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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子路穷追国贼 高柴计捉奸臣

次日卯时,曲阜城中灯火初上,两匹高头卷毛白马拉一辆漆红描金马车顺着朱雀坊前的大道缓缓跑来,颜刻左手把缰,右手挥鞭。马车跑过第一个十字路口,车窗锦帘掀开,阳虎探出头来,看见十字路口两边皆有兵车把守,嘴角微露笑意。两匹火红骏马,也拉一辆漆黑描金马车,不紧不慢,尾随其后,车窗锦帘开处,季孙斯探出头来,略一张望,又缩回头去。阳越跨一匹黑马,领着十数名骑兵,远远地跟在季孙斯的马车之后。颜刻驾车跑过第三个路口,左手松了缰绳,从怀里摸出一把铁针向两马马股上一撒,两马受惊,引颈嘶鸣,放蹄狂奔。阳虎掀开窗帘,伸出头来道:“怎么搞的?”颜刻道:“两马不知何故,都受了惊恐,挣脱了缰绳。主公不必惊慌,我已重新将缰绳操好在手。”阳虎听了,缩头进车之时,马车早已跑到第四个十字路口。子路头戴皮盔,身被铁甲,立在路口右边的兵车之上,双手紧握缰绳,只等阳虎的马车跑过,便将手中缰绳一提,把兵车放出路口来,截住季孙斯马车的去路。季孙斯的车夫见了,慌忙将缰绳一兜,将马车煞住。季孙斯从车窗中伸出头来一望,正欲开口发问,却见子路弓身一跃,跳上季孙斯的马车,随即一拳,把车夫从车上打翻在地,双手抄起缰绳一兜,把马车折入右边的横街,把缰绳松了,猛一挥鞭,纵马飞奔而去。季孙斯见状大惊,道:“什么人敢来劫持我季孙斯的马车?”子路道:“阳虎将在蒲园席上杀你,我是孔子弟子子路,奉孔子之命,专来救你性命。”季孙斯听了,又大吃一惊,道:“原来如此!你我这是逃往哪去?”子路道:“仲孙何忌府。”子路的话刚落音,背后一箭射来,从季孙斯头上飞过,季孙斯吓了一跳,慌忙将头缩进车窗。子路见了,回头一看,但见阳越手持弓箭,一马当先,领着一队骑兵从后面追了过来。子路正看时,阳越又射来一箭,从子路肩头一尺左右的地方飞过,子路见了一笑,道:“箭法如此稀松,却偏有胆量造反!”

不移时,子路驾车早已跑过十几个路口,远远望见仲孙何忌府前的栅栏。阳越的马快过子路的车,看看追得近了,阳越从箭壶中取出五支箭来,一把攥在手中,觑准子路后心,连发五箭,却一一射偏。阳越见了,气急败坏,扔下手中弓,从腰下拔出剑来,纵马狂追,眼看就要追上之时,子路驾车到了栅栏门口,门卫见了,放子路进去。阳越冲到栅栏之前,栅栏里一阵乱箭射出,阳越躲闪不及,面门早中一箭,翻身落马。后面骑兵见了,纷纷掉转马头,夺路而逃。跑不过五个路口,正遇阳虎与颜刻各乘一马迎面奔来。阳虎见了逃散的骑兵,拔剑在手,横眉叱道:“季孙斯何在?”骑兵纷纷将马勒住,其中一人道:“逃到仲孙大夫府中去了。”颜刻听了,假做惊恐之状,道:“每个路口皆由我手下驾兵车把守,季孙斯如何走得脱?”那人道:“灯火之中,看不真切,我见阳大夫追出横街,方才发觉季孙斯已经走脱。”阳虎道:“怎么不见阳大夫?”方才回话的那人又道:“阳大夫在栅栏前中箭落马,顿时丧命。”阳虎听了大惊,半晌说不出话。颜刻道:“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成邑兵马想必不久就会赶来。”阳虎略一迟疑,道:“不错。事不宜迟。我去发都城卫戍围攻仲孙何忌府,你去北门督战,绝不可放公敛处父人马进来。”颜刻拍马而去。

仲孙何忌、南宫敬叔、子路与冉求各着戎装,立在仲孙氏府敌楼之上。火光之中,黑压压不知多少兵马,从四面八方杀奔而来。骑兵当先,左手执盾,右手执火把,轮番向栅栏冲击。栅栏里弓箭手乱箭射出,一些骑兵中箭落马,一些骑兵冲到栅栏跟前,将手中火把掷入栅栏之内。一阵混战之后,栅栏内火起,烟雾弥漫,弓箭手纷纷撤退至第二道栅栏。骑兵如前轮番冲击,几番恶斗之后,第二道栅栏眼看又将不济。子路道:“事急矣,待我率冉求手下三百圉人冲出去,杀他个出其不意。”仲孙何忌听了,略一沉吟,道:“再稍微候一候,成邑兵马应当随时可到。都城卫戍乃鲁军之精锐,骁勇善战,不可轻敌,俟成邑兵马到时,前后夹击,方可成功。”正说时,阳虎阵后人马忽然骚动,一片呐喊之声由远而近。子路道:“想是成邑援兵到了,此时还不出击,却更待何时!”说罢转身,疾步走下敌楼。

子路走下敌楼之时,阳虎策马,行到第二道栅栏之前亲自督战,听见背后呐喊之声,心中正疑惑之时,一名小校骑马飞奔而来,跑到阳虎跟前,将缰绳勒了,拱手道:“北门失守,公敛处父领兵马不知多少,正杀奔这边而来。”阳虎大吃一惊,道:“如何失守得这般快?颜刻何在?”小校道:“正是颜刻开门放进公敛处父,否则,北门岂会失守!”阳虎听了,忿忿然咬牙切齿道:“颜刻小人!胆敢卖我!”阳虎的话刚落音,仲孙何忌府敌楼上三通鼓响,府门开处,子路握槊在手,发一声喊,一马当先,领三百圉人杀奔而来。阳虎见了,无心恋战,正欲夺路而逃,却见季孙寤乘马飞奔而至。季孙寤道:“你想往哪走?”阳虎道:“颜刻那厮将我出卖,走了季孙斯,越弟丧命;偷袭仲孙何忌之计不成,成了强攻;如今公敛处父又领成邑兵马从北杀来,令我腹背受敌。我的意思是先撤离曲阜,退据阳关坚守,再从长计议。”季孙寤听了摇头,道:“你这一走,军心立时瓦解。俗话道:‘兵败如山倒。’你如何还能走得脱?”阳虎道:“然则奈何?”季孙寤道:“赶紧传下令去:叫前军改作殿后,挡住子路。后军改作前军,迎战公敛处父。我往季孙斯府,诳说季孙斯不知去向,或已死于乱军之中,然后率领季孙氏人马前往鲁宫,假护驾之名,行劫持主公之实。你领中军督战,倘若前军与殿后能够抵挡得住公敛处父与子路,胜负尚未可知,何逃之有?倘若不敌,再退入鲁宫不迟。你我既有主公在手,谅仲孙何忌必然投鼠忌器,不敢逼人太甚。如此方可从容撤离曲阜、退守阳关。”阳虎道:“幸亏你及时赶到,不然,险些坏了大事。”

一夜巷战,斗至黎明时分,仲孙氏险胜,阳虎率手下退入鲁宫,闭门坚守。子路率先追到,正要攻门,仲孙何忌、南宫敬叔、公敛处父、冉求等各乘兵车赶到。仲孙何忌止住子路,道:“不忙急攻。”子路道:“怎么不妥?”仲孙何忌道:“急攻之下,阳虎必然挟持主公一起突围。如果你我力战,万一主公死于乱兵之中,我仲孙何忌岂不是蒙上弑君的罪名?如果你我放他走脱,他胁持主公一同入阳关,一边坚守,一边求援于齐。倘若齐公以协助鲁公拨乱反正为名,兴师而来,你我如何抵挡得住?”子路道:“然则奈何?”冉求道:“不如与阳虎妥协,他留下主公,我等放他走入阳关。”子路听了不悦,道:“如此还不是遗患无穷?”南宫敬叔道:“事已至此,似乎别无良策。”仲孙何忌道:“我看也是如此,只是不知以谁去见阳虎为宜?”南宫敬叔道:“我去如何?”冉求道:“见阳虎,不如见季孙寤。你去,不如我去。”南宫敬叔道:“此话怎讲?”冉求道:“如今阳越既死,阳虎依季孙寤为其谋主。与其直接与阳虎交涉,不如先见季孙寤,以便有个回旋的余地。你的身份太重,倘若阳虎将你扣押以相要挟,反而不美。我不过一介白丁,又与季孙寤略有一些交情,况且阳虎与季孙寤并不知道我奉孔子之命前来增援,料想阳虎不会对我如之何。”仲孙何忌听了大喜,道:“如此甚好。”

鲁宫听贤馆内,阳虎与季孙寤相对而坐。阳虎道:“你叫我不要早走,如今受困于此,却如何走得脱?”季孙寤道:“仲孙何忌不曾乘胜急攻,可见正如我所料,投鼠忌器,怕伤了主公。仲孙何忌既有所忌,你我也就不愁无路可走。”阳虎道:“话虽这么说,计将焉出?久困于此,不是办法。”季孙寤正欲作答,却见谒者自外入,拱手施礼道:“宫门外有人自称冉求,要见季孙大夫。”阳虎道:“冉求是什么人?”季孙寤一笑道:“正是替你我排纷解难之人。”阳虎不解,道:“此话怎讲?”季孙寤道:“冉求既是南宫敬叔之客,也与我略有一些交情,他于此时此刻求见,必然是为仲孙何忌做说客而来。仲孙何忌既遣说客,必然是要与你我妥协,既是要与你我妥协,必然要与你我一条出路。”阳虎听了,半信半疑,道:“但愿如此。”季孙寤吩咐谒者:“快去将客人请进来!”俟谒者出了院门,季孙寤对阳虎道:“冉求既是点名要见我,我看你还是先到屏风后去回避一下为好。”阳虎略一迟疑,道:“这个自然。”说罢,站起身来,转入屏风之后。

不移时,冉求随谒者入,季孙寤略整衣襟,下阶相迎。寒暄既毕,季孙寤请冉求进到厅中,分宾主就座。冉求笑道:“你一向自诩算无遗策,今日怎么受困于此,走投无路?”季孙寤道:“‘受困’,不错。‘走投无路’?我看不见得。”冉求道:“仲孙何忌令公敛处父在鲁宫之外扎营结寨,将鲁宫团团围住,你如何走得脱?”季孙寤道:“你既然进得来,我如何出不去?”冉求听了一笑,道:“不过,我虽为你去而来,你出不出得去,却还得靠你自己。”季孙寤道:“此话怎讲?”冉求道:“我不过替仲孙何忌传一句话,你能让阳虎听从,你就出得去。你不能让阳虎听从,你就出不去。”季孙寤道:“一句什么话?”冉求道:“只要阳虎肯留下鲁公,仲孙何忌就网开一面,放阳虎与你去阳关。”季孙寤道:“仲孙何忌这句话倒是说得中听,不过……”冉求道:“不过怎样?”季孙寤道:“如何叫人信得过他?”冉求道:“你要怎样方才信得过?”季孙寤略一思量,尚未作答,阳虎从屏风后转出,道:“叫孔丘公开出面担保,我才信得过他。”季孙寤听了一怔,道:“你什么时候成了孔丘的信徒?”阳虎笑道:“我何尝是孔丘的信徒?无奈别人都信他,不要说我奈何他不得,他自己也奈何他自己不得。”季孙寤道:“此话怎讲?”阳虎道:“孔丘既已德高望重,自然不得不爱惜自己的名声,既要爱惜自己的名声,又何敢食言?所以叫孔丘出面担保,必然万无一失。”季孙寤道:“原来如此!”阳虎笑道:“这叫做‘立德自缚’,你难道不知?”季孙寤听了大笑,道:“好一个‘立德自缚’!”阳虎扭头对冉求道:“你回去告诉仲孙何忌,他请得动孔丘,就照他的话办;他请不动孔丘,休怪我阳虎不敢从命。”

冉求回到仲孙何忌府,仲孙何忌、南宫敬叔等人接着。仲孙何忌道:“如何?”冉求道:“季孙寤极愿这般妥协,无奈阳虎信你不过,非要孔子公开出面担保方肯应允。”仲孙何忌道:“阳虎这厮端的可恶!孔子一向恪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原则,请孔子暗中斡旋,他也许不会拒绝;叫孔子公开出面,他怎么会肯?”季孙斯道:“这有何难?你我一起恭请孔子居执政之位,不就是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为‘既在其位,必谋其政’了么?”仲孙何忌听了一怔,笑道:“这么好的主意,怎么偏偏就让你季孙斯想到了?”季孙斯道:“并非我的主意,我不过是记住了子丕的一句话而已。”南宫敬叔道:“子丕说了句什么话?”季孙斯道:“子丕说:阳虎既败之后,鲁国的乱政,非孔子莫能收拾。”仲孙何忌道:“子丕可谓有先见之明。事不宜迟,你我赶紧修书一封,飞鸽传往阙里山庄去。”说罢,向外面喊一声:“取笔墨来!”南宫敬叔道:“且慢!”仲孙何忌道:“怎么?难道有什么不妥?”南宫敬叔道:“据《礼》,执政之位,须经鲁公亲自任命。孔子最守礼,这封书既不是鲁公谕旨,孔子恐怕不肯接受这执政之位。”仲孙何忌听了一惊,道:“言之有理。然则奈何?”冉求道:“何不将‘恭请孔子居执政之位’改写作‘恭请孔子摄执政之位’?所谓‘摄执政之位’,就是‘代理执政之职’。据我所知,但凡‘摄’职,皆无须经由诸侯亲手下谕。”南宫敬叔道:“你这说法,可见诸《礼》?”冉求道:“虽不见诸《礼》,《书》《传》之中,皆有例可援。”仲孙何忌听了,扭头望南宫敬叔道:“你以为如何?”南宫敬叔道:“孔子博通《书》《传》,又极善权变。依我看,改‘居’为‘摄’,必定可行。”子路道:“行不行,也都只有姑且这么试一试。”仲孙何忌道:“子路之言,正合我意。”

当日傍晚,夕阳高挂树梢,天际一抹微云。孔丘立在阙里山庄走廊之上,一只鸽子穿林而下,往后院飞去。孔丘见了,口喊一声:“子开!”不移时,子开从厅内出,拱手道:“夫子唤我么?”孔丘道:“飞来一只信鸽,想必是曲阜方面有了消息。”子开道:“我这就去鸽房看一看。”子开的话音刚落,却听见廊下传来春梅的声音道:“用不着去,我已经把鸽信取来了。”孔丘道:“我说怎么找你不见,原来你一直守在鸽房,这般沉不住气!”春梅疾步登上走廊,将手中竹管递给孔丘,笑道:“你沉得住气?昨晚不停辗转反侧,叫我想睡都睡不成!”孔丘不予理会,接过竹管,剔开封泥,挑出帛书,匆匆在手上展开来看了一遍,嘴角微露一丝笑意。春梅道:“怎样?将阳虎杀却了?”孔丘摇头。春梅道:“生擒了?”孔丘又摇头。春梅道:“难道让他走脱了?”孔丘还是摇头。春梅见了,略一迟疑,道:“难道还在厮杀,胜负未分?”孔丘道:“也不是。”春梅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还能是怎样?”孔丘不答,却吩咐子开道:“速去备车。”春梅听了一怔,道:“这么晚了,你还要到哪去?”孔丘道:“阳虎战败,挟持主公于鲁宫之内,闭门自守,仲孙何忌围而不攻,专等我去处置。”春梅道:“怎么非等你去不可?你不是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么?你既不居官,你又怎么肯去处置?”孔丘将手中帛书递给春梅,道:“你自己看了便知。”春梅接过帛书看毕,往走廊之下瞟了一眼,看子开已经走远了,压低声音道:“你不是常说‘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么?别这么喜形于色,叫弟子看见了,以为你急功近利。”孔丘不屑一辩地道:“你从我这儿拣去这么几句话,一知半解,就来我面前说嘴,我问你:急鲁国之功、近鲁国之利,喜于振兴父母之邦,有何不可?”春梅嗔道:“翻云覆雨,你总是有理,不知究竟是谁利口?”

鲁宫听贤馆之中,鲁公坐堂上,孔丘独立于左,季孙斯、仲孙何忌、叔孙州仇依次立于右。鲁公道:“阳虎如今虽然败走,仍然窃据阳关,或将勾结齐人,不利于我。卿等以为当如之何?”孔丘道:“臣以为当急攻之,否则,后患无穷。”鲁公道:“孔大夫之见,与寡人不谋而合。孔大夫以为遣谁去为宜?”孔丘道:“季孙氏重兵驻在费邑,握在公山不狃之手,一时不易调动,驻曲阜的人马大都随季孙寤逃往阳关,所剩无几,不足以为用。仲孙氏人马与阳虎一番恶斗,伤亡不轻,急需休整。依臣之见,以遣叔孙大夫领叔孙氏兵马前去为宜。”鲁公听了,将头微微一点,抬起眼来看叔孙州仇。叔孙州仇支吾道:“臣不谙军旅之事,恐怕不堪此重任。”孔丘道:“臣弟子子路,勇而有谋,如果叔孙大夫不愿领兵,可使子路为将。”叔孙州仇听了,慌忙摇手道:“使不得!叔孙氏重兵驻在后邑,握在公若藐之手,公若藐专横跋扈,连我自己都指挥不动,更何况是外人?”鲁公道:“然则奈何?”叔孙州仇略一沉吟,道:“看来还是只有我勉为其难。”孔丘道:“如此甚好,不知叔孙大夫几时可以起程?”叔孙州仇道:“少说也要一月方才能准备就绪。”孔丘道:“阳虎新败,仓皇逃入阳关,军心不稳,利在急攻,如此拖延,岂不是误了战机?”叔孙州仇听了,冷笑一声,道:“我虽不谙军旅之事,如此简单的道理,我难道还不懂?不过,兴师动众不如征引几句《诗》曰、《书》曰那般轻而易举。准备不足,急于成功,难免不失败。听说孔大夫平时常说‘欲速则不达’,怎么事到临头,却如此沉不住气?”仲孙何忌道:“我看孔大夫不过是担心夜长梦多,并无叫你仓促出战之意。”叔孙州仇道:“阳虎众叛亲离,龟缩于阳关,早晚是一条死路,有什么夜长梦多?”仲孙何忌道:“万一齐国出兵协助阳虎,岂不就是夜长梦多?”叔孙州仇道:“听说孔大夫早已遣弟子子贡赴齐游说,齐公摄于孔大夫的清望,如何敢于与阳虎同流合污?”仲孙何忌听了,也为之语塞。季孙斯道:“所谓早晚,也不过就是十日、五日之差,你我千万不可因这三五日伤了和气,让阳虎看笑话!”鲁公道:“季孙大夫之言,正合寡人之意,叔孙大夫亦须抓紧,不得延误。”叔孙州仇道:“主公放心,臣不敢怠慢。”鲁公打个哈欠,道:“可还别有他事?”说罢,用眼向左右两边一瞟,见无人答话,口喊一声:“退朝!”

当日稍后,曲阜执政府大门之前,两匹杂毛劣马拉一辆深红描金马车由远而近,车厢左右各插一面三角锦旗,左边锦旗红底金边,中央用金线绣做“鲁”字,右边锦旗黑底白边,中央用白线绣做“孔”字。车到门前停下,子路从车上跃下,拉开车门,孔丘下车,向大门打量了一番,道:“曲阜本无执政府,季孙氏执政之时,就用季孙氏府作执政府。这执政府是阳虎所建,多有不合规矩之处。你看,这大门居然有三重飞檐。”说罢,用手上麈尾对门檐一指。子路对门檐瞟了一眼,不以为然地道:“为政当从大处着眼,这些琐屑,夫子何必在意!”孔丘听了不悦,道:“以小可以观大。据《礼》,诸侯宫门方才可以筑檐三重,阳虎竟然也用三重檐,可见其居心叵测!”子路听了,沉默不语。

司阍闻声自门内出,看见车上锦旗,知是新执政到了,慌忙趋前行长揖之礼,将孔丘与子路让到门里。孔丘跨进大门,举目一望,但见对门立两根一丈来高的白石华表,华表之后是一条八尺宽的白石路径,路径两边各栽八株参天圆柏。孔丘见了,摇头道:“诸侯宫门内方可立华表,他阳虎居然敢立华表!诸侯宫道方可有八尺宽,他阳虎居然敢修八尺宽的路!诸侯宫中方可用八株圆柏夹道,大夫府内只能用四株侧柏夹道,他阳虎居然如此大胆!”子路听了一笑,道:“要不是颜刻报信,他阳虎连季孙斯、仲孙何忌都一齐杀却,种几棵树有什么不敢!”孔丘白了子路一眼,沿石径缓步而进,行至石阶之前立住脚,又举头一望,但见石阶三层,每层九级,石阶之上,立十六根廊柱,廊柱之后,一座漆红描金大厅,高敞宽阔,重檐覆拱,气派非凡。孔丘见了,又摇一摇头,却只叹了口气,不曾说话。

孔丘拾级而上,迈进厅门,又举头一望,但见正中一方漆红描金几案,案后一扇花梨屏风,屏风上悬一幅素绢,绢上用黑墨写着“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八个大字,孔丘见了一笑。子路跟着孔丘迈进厅门,见孔丘发笑,问道:“屏风上这幅字要不要给换掉?”孔丘道:“那倒不必。君子不以人废言,更何况这两句话出自《诗》,并非出自阳虎之口。”子路道:“阳虎在执政厅写下这两句诗,将其篡夺的野心表露无遗,夫子留下这两句话派什么用场?难道夫子有意举‘汤武之事’不成?”孔丘正色道:“休要胡说!”说罢,顿了一顿,又道:“换几个别的字也罢,免得像你这种蠢人看见了,也像你这般胡思乱想。”子路道:“换几个什么字为好?”孔丘道:“我倒要听听你的意思。”子路略一沉吟,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如何?”孔丘一笑道:“以政令为指引,以法律相约束,为政能做到这地步,也可以算是相当不错了。”子路道:“夫子想必有更高明的意思?”孔丘道:“用‘政令’,不如用‘道德’;用‘法律’,不如用‘礼教’。”子路道:“夫子的意思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不如‘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孔丘道:“不错。”子路道:“敢问‘道之以政,齐之以刑’与‘道之以德,齐之以礼’,相差究竟何在?”孔丘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可以使人不敢犯法,却不能使人羞于犯法。‘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则不仅能使人羞于犯法,而且能使人明白正道之所在。”子路道:“原来如此。”

子路说罢,走到屏风之前,将屏上素绢取下,回转头时,见冉求踏进厅来。冉求道:“怎么?要把屏风上的字换了?”孔丘道:“岂止是要换这几个字而已!你来得正好,快去唤人来,把大门的三重飞檐改为单层,把门内的华表拆毁,把八尺宽的石径改成四尺宽,把石径两边十六株圆柏统统拔掉,换种八株侧柏。”冉求听了,略微一怔,道:“厅下的石阶、厅前的廊柱,还有这厅本身的尺寸,也都不合于《礼》,难道也都要拆了重建不成?”孔丘道:“重建厅堂,劳民伤财,姑且不动。”冉求道:“依我看,门檐、石径、柏树也都可以算了。鲁国不合于《礼》的事情多的是,何必在意这些琐屑?”孔丘听了不悦,道:“你也同子路一样,不懂得以小观大的道理。况且,谁说我会放着不合于《礼》的大事不管?不过大事不如小事这般容易措手,须从缓计议,欲速则不达。”冉求听了,不再争辩,换个话题道:“今日是夫子首次早朝,敢问可还顺适?”孔丘摇头。子路见了一怔,道:“什么事情棘手?”冉求道:“岂有事情可以难得倒夫子?我看必是有人从中作梗。”孔丘道:“人事难道不也是事?人事处理不善,别的事情更加无从下手。”子路道:“谁同夫子作对?”孔丘道:“我叫叔孙州仇去攻阳关,他借故拖延。我叫他从速,以免失了战机,他却说什么‘兴师动众不如征引几句《诗》曰、《书》曰那般轻而易举’。”子路忿然道:“他这分明是嘲笑夫子只会动口,不会动手。”冉求道:“夫子打算怎么对付他?”孔丘尚未作答,司客自外入,拱手道:“颜刻在门外候见。”孔丘道:“快请他进来。”

不移时,颜刻入,向孔丘拱手道:“夫子遣人唤我,不知有何吩咐?”孔丘道:“你跟随阳虎之日久,可知叔孙州仇与阳虎有无勾结?”颜刻道:“据我所知,叔孙州仇与阳虎不仅并无勾结,而且关系紧张。”孔丘道:“因何事而紧张?”颜刻道:“因阳虎有意支持叔孙辄为叔孙氏之主。”孔丘道:“原来如此。”说罢,顿了一顿,又道:“听说叔孙州仇与后宰公若藐不睦,可是事实?”颜刻道:“不错。公若藐曾力劝叔孙不敢传位于叔孙辄,故叔孙州仇对公若藐一直怀恨在心,据说曾令后邑司马侯犯暗杀公若藐,却未曾得手,不知的确与否。”孔丘道:“公若藐与阳虎有无勾结?”颜刻道:“据我所知,也并不曾有。”孔丘道:“朝廷之中有谁与叔孙州仇往来密切?”颜刻道:“大夫少正卯与叔孙州仇关系最密,据阳虎说,叔孙州仇依之以为谋主。”孔丘道:“少正卯何如人?你可曾相识?”颜刻道:“我只与他见过一面,谈不上相识。据阳虎说,此人阴险狡诈,难以对付。”孔丘听了一笑,道:“连阳虎都嫌他棘手,想必不是等闲之流。”说罢,略一沉吟,又道:“你原来在阳虎手下何所执掌?”颜刻道:“除替阳虎驾车外,兼掌执政府卫队。”孔丘道:“你还愿意继续干这两件差事么?”颜刻道:“唯夫子之命是从。”孔丘道:“既然如此,这两件差事就仍然由你掌管。”颜刻拱手称谢,道:“夫子还有什么吩咐?”孔丘道:“我这驾车的两匹马都是从阙里山庄带来的,毛色、体态与执政的马车皆不相匹配,你去执政府马厩里另择两匹换上。”

颜刻拱手退下。子路笑道:“夫子当了执政,不仅嫌马不好,而且也嫌车夫不成,不仅要换马,而且也把我这车夫给罢免了。”孔丘笑道:“我虽嫌你不成,却有别人看得上你。”子路听了一怔,道:“什么人看上了我?”孔丘道:“自从阳虎篡夺执政之位,季孙氏总宰之职一直虚设。昨日季孙斯向我讨你去充任这总宰之职,我已经替你答应了,你这就去季孙氏府上任。”子路听了,喜形于色,道:“这话当真?”孔丘道:“我什么时候哄过你?”子路拱手称谢,整一整衣襟,转身欲退,却被孔丘唤住。子路道:“夫子还有什么吩咐?”孔丘道:“季孙氏自季孙意如以来,所作所为多有不合于《礼》之处。你既为季孙氏总宰,当尽力予以矫正。”子路道:“夫子可否举一两个例子?”孔丘道:“比如,天子设宴,方可用六十四名舞伎,诸侯只可用四十八人,大夫只可用二十四人,季孙氏竟然也用六十四人。是可忍,孰不可忍?又如,天子祭祀结束之时吟唱‘相维辟公,天子穆穆’这两句诗,意思是:‘诸侯助祭,天子肃立’。季孙氏祭祀时居然也莫明其妙地予以模仿,简直岂有此理!”子路道:“弟子记住了,夫子可还有别的吩咐?”孔丘略一思量,道:“想靠叔孙氏攻阳虎看来是靠不上的了,你就任季孙氏总宰之后,当立即着手整顿并扩充季孙氏人马,做好进攻阳关的准备。”子路道:“夫子放心,不出三月,我必能准备就绪。”孔丘道:“如此便好。”

子路拱手而退。冉求目送子路退出门外,笑道:“子路失车夫之职,得宰臣之位,堪称得其所哉!”孔丘道:“各有因缘,你又何必羡他?”冉求道:“难道也有大夫请我去当总宰不成?”孔丘道:“孔大夫这儿不是正缺一名总宰么?”冉求听了大喜,慌忙趋前,拱手称谢。孔丘道:“孔大夫不比季孙大夫,并无家族之事需要处理。你名为孔氏总宰,实为执政助手。明白吗?”冉求点头,道:“弟子并无为政的经验,敢问为政之道。”孔丘道:“为政之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只消一个字就能概括。”冉求道:“敢问是哪一个字?”孔丘道:“一个‘正’字。”冉求道:“敢问其详。”孔丘道:“为政者自己正,百姓谁敢不正?为政者自己不正,又岂可指望百姓正?”冉求道:“原来如此。”

叔孙氏府议事厅中,叔孙州仇斜倚几案而坐,口中吟道:“‘三事大夫,莫肯夙夜;邦君诸侯,莫肯朝夕。’”司客进来禀道:“大夫少正卯求见。”叔孙州仇道:“快请少大夫进来。”不移时,门外进来一人,额阔颧高,面白须黄,身材中等,年纪三十上下。叔孙州仇走到门口相迎,少正卯道:“你怎么看上去忧心忡忡?”叔孙州仇道:“新执政偏袒季孙氏与仲孙氏,叫我去攻阳关,能不令我心忧!”少正卯道:“谁是新执政?”叔孙州仇道:“你装什么糊涂?你难道不知孔丘新任执政?”少正卯淡然一笑,道:“我道你说谁?原来是说孔丘!孔丘不过是摄执政之位,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新任执政?”叔孙州仇道:“摄与不摄,不过是名义有别,其实有什么不同?”少正卯道:“名义既然有别,其实又怎能无别?孔丘不是常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么?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叔孙州仇道:“听说过又怎样?”少正卯道:“孔丘既讲究名分,你就用名分去牵制他。”叔孙州仇道:“愿闻其详。”少正卯道:“但凡孔丘欲有所举动,你就放出谣言,说必须执政方能有权如此如此,摄执政无权如此如此。谁也说不清执政与摄执政的职权究竟有无区别,不过,既有这样的流言,孔丘必然束手,不敢轻举妄动。”叔孙州仇听了,轻蔑地一笑,道:“我以为你有什么高招妙法,这两下手脚如何行得通?”少正卯道:“为何行不通?”叔孙州仇道:“孔丘之所以是摄执政而不是执政,不过是因为当时主公为阳虎所挟持,得不着主公的手谕。如今季孙斯与仲孙何忌向主公讨张手谕,去掉这‘摄’字,易如反掌。”少正卯道:“你若袖手旁观,自然就是易于反掌。”叔孙州仇道:“季孙斯与仲孙何忌联手,我孤掌难鸣,想不袖手旁观,难矣哉!”少正卯道:“何不各个击破?”叔孙州仇道:“愿闻其详。”少正卯道:“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都是孔丘的弟子,南宫敬叔又是孔丘的侄女婿。你派人放出流言,说仲孙何忌与南宫敬叔之所以极力要把孔丘推上执政之位,目的在于排挤季孙氏,令仲孙氏取而代之。谣言一旦传开,仲孙何忌为避嫌疑,必然不敢请主公抹去孔丘头上这个‘摄’字;季孙斯听了,必然心生疑忌,也绝不会请主公将执政之职正式授予孔丘。”叔孙州仇道:“好一各个击破之计,只可惜远水不救近火。”少正卯道:“你所谓的‘近火’,究竟何所指?”叔孙州仇道:“阳关不易攻取,搞不好损兵折将,叫我更拿公若藐无可奈何。”少正卯道:“听说你已令侯犯将他暗杀,难道侯犯拒不从命?”叔孙州仇道:“暗杀之计,本当是绝密,如今却成了众所周知,而侯犯仍然迟迟不见下手,你说这侯犯还靠得住么?”少正卯道:“何妨另遣刺客?”叔孙州仇道:“杀公若藐不难,令我担心的是:公若藐既死,侯犯又拒不受命。”少正卯道:“我有一箭三雕之计。”叔孙州仇听了一怔,道:“洗耳恭听。”少正卯道:“先遣人刺杀公若藐,再嫁祸于侯犯,侯犯必然会据后反叛,你然后以平反为名,兴师围攻后邑。”叔孙州仇听了,略一沉吟,道:“剪除公若藐与侯犯,不过是一箭双雕,敢问三雕之说,从何说起?”少正卯道:“你去讨伐侯犯,岂不就躲开了攻阳关之役?”叔孙州仇听了大喜,道:“好一个一箭三雕之计!”少正卯道:“这一箭三雕虽能解燃眉之急,遏制孔丘,还得靠那各个击破。”叔孙州仇道:“你尽管放心,我这就差人去放那谣言。”

孔丘执鲁之政,不觉已过一月。某日夜晚,孔丘在书房检阅文书,春梅自外入,面带愁容,立在灯下不语。孔丘并不抬头,只道:“你怎么还不歇息?”春梅道:“听说侯犯造反,叔孙州仇去了后邑,这攻阳虎之事,岂不是更无着落了?”孔丘听了,放下手中文书,笑道:“看你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没想到是在替国事担忧。”春梅嗔道:“你连头也不曾抬,怎么就知我郁郁寡欢?”孔丘道:“听你的口气,难道还听不出来?”春梅道:“我是替你担心。”孔丘道:“你担心阳虎打回来找我算账?”春梅道:“阳虎难道不是你心中的隐患?”孔丘道:“据细作传来的消息,齐、晋两国都持观望的态度,无意支持阳虎。阳虎既无外援,一时必不能兴风作浪。”春梅听了,转忧为喜,道:“原来如此。阳虎既不足忧,你岂不是可以着手还鲁国以‘君君臣臣’的局面了?”孔丘听了,摇头道:“谈何容易!”春梅听了一怔。孔丘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春梅道:“你常说:‘君君臣臣,礼也’。叫人守礼,怎么会是名不正言不顺?”孔丘道:“你不看我这‘执政’的头衔之上还有个‘摄’字么?”春梅道:“难道有人在这‘摄’字上作文章?”孔丘道:“可不是!朝廷内外一时风传什么摄执政不能如何如何,只有执政方能如何如何。”春梅道:“这有何难?请鲁公下一道谕旨,正式任命你为执政不就得了?”孔丘道:“叫谁去请?总不能我自己去请吧!”春梅道:“季孙斯与仲孙何忌本来都是要请你居执政之位,难道这两人都变了主意?”孔丘道:“外面有谣言,说南宫敬叔与仲孙何忌想把我推上执政之位,以便排挤季孙氏。”春梅听了,略一迟疑,道:“原来如此!仲孙何忌因这谣言而不便启齿,季孙斯因这谣言而不愿启齿。好一个一箭双雕之计!你可打听到这是谁的主意?”孔丘摇头,道:“谣言不胫而走,来源难以捕捉。”

孔丘的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个声音道:“我已经替夫子捕捉到了。”春梅扭头一看,见是子路。子路进门,又道:“杀却少正卯,谣言不禁而止。”孔丘道:“听说你上任伊始便忙着替季孙斯筹粮征税,怎么今日得闲来这儿说这话?”子路道:“夫子不是叫我扩充季孙氏人马么?钱粮不足,人马由何扩充?”孔丘道:“季孙氏富过鲁公,你还担心他用度不足?”子路道:“季孙氏的地盘比鲁公的大,人众也比鲁公的多,倘若财源不及鲁公富,将何以维持?”孔丘道:“季孙氏的地盘应当比鲁公的小,季孙氏的人众也应当比鲁公的少。”子路听了一笑,道:“所以我说要将少正卯杀却。”春梅道:“此话怎讲?”子路道:“少正卯昨日去见季孙斯,说夫子与仲孙氏营私结党,早晚将不利于季孙氏,劝季孙斯与叔孙州仇联手,将夫子排挤出局。夫子既出局,还怎么还鲁国以‘君君臣臣’的局面?”孔丘略一迟疑,对子路道:“你亲耳听见少正卯如此这般说?”子路道:“少正卯知道我是夫子弟子,怎会当我的面说这种话?”孔丘道:“然则你从何得知?”子路道:“季孙斯告诉我如此。”孔丘道:“季孙斯难道不知你是我的弟子?却如何肯说与你听?”子路道:“人说季孙斯是个庸才,果不其然。经不住我几番盘问,就把少正卯的话和盘托出。”孔丘道:“少正卯挑拨离间,固然可恶,却并不犯罪,更别说是死罪了。你说将他杀却,难道不是疯话?”子路道:“听说少正卯与阳虎暗中勾结,挑拨离间固然不犯罪,勾结阳虎不就不仅是有罪,而且是死罪么?”春梅听了,插嘴道:“据颜刻说,少正卯与叔孙州仇是一伙,阳虎与叔孙辄是一伙。少正卯怎么会与阳虎相勾结?”子路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叔孙辄去了费邑,投靠公山不狃,与阳虎早已散伙。少正卯野心勃勃,阴谋夺取执政之职。谁能助他实现其野心,他就愿意与谁结伙。”春梅道:“阳虎如今新败,自身难保,如何能助少正卯一臂之力?”子路道:“俗话道:‘有钱能使鬼推磨。’阳虎出走之时,将鲁宫宝藏掠去不少。人虽然败走,手上却有的是钱。少正卯想当执政,既须外交诸侯权臣,又须内结朝廷大夫。外交内结,皆须使钱行贿。少正卯要用钱,阳虎有钱供他用,所以一拍即合。”孔丘道:“定罪须有确凿证据,岂可依靠道听途说之言、凭空推想之理?”子路道:“夫子倘若遣人暗中察访,何愁找不到证据?”孔丘道:“察访之职权,在司寇而不在执政,我身为执政,不得越俎代庖。”子路道:“阳虎执政之时,身兼司寇之职,如今这职位还正好空着,夫子何不也兼任这司寇之职?”孔丘道:“执政兼任司寇,本有先例,并不自阳虎始。不过,我不能像阳虎那般擅自兼任,须得鲁公谕旨方可。”子路道:“这有何难?我明日就去见季孙斯与仲孙何忌,叫他两人请鲁公下这么一道谕旨不就行了?”孔丘听了,略一迟疑,道:“既兼司寇之职,还得找个可靠的人替我处理司寇府的日常事务才成。”子路道:“弟子近来结识一位朋友,姓高名柴,字子羔,想拜夫子为师。子羔于《诗》《书》虽不甚精,刀剑射御的功夫不比我差,为人谨慎、办事干练,堪比子开。夫子何不收他为徒,并委他充任司寇府有司之职?”孔丘道:“你于明日午后带子羔来见我,让我见过他再作决定。”子路道:“这个自然。”

孔丘执鲁国之政已过九旬。六月初三,孔丘与季孙斯对坐于执政府正厅之中。季孙斯道:“孔大夫相召,不知有何见教?”孔丘道:“据司寇府有司高柴察访得知:阳虎与大夫少正卯暗相勾结,阳虎以金钱贿赂少正卯,少正卯将朝廷消息泄露给阳虎。”季孙斯听了一惊,道:“少正卯虽不是我的相与,却时常来我府中闲谈。我或者不小心说漏过嘴,让他刺探了些消息也未可知。孔大夫既然知情,如何不早相告?”孔丘笑道:“倘若及时相告,你与少正卯断了交往,今日岂不是用你不着了?”季孙斯道:“此话怎讲?难道孔大夫要拿我当钓饵!”孔丘笑道:“岂敢拿你喂鱼,不过叫你传点消息给他。”季孙斯道:“什么消息?如何传法?”孔丘伸手从几下取出一个锦囊,递与季孙斯,道:“计在囊中,你回府慢慢细读不迟。”季孙斯满脸狐疑,接过锦囊,起身告辞。

季孙斯刚刚退下,司客进来禀道:“高柴在门口候见。”孔丘道:“快去唤他进来!”不移时,门外进来一人,年纪二十上下,长得短小精悍,面净无须。来人向孔丘施礼毕,道:“夫子遣人唤高柴,不知有何吩咐?”孔丘道:“少正卯近来有何动静?”高柴道:“少府总管贾信五日前乔装商客去费,昨晚才回,想必是去笼络公山不狃。”孔丘笑道:“贾信是个大忙人,不出一两日又将出门。”高柴听了一怔,道:“夫子如何得知?难道夫子在少府里另外埋伏有人?”孔丘摇头一笑,道:“你进来时见着季孙斯了么?”高柴道:“我进来时正逢他出去。”孔丘道:“我叫季孙斯透露些消息给少正卯,少正卯听了,必定会遣贾信去阳关。”高柴道:“原来如此。夫子既是有意将消息传过去,我自会吩咐手下的人不予干扰。”孔丘道:“去则由他去,回却不由他回。”高柴道:“然则奈何?”孔丘道:“半路上将他秘密拿下。不仅须是活口,而且不得受伤。明白了么?”高柴点头。

三日后,夜深时分,阳关阳虎客厅之中,阳虎与季孙寤对坐于几案两边。季孙寤道:“深夜相邀,莫非有要事?”阳虎道:“少正卯遣贾信来,要与我做笔交易,专请你来相商。”季孙寤道:“你同少正卯又不是头一回做买卖,为何这次偏要请我?”阳虎赔笑道:“不相干的小买卖,何敢惊动你?”季孙寤道:“这回有何不同?”阳虎道:“孔丘纠合季孙斯与仲孙何忌之众,要来围攻阳关。”季孙寤将手上麈尾左右一甩,道:“这是早晚的事,何须少正卯来相告?除非他少正卯能设法阻挡或者拖延,否则,有何买卖可谈?”阳虎听了大笑,道:“你果然善猜。”季孙寤道:“他难道真有却敌的妙计?”阳虎道:“计策不曾有,不过,他送来一个秘密。”季孙寤道:“什么秘密?”阳虎道:“他说据他打听,主公畏我如畏虎,其实并不想来撩拨我这只大虫,只因我从鲁宫窃走宝玉与大弓,令主公无颜面对先君之灵,方才勉强同意孔丘来攻打阳关。如果我归还宝玉与大弓,这一仗或许就能免了。”季孙寤笑道:“他倒是会把别人当傻瓜,就凭这‘或许’两字也想做成买卖?”阳虎道:“所以我请你来商量,想听你这智囊有什么高见?”季孙寤听了,略一思量,道:“你不曾断然拒绝,居然找我来商量。可见这‘或许’两字,也许还真能做成买卖?”阳虎道:“宝玉与大弓,是两件至宝,我凭什么用这样的宝贝去换取‘或许’两字?”季孙寤道:“宝玉与大弓,在主公手中才是两件至宝,在你手中不过如同鸡肋,弃之虽然觉得可惜,留之其实无用。”阳虎道:“我难道不会送人?”季孙寤道:“你从鲁宫窃取这两件宝贝,远近皆知,谁好意思从你手中接受这贼赃?你要是能送人时,还不早已出手了?”阳虎道:“你与少正卯皆有‘智囊’之号,果然是棋逢对手!”季孙寤道:“少正卯也这么说?”阳虎道:“不错。”季孙寤道:“你将宝玉与大弓归还主公,他少正卯一无所得,他岂肯做这样的买卖?”阳虎道:“他向我索取黄金百镒,白璧十双。”季孙寤道:“原来如此。”阳虎道:“你说他送来的这秘密,值这么多么?”季孙寤道:“秘密一经到手,就不再是秘密。既然不再是秘密,自然是一钱不值。不过,我看你还是如数付讫为宜。”阳虎道:“你的意思是说:倘若我不如数付讫,他少正卯就会从中作梗,令我白白归还这宝玉与大弓。”季孙寤摇头一笑,道:“你只说对了一半。”阳虎略一思量,摇一摇头,道:“我想不出另一半。”季孙寤道:“少正卯也许是中了孔丘之计。”阳虎听了一怔,道:“此话怎讲?”季孙寤道:“少正卯同你勾勾搭搭,你以为他瞒得过孔丘?”阳虎道:“倘若不曾瞒过,孔丘还不早已把他杀却?”季孙寤道:“孔丘难道不会放长线、钓大鱼?”阳虎道:“你的意思是说:孔丘假少正卯之手,骗取宝玉与大弓?”季孙寤又摇头一笑,道:“你又只说对一半。”阳虎听了又一怔,道:“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用意?”季孙寤道:“我猜孔丘的意思是:能骗取宝玉与大弓固然好,更主要的是想骗你放松警惕,以为既然归还了宝玉与大弓,便可高枕无忧。如此他来攻打阳关,岂不是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阳虎道:“所以你叫我不仅归还宝玉与大弓,而且如数付讫少正卯,好叫孔丘以为我完全蒙在鼓里,彻底上了他的当?”季孙寤道:“你还是只说对一半。”阳虎道:“休要胡调!我就不信我总是输你一半。”季孙寤笑道:“谁有心思同你胡调?倘若我错估了孔丘,少正卯并非中计,你不将宝玉与大弓归还主公,并且如数付讫少正卯,岂不就白白放过一次却敌的机会?”阳虎听了,沉吟半晌,道:“我同孔丘打过交道,我看还是不要低估他的为好。”季孙寤道:“既然如此,当须趁早预为逃走之计。”阳虎听了不悦,作色道:“三个月前曲阜城里混战之时,你劝我力战。如今怎么还没打就先说走?”季孙寤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如今军心早已动摇,倘若不预为逃走之计,城破之际再想走时,还如何走得脱?”阳虎听了,又沉吟半晌,道:“言之不为无理,然则计将焉出?”季孙寤道:“阳关莱门内外草木茂盛,又当风口,一旦点燃,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势必一发而不可收。依我之见,不如预先储灯油干草于莱门之下,城破不济之时,将灯油点着干草,烧及草木,你我乘车趁烟突围,必能死里逃生。”阳虎道:“既出阳关,何去何从?”季孙寤道:“我以为以逃奔晋国为宜。”阳虎略一思量,道:“齐国权臣大都受我贿赂,为何舍齐而去晋?”季孙寤道:“孔丘在齐有人,所以去齐未见其利。”阳虎道:“子丕如今身为高张的总宰,不得违背高张之意,高张业已收了我的重金,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季孙寤道:“你别忘了还有一个子贡。”阳虎听了,冷笑一声,道:“子贡年方二十,乳臭未干,纵有三寸不烂之舌,能奈我何?”季孙寤听了,笑而不答,起身告辞。

阳虎送走季孙寤,回到厅中,踱了三两个来回,走到几案之后,盘腿坐下,向门外喊一声:“东门仪!”门外应声进来一个中年汉子,生得面白须黄,额高嘴阔,向阳虎拱手道:“东门仪在。”阳虎道:“打发少正卯的东西都收拾停当了?”东门仪点头,道:“黄金与白璧皆已用麻袋捆好。”阳虎道:“怎么装车?”东门仪道:“混入二十麻袋铺路的碎石之中,装上一辆柴车,套一骡一马。”阳虎道:“贾信与你同行。你扮做佣人,赶柴车前行;他扮做东家,乘一匹劣马殿后。听明白了吗?”东门仪点头。阳虎道:“阳关之南一百二十里外的黑风岭是你必经之地,听说近日时有强人在岭上出没,抢劫过往私贩。你不多带几个随从以备万一?”东门仪摇头,道:“不用,真有人来劫时,一发都先跑了,徒徒招人显眼,反而坏事。”阳虎听了,道:“言之有理。”说罢,从怀中摸出一个竹管,又道:“竹管内是回执,务必要少正卯在回执上画押,以免他日后抵赖说不曾收着。”东门仪从阳虎手中接过竹管,揣入怀中,点一点头,道:“主公还有什么吩咐?”阳虎摇一摇头,道:“明日一早起程,路上千万小心。”东门仪拱手告辞,走到门边,却又被阳虎唤住。阳虎道:“你既扮做佣人,不能佩剑,你带什么武器以备万一?”东门仪道:“马鞭手柄之内藏有一把匕首,另有飞镖一把别在腰下,袖箭五杆藏在袖里,主公尽管放心。”阳虎道:“如此便好。”东门仪拱手转身,退出门外。

次日一早,东门仪驾柴车一辆,贾信乘劣马一匹,一前一后出了阳关南门,往曲阜方向而去。行了约莫两个时辰,赤日当头,炎气蒸腾,骡马淌汗,前面不远处望见一座山岗,岗上岗下阴森森一片松树林。贾信用衣袖擦把汗,挥手扬鞭,策马赶到东门仪并排之处,道:“不妨快走几步,赶到前面岗下林子里去歇一歇汗,再上岗子去。”东门仪道:“这岗唤做‘黑风岭’,时有强人出没,哪能在这儿歇?过岗有个村落,村口有家酒店,唤做‘阳关引’,往来客人都在那儿打尖,你我也到那儿去歇不迟。”贾信道:“这条路我少说也走过不下十回了,哪见过半个强人的影子?都是些捕风捉影的空话!”东门仪道:“你每次往来,不过单身匹马,没有油水可捞,谁来找你麻烦?”贾信道:“今日虽有柴车一辆,谁知这柴车上藏有宝货?”东门仪道:“人家不会过来看一看?”贾信道:“阳大夫说你有万夫莫当之勇,即使真来几个强人,你还怕对付不了?”东门仪听了一笑,道:“阳大夫怎么说,你就怎么信?当大夫的要是不会哄人,还怎能当得上大夫?”贾信听了一惊,道:“你难道没有真功夫?”东门仪尚未作答,却见前面山口松林里跑出两匹马来。东门仪见了,口喊一声:“小心!”贾信慌忙把缰绳一勒,拍马折入柴车之后。但听得一阵马蹄声急,那两匹马早已一左一右擦边而过。贾信扭头一望,见那骑马的人皆做行商打扮,松了口气,道:“原来只是一场虚惊。”东门仪道:“但愿如此。”

东门仪与贾信一前一后进了山口。行不数十步,路径渐狭,山势渐陡,峰回路转之处,忽然闪出两骑人马,挡住了前面的去路。马上一人双手握槊,闭口无言;另一人横刀在手,口中喊道:“小人爱财,君子惜命。君子小人,不可兼得!”贾信听了,魂飞魄散,拨转马头,正要跑时,却见方才跑过去的那两骑人马早已折转回来,马上的两人各持弯刀在手,挡住了后面的退路。贾信又拨回马头,滚鞍下马,五体投地,张嘴再三,却哑然失声,只闻上齿下齿相碰之音,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东门仪见了,俯首抱拳,向前面发话的强人道:“柴车上并无财物,不过一车碎石。大王若不信时,请亲自验过。”说罢,跳下车来,倒提马鞭,站到一边。发话的强人瞪一眼东门仪,并不答话,只将手中弯刀向前一招。身边那握槊的见了,策马趋前,行到柴车跟前,翻身下马,举槊往车上一阵乱捅,麻袋纷纷破裂,碎石哗哗撒落一地。东门仪见了,叫苦不迭,道:“将麻袋都捅破了,叫我拿什么装回石头?”握槊的人不予理会,纵身一跃,跳上柴车,将面上三两个麻袋推到地上,手起槊落,捅着底下一个麻袋,但听得“嘶啦”一声响,麻袋破裂,却不见石头撒出。握槊的人见了,抬头冷笑一声,道:“这麻袋里莫不是藏了宝贝?”笑声未落,东门仪左臂一晃,早有一只袖箭射出,不偏不倚,正中握槊人眉心,握槊人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发话的强人见了,大吃一惊,失口喊一声:“不好!”纵马向前,挥刀直往东门仪后心砍来。东门仪并不转身,只举马鞭反手一格,刀鞭相撞,“咔嚓”一响,一把匕首从马鞭头上射出,正中发话强人咽喉。后面马上两个强人见了,无心恋战,拨转马头便跑。东门仪从容不迫,扔下手中马鞭,双手向腰间一摸,摸出两只飞镖在手,口喊一声:“小人哪里走!”两只飞镖同时飞出,两个强人后心一齐中镖,双双落马,跌倒在地,不再动弹。东门仪从地上拾起马鞭,跳上马车,回头看贾信时,仍然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东门仪道:“你怎么还不起来,难道要我来扶?”贾信听了,抬起头来,道:“强人都走了?”东门仪道:“强人都做了小人。”贾信听了一愣。东门仪挥鞭向前后一指,道:“你没听见那强人说‘小人爱财,君子惜命’么?爱财而不惜命,岂不是小人?”贾信扭头前后看了一回,不禁大喜,翻身上马,道:“将军原来真有万夫莫当之勇!”东门仪道:“我看你日后必然也能当上大夫。”贾信听了又一愣,道:“此话怎讲?”东门仪笑道:“我不过是阳大夫身边护卫,到你嘴里却成了‘将军’,方才不过来了四个毛贼,到你嘴里却成了‘万夫’。如此会哄人,难道还不是当大夫的料?”贾信道:“休要取笑。快快赶过岗去,我在岗下酒店买酒为你压惊。”说罢,将马一拍,率先跑了。

黑风岭下路侧,树丛之中挑出一根望杆,望杆之上悬一块深黑葛幡,葛幡之上用白线绣一个“酒”字,望杆之下一排松木草房。草房正中大门之上挂一块木匾,匾上刻“阳关引”三个篆字,门前三五个马桩,其中一个拴一匹杂马劣马。酒店门口站着一个伙计,双臂交叉,斜倚门框,两眼朝天。店里当门一个曲尺形的柜台,柜台后一个木架,大小酒坛摆满一架,店家立在柜台之后。店里共有六副坐席,分两行排开,中间一条过道,两边都是落地长窗,窗扇大开,穿堂有风。对门紧靠柜台的席上有一个客人醉倒在几,口角流涎,鼻息浑浊,面前一壶一盏,别无菜肴。贾信与东门仪一前一后来到门前,贾信下马,东门仪下车,各自把车马在门前马桩上拴好。门口的伙计把贾信与东门仪让进门里,店家走出柜台来拱手相迎。贾信道:“快煮两壶黄酒来压惊!肥牛、烧鹅各切一盘,其余下酒小菜,拣好的上。”店家听了一怔,扭头对伙计嗔道:“怎么?你让客官受了惊恐?”贾信听了,摇手道:“不关他事,方才在黑风岭上遇到四个强人,虚惊一场。”店家道:“原来如此。想是客官车上载有宝货,遂令强人起了贼心?”贾信道:“有什么宝货?不过一车铺路的碎石,那伙强人有眼无珠,遂化作四股冤魂。”店家听了,对贾信上下打量一回,道:“客官原来这般有本事!小人也是有眼无珠,不曾看出来。”贾信听了,面上略显赧颜,嘴上却道:“区区几个毛贼,何足道哉!”说罢,走到过道尽头,在靠门边的角落坐下。东门仪举目张望了一回,对醉客盯了一眼,也走到过道尽头,与贾信对席而坐。

店家退回柜台之时,顺手捅一捅那醉客,道:“快醒一醒,只顾打鼾,也不怕吵了别的客人!”那醉客半醒不醒,抬起头来,原来不是别人,却是高柴。高柴侧首望见贾信与东门仪,对店家道:“好……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客人,还不好……好生侍候?却来找我……我的啰嗦。”说罢,倒头又睡。店家摇一摇头,对贾信赔笑道:“这客人喝醉了,望多包涵。”贾信道:“听听鼾声倒也无妨,但须酒好菜好。”店家又赔笑道:“酒菜包好,客官尽管放心。”店家说罢,扯起嗓门向厨房喊一声:“快将陈年加料黄醪煮好!”东门仪听了,略一迟疑,道:“加料是什么意思?”店家正要回答,却见高柴抬头,醉眼惺忪道:“加……加料,就是好……好酒。”说罢,又倒头睡去。店家道:“这客人没有酒量,却偏要喝陈年加料黄醪,喝不过两壶,就醉成这副模样。”贾信道:“这人好没见地,但凡上路,最忌喝醉。”店家听了一笑,道:“客官不仅武功高强,而且见识高明。方才客官叫了两壶黄酒,是否要改成一壶,免得像这客人一样喝醉?”贾信道:“那倒不必。我这儿不是放着两个人么?两人两壶,不就是一人一壶,你那加料黄醪再好,这人不也是喝了两壶方才醉倒的么?”东门仪对贾信道:“还是听店家的好,你我先分喝一壶,倘若不醉,再叫一壶不迟。”贾信道:“你的酒量真的这般不行?”东门仪点头。贾信吩咐店家:“就听你的,先来一大壶。”店家听了,又扯起嗓门向厨房喊道:“酒菜怎么还不上来!”伙计应声从厨房出,手捧一个青铜托盘,托盘之中一盘牛肉、一盘烧鹅、四碟下酒腊味、两双竹箸。伙计行到贾信席前,将菜肴与箸在席上罢好。贾信取箸在手,先尝一块烧鹅,道:“不错。快将酒来!”伙计唯唯,倒提托盘,退入厨房。贾信举箸,夹起一片牛肉,对东门仪道:“你怎么还不动手?”东门仪道:“等酒来了再吃不迟。”不移时,伙计又捧青铜托盘入,盘盛一壶酒、两盏杯。伙计先给贾信斟满一盏,又要给东门仪斟时,东门仪伸手将盏捂住,道:“我自己来斟。”伙计提着托盘退下。贾信拿起酒盏一饮而尽,咋一咋舌头,道:“果然好酒!”谁罢,自己斟满一盏,又一饮而尽,对东门仪道:“你说自己斟,怎么还不动手?”东门仪拿起席上竹箸,叉到烧鹅盘中,道:“我的酒量不成,先吃些菜垫底,以免醉倒。”贾信道:“既然如此,随你自便。”说罢,又喝一盏。贾信一连喝了五盏,面上渐渐泛红,见东门仪只顾吃菜,又道:“还不喝时,酒都要凉了。”东门仪听了,提壶取盏,却并不斟满,只斟了大半盏,端在手中,先将酒盏晃了一晃,又放到鼻前嗅了一嗅,然后方一饮而尽,也咋一咋舌头,对手中空盏看了一看,道:“果然好酒!”东门仪话刚落音,手指一松,酒盏落几,一头栽倒,酒壶打翻,酒倾在地。贾信见了大惊,道:“你的酒量真的这般不行?醉成这样还怎么赶路?”贾信的话音落,却见高柴抬起头来,面上醉意全消,笑道:“不是他的酒量不行,只因你的酒中不曾加料。况且,他也不用再赶路,从此一路由我相陪。”贾信听了一怔,道:“我两人分明喝的是一壶酒,怎么说我喝的酒不曾加料?你是什么人,却要来陪我?”高柴道:“你两人虽然喝的是一壶酒,用的却不是一个盏。料加在盏中,不在酒里。所以他着了我的道,你却不曾。”贾信心中一惊,嘴上支吾道:“他着了你的什么道?为何偏叫他着道?”高柴笑道:“因你武功高强,我想同你较量较量,如果也让你着了道,同他一般烂醉如泥,还怎么较量?”贾信道:“武功高强的,其实是他不是我。”高柴又笑了一笑,道:“现在才肯说真话,岂不是晚了。”说罢,口喊一声:“还不给我拿下,却更待何时?”

伙计手持麻绳,应声从厨房走出。贾信见了,跳将起来,伸手指着伙计,喊道:“我是少大夫府上总宰,你是什么人,敢来拿我?”高柴道:“你急什么?要拿的又不是你。”伙计走到东门仪跟前,先将麻绳结成一个活扣,套在东门仪脖子之上,接着伸手在东门仪身上一通乱搜,先在腰下搜出三只飞镖,又在袖口里搜出四只袖箭,一一扔到地上,复从怀中摸出一根竹管,把竹管扔给高柴,然后把东门仪结实捆了。高柴接过竹管,向空中抛了几抛,道:“少府的大总管还不从实招来?”贾信道:“你是什么人?我有什么可招?”高柴道:“我是司寇府有司高柴,专等你供招私通阳虎的死罪。”贾信听了“死罪”两字,吓得两腿一软,一头跪倒在地,口称:“有司大人明察:私通阳虎的并不是我。”高柴手起一掌,拍在几案之上,道:“胡说!不是你,能是谁?”贾信道:“是小人的主子少大夫,小人不过供奔走、传消息。大人若不信时,取出竹管内的帛书一看便知。”高柴听了,冷笑一声,道:“伙同私通阳虎,也是死罪。”贾信听了,磕头如捣蒜,口称:“还盼大人格外开恩!”高柴喊一声:“取药来!”店家应声从柜台出,将三颗丸药递给高柴。高柴接过,走到贾信跟前,道:“服下这三颗丸药,我就饶你一死。”贾信抬起头来,道:“当真?大人莫不是要药死小人?”高柴笑道:“我要是想药你死,方才还不就在那酒里加料了?”贾信迟疑半晌,将药丸接过,和酒吞下。高柴见药丸下了咽喉,道:“你服下的是‘三三断’,你若听话,事成之后,我给你解药,免你一死;否则,三日之后,肠断为三。”贾信听了,慌忙磕头,道:“小人唯大人之命是从!”

次日晚,贾信疾步行入少正卯书房,少正卯见了,起身离席,劈头就问:“买卖谈得如何?”贾信低头拱手,道:“客人携同货物,正在客厅候见。”少正卯听了,喜形于色,道:“快着客人将货物带到这儿来?”贾信退出门外,不移时,领高柴同入。高柴拱手施礼,口称:“东门仪拜见少大夫。”少正卯拱手还礼,道:“使者不必多礼。敢问货物何在?”高柴双掌一击,门外应声进来两个挑夫,正是黑风岭下那店家与伙计。两人各挑一副担子,担子两头各挂一个竹筐。高柴叫挑夫把担子歇了,掀开筐盖,露出四个麻袋。高柴指着麻袋道:“都在四个麻袋之中,请少大夫验收。”少正卯吩咐贾信:“还不将麻袋打开,却更待何时?”贾信唯唯,将麻袋逐个打开。少正卯趋前一看,但见三袋都是黄金,一袋正是白璧。少正卯又吩咐贾信:“逐一点数。”贾信弯腰,将四个麻袋一一清点毕,立起身来。高柴道:“可曾有所短缺?”贾信摇头,道:“并无短缺。”少正卯道:“你可点清楚了?”贾信点头,道:“不敢有误!”高柴听了,微微一笑,从怀中摸出个竹管来,递给少正卯,道:“既然如此,还请少大夫在回执上画押,免得主公疑心我东门仪从中捞取油水。”少正卯接过竹管,剔开封泥,取出帛书来在手中展开来看了一回,顺手从书架上取笔蘸墨,在帛书上画了押,将帛书递还高柴。高柴双手接过,举在眼前看了一看,口喊一声:“还不给我拿下,却更待何时!”两个挑夫应声趋前,将少正卯双臂反拧,按倒在地。少正卯惊慌失措,挣扎道:“你是何人?竟敢在我府上撒野!”高柴道:“司寇府有司高柴,奉鲁公之命,专来拿你这勾结国贼阳虎的奸细。”高柴说罢,吩咐贾信从担子里取出绳索来,把少正卯结实绑了。少正卯对贾信道:“忘义小人!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叛我?”贾信不答,却反身一头跪倒在高柴面前,道:“盼大人开恩,给小人解药。”高柴道:“我答应饶你一死,绝不食言。不过,我哪有什么解药?你也用不着什么解药。”贾信听了,抬起头来,一脸狐疑,道:“此话怎讲?”高柴笑道:“这世上是否真有‘三三断’?我不敢说。不过,你昨日服下的,只是用马尿和的三颗泥丸而已。”

阳关城外,车辚辚,马萧萧,旌旗招展,鼙鼓之声震天,呐喊之声动地。季孙斯、子路、仲孙何忌、公敛处父各率战车、骑兵、弓手,不知多少,分四路杀到阳关城下,将阳关四面团团围住。阳虎与季孙寤身着戎装,在数名将校簇拥之下,登上敌楼,立在女墙之前向下看,忽然一声号角冲天,鼙鼓之声与呐喊之响戛然而止。四匹高头卷毛火红马,拉一辆漆黑描金战车,从阵中缓缓驰出。孔丘立在车外,左手执盾,右手握缰。鲁公头戴银盔,内着铁甲,立在车内,左手紧握车梁,右手仗一柄宝剑。阳虎与季孙寤正看时,但见鲁公将手中宝剑向上一举,围城将士一齐发喊:“专拿国贼阳虎,胁从一概不问。”鲁公将剑连举三回,围城将士一齐高喊三次。阳虎笑道:“这么喊几声就能把城攻下来么?”季孙寤道:“主公不识如此这般做,想必是孔丘教他的攻心之术,叫我等弃甲曳兵而走,只留你一人守一座空城。”三声大喊方歇,又一声号角冲天而起。阳虎与季孙寤举头看去,只见一匹杂毛劣马拉一辆刑车从阵后驰到阵前。行刑架上绑着少正卯,一名刽子手手持快刀,立于架后。鲁公将手上宝剑一挥,口喊一声:“斩首!”刽子手应声手起刀落,少正卯顿时身首异处。鲁公见了,又将宝剑向上连举三回,围城将士一齐高喊三次:“追随阳虎,身首异处!”阳虎见了,冷笑一声,道:“利诱与威胁,双管齐下,好一个攻心之术!”季孙寤道:“这回想是要来攻城了,还不令弓箭手取箭持满,却更待何时?”阳虎转身,正要下令时,城下金声大作,围城兵马纷纷掉头后撤。季孙寤见了,吃了一惊,对阳虎道:“你难道瞒着我去请了救兵来不成?”阳虎摇头一笑,道:“看来你这智囊也有失算的时候,不知孔丘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

当日夜晚,阳虎在厅中徘徊,季孙寤自外入。寒暄既毕,季孙寤道:“傍晚遣去的探子可得了什么消息回?”阳虎点头,道:“四面鲁军皆后退十里结寨安营。”季孙寤听了,略一思量,道:“我明白了!”阳虎道:“你明白了什么?”季孙寤道:“你不是想知道孔丘的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么?”阳虎点头。季孙寤道:“反客为主。”阳虎道:“什么意思?”季孙寤道:“兵临城下,本是客;不攻而守,遂成主。”阳虎道:“难道他不来攻城,却等我去攻寨?”季孙寤道:“反客为主之计,本意正是如此。不过,我猜这并不是孔丘之意。”阳虎道:“你猜孔丘之意何在?”季孙寤道:“围城急攻,则守城将士即使有叛逃之意,却苦于走投无路。如今他退兵十里,正是给这些人出走的机会。”阳虎听了,半信半疑,道:“然则奈何?”季孙寤尚未作答,却见董司马疾步自外入,神色慌张。阳虎道:“何事慌张?”董司马道:“大事不好,守城将士纷纷逃亡。”阳虎听了大惊,道:“难道城门已经没人把守?”董司马道:“那倒还没有,逃亡的人都是从城墙上垂绳索跑掉的。”季孙寤道:“逃走了多少?”董司马道:“大致清点,走了大约四分之一。”季孙寤道:“四面鲁军营寨由谁统领,可曾打听明白?”董司马点头,道:“南面赤松门外子路,西面细柳门外季孙斯,北面青草门外仲孙何忌,东面莱门外公敛处父。”季孙寤道:“季孙斯最弱,依我之见,宜于今夜出细柳门偷袭季孙斯,杀他个出其不意,必然得手。如此方能稳定军心,否则,如何遏止叛逃?”阳虎略一沉吟,吩咐董司马道:“季孙大夫言之有理。你选敢死之士五百,打我的旗号先行,于今夜三更之时出西门,偷袭季孙斯营寨。季孙斯一向畏我如畏虎,见我的旗号必然望风披靡。我然后驱战车一百,从左右两边包抄,势必杀他个片甲不留。”董司马拱手而退。

俟董司马的脚步声听不见了,季孙寤道:“你想虚声击西,其实从东走脱,叫董司马去做替死鬼?”阳虎笑道:“我不过按你安排的既定方针行事,从莱门突围而已。不过,这孔丘果然狡诈,偏偏挑选公敛处父把守在莱门之外,令我心忧。”季孙寤道:“孔丘失策。”阳虎听了不解,道:“公敛处父于四人之中最为饶勇,又与我有私怨,恨我至深,孔丘用他守在莱门之外,怎么能说孔丘失策?”季孙寤道:“公敛处父自视甚高,专好与人立异,尤其不喜儒家之道,绝不肯听孔丘调摆。”阳虎道:“但愿如此。”季孙寤道:“你我什么时候抽身”?阳虎道:“三更一刻放火,二刻出门。既出莱门,你我分道扬镳,你往西投晋,我往东奔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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