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如何是好!吕不韦回到书房,摇头叹息。立在他身后的亲信舍人某甲见了,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公因太后而忧?吕不韦回头瞟了某甲一眼:这家伙怎么知道?简直就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嘛!不过,吕不韦并未因此而怒,恰恰相反,吕不韦十分得意。因何而得意?得意自己有眼光,没看错人,看中的亲信果然善察人意。
“你有办法?”吕不韦问。
“听说隋园从邯郸请来个新角,名唤嫪毐,那话儿奇大,准能令太后满意。”
隋园是咸阳著名的杂耍场,不但男人爱去,女人也常去。
“你去看过?”吕不韦一笑。
“不错。我只是出于好奇。”
“好奇?那话儿还能有什么不同?”
“那人的绝活儿,是用那话儿拨动车轮。主公想想:那话儿得多粗大多有力?”
“真有这本事?”吕不韦不敢相信。
舍人甲点头称是。
“当真如此,那还怕不能博得太后的欢心!”吕不韦听了,顿时转忧为喜。
果不其然!太后微服去隋园亲自观赏鉴定过后,立即吩咐吕不韦将嫪毐冒充宦官,遣送秦国故都邕城后宫供太后驱使。自从得了嫪毐,赵姬如鱼得水,日夜遨游,乐不思蜀,早把吕不韦撇到一边,正中吕不韦之怀。
俗话说:纸包不住火。从二十一年前邯郸的旧事,直到赵姬豢养嫪毐为面首,一点一滴,都有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中,不胫而奔走于闾巷之间。赵正即位为秦王的第八年,赵正之弟、长安君赵成蟜统军侵赵。赵国通过间谍,令吕不韦才是赵正之父的秘密传入赵成蟜之耳。
这么说,秦王难道不应该是我么?听了这秘密,长安君先是大惊,接着是大喜。他一向同长他一岁的长兄格格不入,如今他身处前线,大军在握,分明是天赐良机嘛!这么琢磨着,他把手下亲信三将军、七校尉召到帐下,面授机宜。什么机宜?潜军回咸阳,杀他个措手不及。“他”是谁?赵成蟜没有说,与会者皆不问,两下心照不宣。
赵成蟜及其手下自信行动绝对机密,却不料行至屯留而陷入秦军的包围。谁叛变了?谁也没有。把消息泄露给赵正的,不是赵成蟜的手下,同样是赵国的间谍。赵国的目的,并非支持赵成蟜取代赵正。鹬蚌相争,赵国才能扮演渔翁的角色。不过,赵国小觑了赵正,高估了赵成蟜。赵国指望的鹬蚌相争并没有出现。赵成蟜一旦遭遇秦军的伏击,顿时溃散。赵成蟜君自杀,手下的三将军、七校尉,或自杀,或遭斩首。
赵成蟜的造反虽然不旋踵而归于平静,赵正的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吕不韦真是我亲爹?从有记忆起,赵正就经常见到吕不韦同他妈在一起,尤其是当赵子楚逃归咸阳,他妈与他独自留在邯郸的日子里,吕不韦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对他的关照几乎无微不至。还真是有可能!越想,赵正就越觉得真;越觉得真,赵正的方寸就越乱。不过,赵正并没有太多时间琢磨他与吕不韦的关系,因为不久就有一条令他更为震惊的消息传来:嫪毐不是什么宦官,竟然是他妈包养的面首,竟然还同他妈生了两个野种!
是可忍,孰不可忍!赵正决意下手。可冷静下来一想:如何下手?还真不容易。当时嫪毐的权势早已越过吕不韦,河西重地太原郡改成嫪国,成为嫪毐的根据地。掌禁军的卫尉、京城行政长官内史,都是嫪毐的党羽,甚至赵正身边的随从,也大都是嫪毐的耳目。
在赵正身边安插耳目,本是嫪毐的一步好棋,可是让赵正觉察了,就成了致命的死棋。赵正故意当着嫪毐耳目之面召来昌平君与昌文君两人一起协商对付嫪毐之策。嫪毐中计,以为探得赵正的行动计划,遂于四月清明前夕,盗用御玺与太后玺,发兵围攻蕲年宫。嫪毐轻易攻入蕲年宫中,发现宫内空空如也,哪有赵正的踪影?这才明白上当,仓惶退出之时,昌平君与昌文君率领精骑不知多少,从四面八方包抄而来。嫪毐手下一哄而散,嫪毐单枪匹马,夺路而逃。没能跑出一箭之地,早被绊马索绊倒,就地生擒。跟随嫪毐谋反的卫尉、内史、左弋等二十余人,没有一个逃脱,统统处斩,五马分尸。
嫪毐因吕不韦的推荐而进宫,嫪毐事发,吕不韦自然难逃干系。赵正旋即免去其相国之职,令吕不韦“就国河南”。河南是吕不韦的封地所在,所谓“就国河南”,换成如今的白话,就是“回河南原籍安置”之意。不过,秦时的“河南”,并不指如今的河南省,而是专指如今的洛阳地区。吕不韦既遭贬窜,吕不韦的亲信又如何能逃脱牵连?如果蒙骜不曾先死,想必会同遭贬窜。
可巧蒙骜先一年死了,躲过这一劫难。好几名高级将领因卷入这场混战或死或贬,职位空缺出来,蒙骜之子蒙武恰好顶上。赵正二十三年,秦军侵楚失利。赵正起用老将王翦为帅、以蒙武为副,再次兴师伐楚。赵正亲自送至灞桥,王翦临别,再三向赵正请赐良田美宅。赵正大笑道:“将军得胜归来,还愁几亩地?几幢房子?”王翦赔笑道:“可不。”
大军逼近武关之时,王翦又三番五次遣使者返回咸阳请赵正别忘了答应他的赏赐。
“将军这么贪图小利,难道不怕叫秦王小觑?”蒙武看了,禁不住嘲笑。
“这你就不懂了。”王翦哈哈一笑,“秦王为人,多疑寡信。如今秦国精骑劲卒,尽在我掌握之中,不叫他小觑,他能不疑心我?”
“原来如此!”蒙武恍然大悟。
蒙武临死,把这故事告诉蒙恬、蒙毅兄弟。兄弟两人铭记在心,谨小慎微,刻意效仿王翦所为,从而皆得赵正的信任。秦灭六国、一统天下之后,蒙恬握重兵在外,蒙毅典机要于内,兄弟两人成为秦朝廷炙手可热的人物。李斯虽居丞相之位,也不得不退让这两人三分。
且说李斯听了赵高那番不如蒙恬的话之后,由忿然转入平静。平静之后呢?不能不给个答复吧?正想启齿,却被赵高抢先。
赵高道:“以我赵某之见,长公子一旦登基,必然立蒙恬为相。”
李斯道:“荀子曰:‘物禁大盛。’我李斯正好趁此机会告老还乡。”
“没那么容易吧?”
“此话怎讲?”
“君不见自文信侯以降,但凡罢黜的丞相都遭诛死么?所谓‘骑虎难下’,此之谓也。”
文信侯就是吕不韦,贬窜之后,被逼自杀,接替吕不韦为相的王绾也遭贬死。
“文信侯等咎由自取,我李斯扪心自问,并无过失。”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况且……”
“况且怎样?”
“焚书一案,由丞相发起。据我所知,长公子与蒙氏兄弟对此皆极其不满。坑儒一案,虽然原本与丞相无干,长公子上书进谏之时,指望丞相援之以手。丞相不仅不曾出手相援,反倒落井下石。这难道不是罪状?”
“长公子何曾反对过焚书?至于坑儒,我李斯又何曾落井下石?分明是谎言嘛!”
“长公子反对焚书之意,亲口对我说过,只是没敢向始皇帝启齿,丞相所以不知。至于坑儒嘛,倘若我赵高一口咬定丞相曾在始皇帝面前落井下石,长公子即使不尽信,能不疑心?倘若蒙氏兄弟也说如此,长公子想不信都难!”
李斯听了赵高这番话,一股怒气从脚心直奔脑门,他抖抖衣袖,本来准备拂袖而去,可冷不防一个机灵的念头一闪而过。大多数时候,机灵能救命,可有时候偏偏是傻能救命。李斯当时如果当真拂袖而去,结局会如何?赵扶苏顺利即位为二世皇帝?很可能会如此。李斯的下场呢?绝不会比后来实际发生的结局更坏。可那机灵的念头偏偏闪过,李斯只是拂袖而起,不曾拂袖而去。
起身之后,李斯一笑,道:“你若真心坑我,怎会预先告知?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还不如实招来?”
“丞相果然料事如神!丞相一向不把赵高当贱人,赵高心怀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坑害丞相?赵高的意思嘛,不过是想请丞相帮赵高一个忙,整整蒙氏兄弟那两个混账而已。”
赵高与蒙氏兄弟不和,并非是什么秘密。赵高想整蒙氏兄弟,李斯相信不假。赵高当真没有觉察李斯对他的厌恶从而心怀感激?李斯觉得也应当不假。否则,赵高怎么会来请他李斯出手相助?不过,蒙恬既是赵扶苏的亲信,赵扶苏就要即位为皇帝了,还怎么整蒙恬、蒙毅?
看见李斯面呈疑惑之色,赵高将胳臂一抖,从衣袖里抖出另一条帛书来,递到李斯面前,笑道:“两卷帛书,都出自赵高之手笔。始皇帝既已驾崩,丞相吩咐赵高将玉玺盖在哪卷之上,哪卷就是始皇帝的真遗诏。”
李斯阅毕,心中大吃一惊。我还真小觑了这赵高,居然敢于篡改始皇帝的手谕,胆大包天嘛!
“你的意思,打算叫谁继承皇帝之位?”吃惊之后,李斯恢复理智,问了这么一个急切需要解决的问题。
“以我之见,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眼前摆着的这一个,没法瞒,叫他上就好。”
“知道秘密的人越少越好,这话不错。不过,胡亥合适吗?”李斯问,显然有些犹豫。
“有什么不合适的?嫌他年幼,还是嫌他不够聪明?”赵高反问。
当时赵胡亥年方十二,的确年纪小。不过,赵正即位之时,不也就十三么?不够聪明?也许。不过,小时懵懂,成人之后,未必不佳。再说,赵胡亥就在跟前。立赵胡亥,简单易行。不立赵胡亥,又没法瞒他,必须杀之然后方能成事。多杀一人,就多一层风险。况且,幼而不聪,不正好便于操纵么?
转念这么一想,李斯于是点头道:“成。就是他。”
“就是他”三个字,李斯说得极轻,轻得只有他自己与近在咫尺的赵高能够勉强听得清楚。可这三个字的意义,却是重过千钧。这三字既从李斯口出,中国的历史于是而偏离本来应当遵行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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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关于赵高、赵胡亥、李斯三人合谋篡改赵正遗诏的描写,以《史记》为据。如果有人问:撰写《史记》的司马迁又以何为据?合理的解答只有一个:道听途说之辞。如此说,绝非信口开河,推之以常理,只可能如此。
何以言之?秦国的国史绝不会有这样的记载,不仅绝不会有这样的记载,蛛丝马迹恐怕也不会留下。赵正死在路上的秘密可能泄露,因为知道这秘密的不可能只有赵高、赵胡亥与李斯三人,贴身的妃嫔、宫女、宦官、侍卫都可能会知道。人多嘴杂,泄露势在必然。赵正的遗诏则不然,应当只有赵高、赵胡亥与李斯三人见过。如果见过的人多,赵高岂敢篡改?如果确有篡改遗诏之事,三人达成协议之后,势必立即销毁原件。原件的措辞,司马迁从何而得以窥见?至于赵高与赵胡亥、李斯两人的两轮密谈,外人更是无从知悉,而司马迁的记叙,言之凿凿,宛如亲历其境,何足以信?
史实究竟当如何?可能性有三。其一,赵高的确篡改了秦始皇帝的遗诏,并与赵胡亥、李斯策划了一场政变。虽然司马迁记叙的细节出于想象,却与事实大致不差。其二,秦始皇帝死得突然,并没有留下任何遗诏。赵高、李斯合谋,捏造遗诏以赐赵扶苏、蒙恬死、立赵胡亥为二世皇帝。其三,赐赵扶苏死、立赵胡亥为二世皇帝,乃是秦始皇帝的本意。《史记》的记载,纯属子虚乌有。
无论属于哪一种,都不能改变赵扶苏与蒙恬的命运。赵正死后不出五日,使者携带赐赵扶苏与蒙恬死的诏书至上郡。使者发书而两人相顾愕然,不敢置信。赵扶苏不胜悲愤,当即便想自杀成仁。蒙恬心下疑惑,劝道:别忙。始皇帝令臣将三十万众守边,令公子为监,天下之重任莫过于此,怎生忽然遣一使者来令咱俩人俱死?谁知其中无诈?不如请使者回复始皇帝,请始皇帝给个解释再死不迟。
蒙恬这话,目的显然在于赢得时间。使者一往一返,至少也得八九日。有这几天作准备,当真有第二道诏书来赐死时,蒙恬会从容就死,还是会拥兵造反?难说。无奈赵扶苏不听劝阻,稍事犹豫终于拔剑自刎。失去赵扶苏这靠山,蒙恬孤掌难鸣,却依旧不肯自杀,宁可下狱,这就暴露出蒙恬其实只是个饭桶了,既失兵权而为阶下之囚,还能有什么好下场。自然是难逃一死,只不过是晚死数日而已。
据史册记载,替始皇帝寻觅长生不老之药的卢生,不曾找着灵丹妙药,却找着一册预言,上面写着“亡秦者胡也”这么五个字。胡是什么?当时称匈奴为胡。始皇帝于是而遣蒙恬将三十万众北逐匈奴,并于如今蒙古境内修建长城。史册又称:岂料所谓“胡”者,并非明指匈奴,乃是暗射“胡亥”。考之以史实,赵胡亥即位为二世皇帝之后,昏庸凶残,倒行逆施,无疑促成秦之亡。不过,倘若没有陈胜其人,秦朝未必就亡在赵胡亥之手。
陈胜,字涉。阳城人。秦时的阳城,大约在今河南汝南。古人不仅姓与氏有别,名与字也有别。一般闲杂人等有名而已,有字的,皆有来头。陈胜有什么来头?翻阅史册,却并无记载,竟然是来路不明。缘何而来路不明?推之以理,当是六国贵族之后,说出来唯恐招惹麻烦,不如干脆隐去。
“你又不是文盲,还写得一手好字,怎么不去县衙门里当差?却跟俺们这等泥腿子混一块儿?”
问这话的人叫葛婴,当时正同陈胜、武臣等一帮泥腿子在地里干活。当时是何时?二世皇帝元年七月初七。陈胜听了这话,撇下手中镐,从腰间扯出汗巾来,把额头上的汗擦了,仰头望天。当时阳光灿烂,白云纵横。也许是受了自然景致的刺激,陈胜忽发奇想,道:“什么时候咱哥们儿几个有谁先发了,可别忘了相互提携。”
“嘿嘿,真是大白天做梦!”武臣也撇下手中镐,不过没擦汗,只往地里吐了口吐沫。“咱们是什么人?四处流窜的短工,长工都不如,还想着发!”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陈胜把汗巾掖回腰里,掉出这么一句雅言反唇相讥。
“什么意思?”葛婴问。他是货真价实的泥腿子,这话他听不懂。
“什么意思?就是你听不懂的意思。嘿嘿!”武臣说罢,重新拿起镐,继续刨地。同陈胜一样,武臣也是个身份不明的外来流民。不过,他的城府比陈胜深,不像陈胜会时不时冒出一两句雅言来。
武臣的话,葛婴也没听懂。他摇摇头,叹口气,表示放弃了。正要举镐,却见陇头一前一后走来两个穿制服的人。
“谁是你们这儿的头儿?”走在前面的老远喊了这么一嗓子。
谁是咱们这儿的头儿?咱们这儿有头儿吗?十来个打短工的泥腿子一起放下手中镐,面面相觑。原本不相识,只因受雇于同一地主而相聚,名副其实的乌合之众,哪来什么头儿!
“谁叫陈胜?”走在前面的那人问。
这时候那人走近了,泥腿子们看见那人手上捏着一份帛书。
“嘿!这不是俺们签的合同么?”有个眼尖的喊了这么一句。
不错。那人手上捏的,正是这帮短工与地主签订的合同。那人之所以问“谁叫陈胜”,是因为合同上只有陈胜一人的签名,别人都是按的手印。
“有何贵干?”陈胜问。
“你就是陈胜?”那人反问。
“不错。”
“把你手下的人都召齐了,明日一早去县衙门报到。”
“我手下的人?我手下有人吗?”陈胜一笑。
“我说有就有。好意抬举你,别不识相!”,那人瞪了陈胜一眼,“但凡在这合同上的人,从现在起,就都是你的手下,走丢了,惟你是问。听明白了吗?”
丢下这么一句话,那两人掉头走了。留下一伙泥腿子站地里发愣。等那两人走远了,泥腿子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叫咱去县衙门干啥?咱犯什么罪了?胡说!犯罪还不早就把你铐去了?说不定是叫咱去领赏。
“头儿,你说呢?”葛婴问陈胜。
“谁是你的头儿!”陈胜没好气地顶了这么一句。
“嘿嘿,你想不当都不成了。”武臣插嘴道。
陈胜不答,他明白武臣说的是实话。那两个穿制服的人是县吏,县吏说的话,对于草民百姓而言,就是法律。不仅止此,陈胜也明白这次去县城,凶多吉少。所以葛婴叫他“头儿”,令他气冲牛斗。凶多吉少的猜测因何而来?半个月前陈胜去县城的澡堂子泡澡,听人说起朝廷即将“发闾左戍渔阳”。