的里间屋,两串泪珠子就漫过双腮流到了脖子上。要不是嘴唇闭得紧,差点儿就哭出声来。

“大喜的日子,又为啥事儿抹眼?你这人泪窝儿太浅,泪珠儿也太不值钱。”老伴儿紧踩着他的脚步跟了进来。

“千不该、万不该,咱儿媳妇不该下了轿先往茅房里跑,强说她心眼儿够用不行,傻就是傻呀!”吴学仁抽抽答答地说,“倒霉的事儿一桩接一桩,都让咱摊上了。”

“咱儿媳妇千傻万傻,也不能把上茅房算做一傻强加在她头上。”老伴儿说,“谁那下半截身子沉了也得让它轻快轻快,不论精的还是傻的,不论贫下中农还是五类分子,到了该轻快的时候就得轻快。”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她偏偏在最不该轻快的时候去轻快。”吴学仁说,“我也是扔了四十往五十里数的人了,别说见过、就是听也没听说过有这种事儿。”

“你长到四十多没见过,外地的十岁小孩未必就没见过,中国大了去了,你最远不就到过县城吗?”老伴儿说,“娶媳妇空着轿回来的有,半路上遭横祸的有,半路上让人家把媳妇抢了去的也有,咱能顺顺妥妥娶回家就是万福,你为儿媳妇上个茅房恼得哭,你还象个男人吗你?”

被老伴抢白了一顿后,吴学仁心里亮堂了许多,也轻松了许多,好象刚才发生在儿媳妇身上的那档子事儿,压根儿就没发生过。

当嬉笑声和喧闹声从大门涌入的那一刻,吴学仁一下子又紧张起来,他知道马上就要拜天地了,下轿让街坊们看了笑话,拜天地可别再拜出笑话来呀!

让他聊以自慰的是,儿媳妇非但没闹出笑话,还让巧嘴司仪一时语塞,这事就连心眼儿多的人也很难办到呀!当然,摘毛主席像本身就是傻的表现,但这种傻法儿没有一个人敢说她傻。这一刻她沾了毛主席的光,这一刻的傻应当算是革命的傻子。

下轿、拜天地、闹新房这三个场面儿,是新媳妇展示自己的美丽、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最佳时机。但对傻大菊来说,这三个场面儿就是三道关口儿,前两道关算是勉勉强强过去了,闹新房这道关她该咋过?

要过也好过。之前就有亲朋给吴学仁出主意,让他和村里喜欢挑头儿干这事的小伙子们好好说说,象吴林这种情况,就不要再闹他的新房了。

闹还是不闹?吴学仁始终没拿定主意。不闹吧,不光新房里缺少了喜庆气氛,而且还显得人缘不好;闹吧,又怕闹出比下轿、上茅房更大的笑话。直到拜完天地,他才做出决定,这新房还是得闹:俺儿媳妇和巧嘴司仪都能对付几句,对付那几个嘴上没毛的小伙子,对她来说也许不在话下。

心里虽这样想,但吴学仁还是觉得没多大把握,儿媳妇不过这道关,他悬着的心就一刻也放不下。

晚饭时儿媳妇喝了两碗挂面,吃了四个荷包蛋,拿起勺子刚想往锅台跟前凑,被吴林一把夺了过来。小两口儿刚放下碗筷,闹新房的小伙子们就扯住吴林的一只耳朵,把他拖到了院子里。拖出来的目的,是让他叫着新媳妇进洞房。

正常情况下,躲在婆婆屋里的新媳妇,不叫三、四遍不动弹。叫两遍就跟着走的、被认为是心眼儿直,一叫就走的被认为是缺了点心眼儿。

吴林捂着被拧红的耳朵正打谱儿去叫,不料傻大菊已从婆婆屋里跑出来,拨弄着碍她事的人群进了洞房上了炕。

闹新房的传统节目无非就是三个;剥开一块糖,让新郎含着一半儿,让新娘去咬另一半儿,意在让他俩对嘴儿;把新郎的腰带抽下来,让新娘面对面给他扎腰,但必须把腰带扣系在脊梁上,意在让他俩拥抱;把新郎的领扣儿解开,让新娘的左手捏住扣鼻儿,右手越过新郎的肩膀把扣系上,意在让他俩搂脖儿。

遇上会应酬、能周旋、善花言巧语的新娘,这三个节目就足够表演一个晚上的了。傻大菊把表演节目当活干,眨眼工夫就把这三桩小活儿干完了。

站在炕沿旁边的吴三九,看到傻大菊穿的袜子有点儿大,其中的一只被她揉搓得眼看就兜不住脚后根儿了,趁她转身之际,捏住大拇趾前头搭拉着的那一段,用力一扯,等她回过头来时,他已把那只袜子装进了荷包。

“谁家那小私孩子这么坏呀!把俺那袜子藏到哪里啦?”傻大菊瞪圆了双眼四处看。

吴三九顶着当“私孩子”的坏名声,硬着头皮说:“藏在腚底下了,你瞅着炕上那帮人中哪个笑就在哪个的腚底下。”

炕上的人几乎全被说笑了,傻大菊瞅着炕上的人中,除了吴林都象偷袜子的,于是她便挨个儿拉,拉不动就掀,在掀别人屁股的同时,她的屁股也就不得不被自己高高“掀”起。

掀起一个看看没有,再掀起一个看看也没有。忽然,炕上的人用不着拉、也用不着掀了,纷纷捏鼻子、捂嘴往下跳,炕下盛不下,离门近的都被挤了出去。炕上又没有统一的指挥,行动为何如此神速?原来他们是被一股热乎乎的臭鸡蛋味儿逼下去的,没下炕的只有咧着嘴傻笑的傻大菊和双唇紧闭、浓眉紧锁的吴林。

从来都是街坊邻居闹新媳妇,没想到这一次让新媳妇大闹了街坊邻居。

小两口儿独占全炕,被迫跳下炕的小伙子们不甘心,不甘心暂时也不方便靠近。

“这不是你那袜子吗?不知被谁从炕上扔到炕底下了。”吴三九摇晃着袜子说:“想穿就得先给大伙儿唱个歌。”

“对,让她唱个歌。”大伙儿都觉得,在暂时不方便靠近新媳妇的前提下,让她唱个歌算是最好的闹法了。

“穿上袜子我就唱。”傻大菊往炕沿边上一探身子想夺。

吴三九把袜子往身后一藏说:“要是穿上不唱呢?”

“不唱变个小狗咬给你听。”傻大菊抻脖、瞪眼、呱嗒嘴,表演着狗咬时的动作。

吴三九把袜子递给她,傻大菊穿上后站在炕上说:“唱哪个?”

“哪个也行。”吴三九说,“拣最熟的唱。”

“唱‘大海航行’行不行?”傻大菊试探着问。

“好,好!”吴三九带头鼓起掌来。他原以为她不会唱,让她唱的本意是难为难为她,出她的洋相,没想到她竟报出了“大海航行”。这首刚刚传唱开的歌,就连他还背不下全部歌词呢!

“咳,咳。”傻大菊清了清嗓子,把右手放在胸前、做出拿语录本的姿势,深情地唱道:“大海航行好多手,万物生长好多羊……”

吴林一听吓坏了,匆忙抓起一条枕巾,把她的嘴捂了起来。新房内没了掌声、没了笑声,人们悄悄地转身、悄悄地退出、悄悄地嘀咕着离开了院子。一直在新房外假溜达、真偷听的吴学仁,被儿媳妇这句唱词击得脊梁冒汗、眼前发花、腿哆嗦得眼看就要支撑不住身子,被人们搀扶到了北屋里。大伙儿帮他脱下鞋,推他上了炕。吴学仁蜷缩成虾米状,躺在炕上呜呜地哭起来。

街坊们都凑到炕沿跟前劝他,越劝哭声越尖,越哭越象娘们儿哭。有人建议把吴林他娘找来劝劝他,众人齐声说对。他们想说他怕老婆,骂他两句就不敢哭了,但守着他又不好意思说,只得齐声说对。

还没等出去找,吴林他娘就进来了。谁知她一没骂他,二没训他,反倒轻轻推揉着他的身子解劝他。

吴林他娘这是咋啦?平日里为点儿皮毛小事儿就在家中训吴学仁,那声音大得四邻八舍都能听见,今天他在大喜的日子里呜呜地哭,她反倒哄孩子似地安慰他。

街坊们闹不明白她明白,吴学仁就是哭得在炕上打滚儿、她也不会训他。刚才儿媳妇唱歌时她也听到了,儿媳妇的声嗓很高,院子里除了耳朵有毛病的都能听到。离她不远处有两个年轻人在小声嘀咕:一个说,没想到新媳妇竟把一首革命歌曲唱成了反动歌曲;另一个说,假如这事出在贫下中农家里,也许算不了什么,出在吴学仁这样的家庭里就有点儿麻烦了。她听了这两个年轻人的话,也出现了和吴学仁类似的症状,但她没哆嗦得撑不住身子,而是坚持着走进了屋里。她想,吴林他爹吓哭了是对的,这等于认识到儿媳妇的错就是他自己的错,哭得越利害,认识得越深刻。

“林他爹,大喜的日子你哭啥?”吴林他娘觉得他光是呜呜地哭还不行,最好是让他守着街坊们说出哭的原因。

“我咋摊上这么个儿媳妇呀,可恼煞我了!呜——”吴学仁见老伴儿没训他、没骂他,越发哭得大胆。他躺在炕上没法顿足,只是一个劲地捶胸。

“当初定亲时,女家头儿又没蒙上咱那眼,咱一家人都同意。”吴林他娘说,“现如今相不中她、看不服她都晚了,生米眼看就要做成熟饭了。”

“早知这样,娶个哑巴也不娶她。呜,呜——”吴学仁捶胸不足以捶散胸中的憋闷,真象吴林他娘假设的那样,在炕上打起滚儿来,从炕这头滚到炕那头,边滚边哭着说,“她是个惹事精,她是个惹事精啊!”

“她给咱惹下啥事了?”吴林他娘一把拖起吴学仁,让他贴墙坐下,“咱儿媳妇惹下啥事你就快点说出来,也好让在场的街坊爷们儿评论评论。”

“她把好端端的一个革命歌曲唱砸了!”吴学仁不说便罢,越说越恼得慌,“呜——”

“她是咋唱砸的?”一街坊问道。在场的人们有知道这事的,也有不知道的。

反正这事也遮不起来、捂不住了,吴学仁便学着儿媳妇的唱法唱道:“大海航行好多手,万物生长好多羊。”

“大人不把小人怪,聪明人不怪那大傻瓜。咱儿媳妇她娘家姓韩,村里人为啥不叫她韩大菊,都叫她傻大菊呢?不就是应为她傻吗?我说得对啊吧街坊们?”吴林他娘一向忌讳说自己的儿媳妇傻,但这当口把她说得越傻越好。

在场的街坊大都说对,但也有几个街坊在交头接耳。吴学仁瞅了瞅那几个街坊,他们也正好斜起眼来瞅他。瞅啥?是不是连哭带打滚儿,弄得衣冠不整了?往上摸了摸帽沿儿,依旧朝前;往下看了看袜子,仍套在脚上,一点毛病没有。哪他们光瞅我干啥?他突然明白了,明白了就又哭了起来。不过这一次不是以哭为主,而是一边扇自己的脸一边哭。巴掌响在脸上时哭声被迫中断,哭声响起时,下一巴掌正在酝酿的过程中。

“啪啪,啪啪,”人脸都是肉长的,哪能经得住这个扇法?问他为啥扇自己,他说不敢说。他说我再让你学,“啪——”,我再让你学,“啪——”。吴林他娘劝不下他,众人也劝不下他,劝不下也不行啊,再扇的话脸就被扇肿了、扇糊了。吴林他娘上到炕上攥住他的左胳膊,一街坊攥住他的右胳膊,逼得吴学仁只能咬牙、不能抡胳膊。

有街坊说,攥胳膊不是个基本办法,总不能攥到天明吧?就算到天明,撒开手说不定还会发作,最好的办法是找个人来劝劝他。

一街坊问:“他平日里最信服的人是谁?”

“除了于占吉没有第二个。”吴林他娘因占着手脱不开身,就对炕边一街坊说,“快让吴林去把他占吉哥叫来的。”

吴林家今日闹出的笑话,于占吉已了解个差不多了。吉霞接完媳妇后把下轿、拜天地的事对他说了,吉亮闹完新房后把傻大菊唱歌的事对他说了,吴林来叫他、把爹犯病的事对他说了。上门来叫不好推辞,在去吴学仁家的路上他边走边琢磨,越琢磨越心里越没把握。

吴林他娘把于占吉叫到一僻静地方说:“林他爹不打自家了,瞑着眼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推也不动、拉也不起,问也不作声,叫也不答应,象是睡过去了,也象是吓得昏过去了。不管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脑袋瓜子里的疙瘩解不开,夜里醒过来俺可招惹不了。占吉,你得想办法把他弄醒,好好地劝劝他呀!”

“脸黄不黄?”这是于占吉最担心的。

“还黄?都让他自家打红了,扇紫了,往哪里黄的?”吴林他娘说,“要是有打血晕了的地方,到明日可咋出门、咋去会亲家呀!”

“走,跟我进屋。”于占吉一听有了数,从众街坊中拨开一条路,和吴林娘一起上了炕。

“望闻问切”四诊中,于占吉虽不会“切”,但不用“切”他就能弄清吴学仁得病的过程:听到儿媳妇唱“反动歌曲”后把他吓昏了一小半儿,无意中学唱了儿媳妇唱的这一句后,又把他吓昏了一小半儿,两昏相加他就吓昏了一半儿。昏和睡是连在一起的,这几天为娶儿媳妇起早摸黑地干,连操心带受累、欠下的觉太多了,但婚事没办完他不敢补、也实在是没有时间补,这一次趁脑子发昏、困乏乘虚而入,他便睡得四仰八叉,睡得不醒人事,睡得一发而不可收拾了。用啥办法让他醒过来呢?推恐怕推不醒,叫也不可能叫醒,最好的办法是把他“惊醒”,惊醒后的头脑最清醒。

想个啥点子惊醒他呢?于占吉琢磨了一会儿后说:“婶子,有了!”

于占吉拿过一条枕巾后又说:“婶子,您可别嫌我做得过火呀!”

吴林他娘说:“只要能把林他爹的病根儿挖了去,你愿意咋整治他就咋整治他,就算是你用板子打他那腚,我也感你的恩、蒙你的情。”

“在场的街坊们请注意,最好是捂一捂耳朵,别让我连你们也吓着。”于占吉说罢,把枕巾往脸上一蒙,改嗓变音、用造反派队长喊五类分子的口气冲着吴学仁大声喊道,“地主分子吴学仁!”

“到!”吴学仁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瞪圆了眼珠子看着面前的蒙面汉,“您是哪个战斗队的队长?敢麻烦您光临炕上喊我,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

按说,五类分子在答“到”的同时,必须来一个“立正”。吴学仁坐着没法立正,站起来又怕比坐着的造反派队长显得高大,只得请示道:“报告队长,我是该站起来立正,还是胆敢和您面对面坐着?”

经过这一番折腾,于占吉估计他也醒个差不多了,于是把枕巾一扔说:“想得倒挺美,人家造反派队长能坐到你五类分子的炕上来吗?我是您老侄子于占吉呀!”

“这是咋啦?这是咋啦?”吴学仁如梦初醒,看看炕下的街坊们,瞅瞅于占吉,忽然咧开想哭的大嘴,巴掌又一次做好了扇腮的准备。

“学仁叔,告诉您一个好消息,您那儿媳妇受到街坊们的表扬了。”在吴学仁的大嘴还没放出声、巴掌还没扇到腮上的一刹那,于占吉抢先递给他这么一句。

“俺那儿媳妇受到表扬了?”吴学仁看了看愣在炕上的老伴儿,看了看愣在炕下的众街坊,越发不敢相信这句话是真的,“占吉,是不是我听错了?”

“我也没说错,您也没听错。您儿媳妇在拜天地的时候,把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摘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发誓走娘家带到娘家、回婆家带回婆家,当时在场的街坊们看到她的这一举动,哪个不夸?谁个不赞?”于占吉认为劝解吴学仁应该先从表扬傻大菊开始,先给他个甜枣吃比先给他个苦瓜啃,效果要好得多。当然,在说这番话之前,他也是经过充分考虑的,张口受到街坊们的“夸奖”,闭口受到街坊们的“称赞”,这种带有领导口气的话,该不该出自一个五类分子之口?思量再三后他觉得,说的是热爱毛主席的事,表扬的是热爱毛主席的人,估计带有点领导的口气也无所谓,“在场的街坊们,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是实话。”街坊们齐声回答。围坐在屋里的这些街坊们,拜天地时大都在场。

“占吉,你说得一点不错。我儿媳妇是响当当的贫农出身,贫下中农最爱毛主席。”吴学仁咧开的、准备哭的大嘴慢慢合上了,准备扇自己巴掌的那条胳膊,也搭拉下来了。

见吴学仁已稳定住情绪,于占吉觉得该进入正题了:“听说您儿媳妇唱错了两句歌词,把您吓哭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见于占吉主动提起这事儿,吴学仁象掉到河里的人、突然抓住一块飘浮着的木板,“占吉老侄子,想办法救救我呀!”

“咱俩都是五类分子,谁也救不了谁。不过……”于占吉面对大伙儿说,“街坊、邻居的都在这里,咱可以都帮着分析分析。我认为唱错了的这两句恰巧是两句比喻,比喻就是还没唱到正事儿上去,把两句还没唱到正事儿上去的比喻唱错了,性质也就不是多么严重了。再说,把‘靠舵手’唱成‘好多手’,把‘靠太阳’唱成‘好多羊’,也不是太离谱儿。咱先说‘大海航行靠舵手’这一句:大海里有好多船,当然就有好多舵手,舵手的手比舵手多一倍,所以唱成“好多手”也能讲得通。咱再说‘万物生长靠太阳’这一句:万物生长都得靠太阳,这万物里当然也包括羊,既是包括羊,那就不能限量,光内蒙古草原上的羊你就数不过来,所以唱成“好多羊”也能凑付着讲得过去。街坊爷们儿们,你们说我分析得对不对?”

“对,对!”在场的街坊爷们儿都被于占吉的分析逗笑了,屋内持续紧张的气氛,顿时变得轻松起来。

“这首歌不光前两句是比喻,第三句也是比喻,前三句都是为了衬托第四句: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于占吉很严肃地说,“这一句可不能唱错,一个字也不能唱错,谁唱错了就是对毛主席不忠,谁唱错了就是反革命。刚才闹新房时,还没等吴林媳妇唱到这一句,人们就都出去了,都出去了她还唱给谁听?所以她也就被迫不唱了,要是唱的话,这一句她一准唱不错。街坊爷们儿们,你们说我分析得在理儿不在理儿?”

在场的街坊爷们儿,没有一个敢说不在理儿的。

“退一万步说,”于占吉把脖子一扭,面对着吴学仁,“就算你儿媳妇唱的那两句有点小毛病,这点小毛病和她怀抱毛主席像不撒手的那股子忠心比,简直就没法比了,一俊遮百丑啊!”

“占吉,刚才为了向街坊们表白我哭的原因,就学唱了儿媳妇唱错的那两句歌词,我为这事都把自家那腮扇肿了,你替我分析分析,学唱了这两句该当何罪?”吴学仁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于占吉,盼望能得到令他满意的答复。

“您儿媳妇唱的那两句歌词,街坊们都已承认没有大毛病了,您学唱了一下、又不是您本人的意思,能算啥毛病?打个不怎么文雅,但又有助于理解这一问题的比方:您儿子在某一场合说,“吴学仁是俺爹”。您在某一场合因某种原因重复了儿子的这句话,但这句话注定与您一点牵连都没有!因为您不可能是吴学仁的爹,只能是吴学仁。”于占吉一扭脖子面对着街坊们问,“我打的这个比方对不对?”

街坊们都说对。

于占吉紧接又问:“经过咱这一分析,是不是就证明没吴学仁的事儿了?”

街坊们连连点头。

“这么说,我就用不着担心、也用不着害怕了?”此时此刻,吴学仁觉得灯下的屋里比白天都亮堂。

于占吉说:“连街坊们都说没事儿了,您还能有啥事儿?”

“占吉,街坊们哪,”吴学仁高兴得不知说啥才好,竟说出一句最不该守着孩子和孩子他娘说的话,“今后晌让我高兴得比我娶媳妇的那后晌还高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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